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知道伯父王映楼的事不多,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那时我还很小。自从“王映楼轶事”刊出后,已远去的王映楼故事又新增了一丝温度,有不少人向我问及,于是我再次打开记忆的仓库进行寻觅,偶有所获不敢有私,现奉献给有兴趣的读者以示谢忱,有误之处也请指正。 王映楼的生活琐事 有一位年轻的记者问我,王映楼是书法家,又是文史专家,用今天的话说有很多粉丝,是绩优股,出场费一定不菲,生活一定很富裕。 事实并非如此,只是比他胞弟两家稍为宽裕一些而已。在解放那年,由于不能适应形势急剧变化,伯父失去原来教学工作,又无任何积蓄,生活便异常困难,就连祖宗神位的供案上,二个大花瓶和墙上一家靠它打点的挂钟都拿去卖了。那二个花瓶我仍然印象深刻,一只青花,一只彩绘,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少说也是清中期,今天看应是值钱的古董了,但那时只能当旧货卖几个零花钱。好在后来一些学生和朋友间中资助些少,以维持四口生活,直到1953年张友仁任广东文史馆副馆长,招聘伯父为馆员,他的生活才得到一些改善。 我的印象中,伯父在抗战胜利后,确有过一段生活稍为宽松的日子。那时经济迅速恢复,崇尚国学的空气较盛,伯父被两所中学竞相聘用为文史教员,有时还开课办班,还有不少人士前来求字,于是忙得不亦乐乎。不过日本侵略的后遗症和后来社会的动荡,工薪阶层也不可能有什么好日子,那时也不外乎是惠州所说的咸鱼青菜维持两餐。虽然他也参加朋友的一些饭局,但据我记忆,从没有带过亲属子女上过饭馆逛过茶楼。身上一身黑胶绸中式对襟上衣和牛头裤,十数年从未变化,衣服由黑变褐色,局部胶已脱落。后来在更楼下买了只有二房一厅的一所旧房,困难时又卖了。 我不知道伯父早年是否有过文人惯常有的那种挥洒随意、浪漫不羁的生活,但我的印象中,伯父的生活是淡泊的,简单的,没有色彩的,甚至刻板的。大多时候是家、学校两点一线。伯父应说在国学上属痴迷的人,但国学中琴棋书画除了书(古代文史,书法)终日浸泡外,其他方面几乎没有触及;文人往往嗜酒,“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酒往往是文人创作激情和灵感的源泉,但我伯父与酒无缘,伴随他日常生活嗜好的只有烟和茶,不但沉迷而且执着。 我那时读小学,回家经常给伯父卷烟。伯父只抽惠州怡和隆(那时惠州一间有名的烟厂)烟丝,用卷烟纸卷成喇叭状。家里人每天都给他卷上一竹筐,伯父外出时总满满一盒带在身上。有一次朋友送他两盒黑猫牌香烟,说是英国名牌货,铁盒子非常好看,伯父拿了一根抽两口就扔一边,后来长霉了。又有一次送来一罐进口烟斗丝,金黄金黄的十分漂亮并散发一股浓烈的香味,他闻了闻送人了,他还是觉得怡和隆的烟丝最好,他抽烟特别是思考问题时一支接着一支,这种习惯从未间断。 饮茶也是他的至好。一生只喝福建产的“铁观音”,用一茶盅,自斟自酌,酽酽的。在大菜园时,炎热的夏夜,伯父一家大人小孩五六口同住一间房够难受的,这时伯父总是穿着宽松的文化衫牛头裤,摇着大葵扇,躺在户外露天的竹躺椅上,一个人静静的喝茶抽烟,享受南面越过银岗岭而来的夜风的惬意,待到远处传来了四更的梆声才回房里去,我想第二天讲课的腹稿也就在这躺椅上完成了。 难倒王映楼 上面提到伯父从未带亲属子女逛过茶楼,不过也有例外。 那是解放前,有一天我跟随伯父到一间书店买纸张文具(当时惠州的书店兼卖文化用品),出来碰上伯父的一班正准备上茶楼的朋友,说是专请不如偶遇,非要伯父赏光前去叹一杯,于是我尾随而行,过了东新桥来到皇宫酒楼的楼上。其实他们吃东西其次,边喝茶边云天雾海的聊天为主。倾谈多雅士,往来无白丁,我相信这些人里大多曾是伯父的学生或者文友,说的文绉绉的,我大多听不懂。其中有一位叔叔说,有人给我出了一副对联,我的水平低,今天难得这么齐全,有劳诸位赐教,后来又对着我伯父说,最难得的是 一时席间活跃起来,七嘴八舌,随后又静寂无声陷入沉思,有的拾起筷子轻轻敲击桌沿沉吟,有的离席低头慢步颔首思索,小房间里烟雾弥漫,大家都停止了举杯品茶,也忘了点心的诱惑。当然,对联并不是天对地,北对东,晨钟对暮鼓,夏雨对秋风那么简单,韵律平仄内容都有讲究,俗话说‘对成一个字,捻断数根须’。特别是这样的拆字联就更难了。这时我看见伯父站了起来,离席走近窗前,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河风迎面吹了进来,给人一阵如沐春风的快感。