仿佛穿越了时空,一股怀幽思古之情悄然涌上心头。我终于见到建于清代光绪年间的绳武围——那间占地15717平米的大屋。在龙门县龙城镇的新楼下村,它俨然如一座坚固的城堡。感谢惠州民协组织这次采风,不然,我怎能来到这块深隐乡间的净土?
我喜欢双脚与念想一样自由地行走于沉静的古村落,这种区别城市居室的沉静,蕴含盎然的诗意。我尤其喜欢在冬日历练沉淀的蓝天下,敞开本真的心扉,寻找豁达明亮、空灵遥远的意境。而此刻,我更愿意驻足流连,将思想的行囊轻松交予这片前人赖以生存的土地。
这土地多情的像一幅画呢,吸引着人们悠悠然然走进“画中”。似泼了油彩的油画是绳武围农家四季的菜园。好大的一片菜园,忽啦啦挺拔生长的芥菜、芥兰和香麦,青葱水灵的叫人爱怜。园边修长袅娜的木瓜树,竟不畏季节的寒风,就那么任性故我地孕育一串串肥硕的果实。不远处,黄澄澄的油菜正野性十足地张扬着并不华丽的花束……
心中闪过一阵欣喜,因为这灿烂雍容、井然有序的色彩,正表明古村并无萧条衰败,依然充满了生机。
村民小组长早早在等候着我们。跟随着他的引导,我们在古屋一个门口停了下来。只见门上的石匾阳刻着两字:“耘经”。小组长好像看出众人的疑惑,解释这是耕耘四书五经的意思。顾名思义,这是一座充盈着书香之气的老屋。这样的老屋,是先人对后代精神的眷顾,那种润物细无声的脉脉温情中,定有文化的传承,情感的记忆,就看来者是否愿意揣摩抑或领悟了。
正欲进去浏览一番,小组长说,这是侧门,来者应该从大门进,然后从后门出。
走向大门是一道长长的围墙,历经百余年的围墙有七八米高,那种深幽幽的青灰色,很有历史的沧桑感 。然而墙根新植一溜含情脉脉的红花木槿,分明将时光拉回了现代,不由人感叹光阴荏苒。在历史长河中,百余年只是弹指一挥间。
绳武围的大门楼,墙基、门框均是长条花岗岩砌成,气宇轩昂又凝重大方。门口立着几块现代的石碑,镌刻着政府近年来的公示:
2003年7月,绳武围列入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2015年,绳武围列入中国第二批传统村落
2015年,绳武围列入第六批惠州市文物保护单位
紧贴着围墙的几块石夹,依次刻着绳武围李氏读书人在清朝乾隆、咸丰、同治、光绪、宣统等不同年号考取功名人士的名字,共8名举人、14名贡生。其中还有在京城履职的高官,那是光绪年间的李国瑜,时任职于农工商部商务清吏司。镶在墙上的一块大石牌,更是密密麻麻刻着数十位李氏族人的名字,那是在民国时期全国各地为官或经商的人士。噢,这里还真是出人才的好地方。看来,无论朝代如何更替,“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确是至理名言。
大屋实属气魄非凡。大麻石勒脚,灰塑屋脊,精美的镬耳封火山墙和木雕驼峰系板,富有高升呈祥的寓意。“绳武”两字,典出《诗经•大雅•下武》之“昭兹来许,绳其祖武”。李氏以“绳武”为大屋名,意为继承祖辈志向,族人子孙后代能“学而优则士”,代代出人才。可谓煞费苦心。
岭南的古老大屋都有相同的格局,绳武围也不例外。祠堂是屋宇的中心,安放在那里高大的神龛,栖息着祖先的魂灵。同时,祠堂也是族人节日祭祀以及婚丧嫁娶等重大活动集结的地方。这座门上阳刻着“主兑李公祠”的祠堂,墙楣有彩描壁画,地面红阶砖或青砖铺设,透出主人非一般财力物力和精致的心思。
此时看绳武围又像一幅水墨画了。在以青灰、黑白为主的平淡中,稳稳地展现大美的意境。祠堂两侧三合院式的民居纵向排列,小巷四通八达。依靠着祠堂,像是承受着祖宗的庇佑。农家的大屋前都有禾坪,百姓习惯称之“地堂”。宽阔的地堂,是屋宇藏风聚气的吸纳口,也是人们晒谷晾衣以及小憩的地方。在这万多平方米的绳武围,地堂比篮球场都宽敞。想象旧时那浓得化不开的人气有多兴旺! 那家家户户在节庆和丰收的日子,打糍粑、蒸茶果,地堂一定笑语盈盈。那些男人女人,不知有无聚此,杯盏浅酌抑或大碗豪饮?不知有无为五谷归家、仓廪秉实而陶醉欢欣?
倏地,在青灰黑白之间,闪过一抹鲜艳的红。那是一群羽毛红白相间的“番鸭”。旧时,广东人习惯称外国人为“番鬼佬”,这种嘴上长着如火鸡般肉赘的番鸭,其实就是“舶来物”。
番鸭“嘎嘎”地叫着在天井争食,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搂着小孙子在看鸭子。看见我追着给鸭子拍照,老人笑了。我看着祖孙俩安详看鸭子的画面,赶紧又按动了相机。此情此景,我恍然感悟,稚子与白发,生命的起点与末端交叉层叠在一起,就是老屋代代传承的脉息啊。
绳武围,静谧而不荒落 ! 我不由遥想它曾经热闹的过往,我想在与它短暂的相处中,努力触摸它记忆的肌理。
我徘徊在这万多平方米的空间,这里有跑马道,墙体有用于防御的枪孔,围墙还设有六个两层高的角楼。我寻问村民小组长,在时间的洪流里,它有历尽劫波吗?
这个敦厚的汉子,凝望着屋顶丛丛生命力极强的“落地生根”(一种野草名),缓缓道来遥远年代的故事。
明朝万历元年,从南雄珠玑巷一路南迁的李氏一族,几经奋斗,在此建造大屋“鼎革楼”(楼名取自易经、为迎新去旧之意)。碧瓦朱甍、丹楹刻桷的精美建筑,如乡野一颗耀眼的珍珠。李氏富庶的生活引来恶狼垂涎,最终惨遭匪徒血洗,满门几乎灭绝,只有李待举(字主兑)因在外婆家躲过劫难(这就是《龙门县志》记载的“鼎革楼”难)。成年后的李主兑为重振家业,发奋努力。此后儿孙几代人前赴后继,农商兼顾,称雄龙门一方,终于在清朝光绪年间重建具有防御功能的“绳武围”。土匪来袭时,绳武围大门、侧门一关,严严实实如铁桶一般。人们从枪孔还击,匪徒也无可奈何。
绳武围,原来是凤凰涅槃得以重生!
我小心翼翼顺着倒塌的石阶走上围墙,墙边是跑马道,可容人宽松地行走。围墙边上,一个个比饭盘大的枪孔敞开着,这里就是当年土匪来袭时,族人自卫还击的地方。枪孔下,丛丛茂盛的三叶草开着紫红色的花朵,细嫩而娇柔。一切都明白告诉人们,苦难和艰辛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蓝天下的绳武围尽情享受和平天空明媚的阳光。
我眺望不远处的角楼,心飘飘然作梦幻之想。风平浪静的日子,人们定在这里的窗口暸望。这里可见苍穹下一望无际的碧野,可见一根根禾苗从弱小到粗壮,又从粗壮到成熟。心,是何等的期盼 ! 我仿佛看见,当暮色抖动它巨大的幔帐、村庄升起袅袅炊烟时,那妇孺老幼,定在高处召唤晚归的当家人,快返回吧,美美喝上一碗熨帖的粥汤。那老屋里挑灯苦读的孩子呢,也有在这角楼小憩片刻的时候,遥望夏日的星河,轻吟杜牧那首脍炙人口的《七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哦,古老的围墙和角楼,隐藏了多少苍凉和凄美的记忆 !
龙门县文联钟主席介绍说, 绳武人勤勉好学之风祖辈传承。建国后这座大屋走出十几位本科生,数十位中专生和高中生。改革开放后还涌现十余位经商成功人士。自然,他们的根脉已开枝散叶在四面八方。
村民小组长负责地引领众人从侧门穿出,绳武围之行就以这样惊艳的方式,给来者留下无法抹去的印记。
我该珍惜与这远离喧嚣的绳武围相遇的缘分,该庆幸把那些意韵深长、空灵明净的一幅幅“画”收入思想的行囊,再慢慢去揣味它的悠久与永恒。在这个远离市尘的地方,不会有名利的追逐,不会有人心的浮躁,一切都平淡且安详。太阳月亮依旧升起落下,庄稼果蔬依旧每日在生长。是历史赐予绳武围在大地的怀抱里,从遥远的故事走来,再淡定向远方走去。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在时代的经济大发展中,在发展与保护总是相悖的矛盾中,我们无奈看到,许多古村古屋已经破败荒芜,更令人痛心的是,许多古村古屋已彻底消失……
绳武围,你美好、纯朴、自然,安于与世无争的平凡生活,从不修饰自己,从不刻意去吸引谁的目光。你,就这样继续平静着你的平静,悠闲着你的悠闲,在年复一年的四季轮换中,真正享受着不变的满足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