这扇窗正对着东新桥两边的河道,在文笔塔下的河边有人拉着绳子收拾过江钓的鱼获,有的正撒网捕鱼;顺风传过来的是府城一股沉沉的喧嚣声、吆喝声,那是不远处惠州最大的露天肉菜市场。伯父转身走向茶桌说,有了,有了。大家都抬头兴奋地望着伯父,你说对头是:张长弓,骑奇马,单戈独战?那么我的对尾是:买四贝(四贝是繁体买字),渔水鱼,合手来拿。大家又热闹议论起来,伯父稍停一停似有所思接着又说道,不好不好,对不起,请大家明天再来此相会,我一定交出满意的答卷……。 但我再没有跟随上茶楼的机会,我也就留下了不知道最满意的答卷的遗憾。 王映楼讲课的幽默和调侃 有人问我,为什么解放后王映楼没被学校留用,说实在的我也回答不了,也未曾就此话题问过伯父。但今天一些人回忆的话语中或许能透出一些端倪:现在仍健在的 我们老祖宗的历史写作的传统,文与史是很难分开的,譬如司马迁的史记,每一篇都是上好的散文。作为文学作品,也有较多渲染夸张之成份,有故事有情节,起伏跳宕高潮迭起,本身就非常引人入胜。伯父在讲课中又善于以风趣吸引听众,以谐语活跃气氛,再加上肢体语言伴随抑扬顿挫娓娓动听的口才,于是听众更是欲罢而不能。作为课程并不适合中学生;作为讲座,学生趋之若鹜也是必然,但在当时特殊的历史环境中相信已无存在的空间。 王映楼讲课时的幽默和调侃,蓝天照在《五十年前的旁听课——追忆 历史书上说楚霸王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给人慓悍,豪莽,本色的形象。当其时项羽威震天下,大小70余战无一败绩,人杰也,此时天下归心志得意满,他说过:‘恨天无耳恨地无环’说天有耳能把天拉下来,地有环能把地提起来,狂得可以。伯父立即幽他一默,说那时天是悬空的一个大气球,地是现在的一张小板凳。项羽在最后时刻,独手杀死汉军数百人,自己身上也遍体伤痕,而对面竟然是故人,那是原来部将,现在已是叛变了自己,敌方的吕马童。项王乃曰,听说刘邦用千金买我头颅并赐邑万户,今天我成全于你,然后用剑把头割了下来,并用双手举起自己脑袋掷砸到吕马童的身上……。这时课堂上鸦雀无声学生惊得张开大嘴下颚都收不回去了,这时伯父停了停,说,你知道篮球是谁发明的吗,都说外国人,其实2100多年前项羽已经把自己脑袋当篮球打了,课堂哄然一笑,又把学生的情绪从远处拉了回来。有一次说到某人弓箭如何了得,能‘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伯父就自嘲式的幽他一默:其实没什么了不起,我也能——半步穿窝栏(惠州人用来晾晒东西的竹编器具,直径 王映楼写黑板报 时间进入1958年,这是共和国最热火的一年,花样翻新,新事物层出不穷的一年,其中与老百姓生活最为贴近的新生事物,大概就是公共食堂了。这时各家各户做饭的锅都为大炼钢铁作了贡献,断了炊烟,只能吃食堂。我家所在的大菜园附近几条街联合成立了一个公共食堂,食堂设在更楼下街一座大屋里,伯父每天都要从住处大菜园走到更楼下公共食堂里去端饭。一天,一位上了岁数的街道妇女,似乎早就挡在食堂的门口迎着伯父,有点儿不耐烦地说,王映楼你的稿子呢,你想让街道的黑板报开天窗吗,那可是革命阵地……似乎还有更重的话搁在喉咙里,准备夺腔而出。伯父这时呀呀的说不出话来。这位妇女是街道主任,其实好几天前就下了指示:王映楼给你一个任务……,伯父提笔成文,写篇文章是最易不过的事,但在那年月却也患难,他最为熟悉的之乎者也子曰诗云那一套已不行时了,虽说白话方言是可以写的,但写什么呢,也真费思量。解放以后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特别是反右以后接着又拔白旗,随后又教学革命,有师道没了尊严,知识分子都是灰溜溜的,夹着尾巴做人,不轻易动笔,说话也特别小心,虽说伯父还是政协委员、华侨中学校长,那就更怕做错了事,所以街道主任下达的‘指示’迟迟没有完成,这是万万不能犯的最最低等的错误。那时又有另一场群众运动,要缔造一个诗的王国,人人都要写诗,全国要成诗的海洋。于是伯父也效仿当时大跃进的诗风格调诌了几句,第二天以王映楼署名的惠州话顺口溜终于写在卖草行(街道名)社区的黑板报上: 来来来,快快快, 鼓足干劲相比赛, 家计尽无忧,任将工作派。 来来来,快快快, 力争上游创世界,(惠州方言念怪) 卫星上蓝天,天街任我迈。 你可能心里疑惑:这是王映楼写的诗?是的,是残存下来的那段历史的斑痕。 其实那黑板报在烈日的阳光下也非常冷落,不外乎象小朋友满地涂鸦一样,细瞧的人不多,能记得这挡子事的恐怕更是稀若晨星了。 王映楼书法国际获奖 文物市场上爆出惊世的新闻,经70轮竞价,中国艺术品拍卖成交价的世界纪录首次在国内诞生——北宋黄庭坚书法“砥柱铭”长卷以3.9亿元落槌,加12%的佣金,总成交价4.368亿元成交。更夸张者,全球华人华商联合会书法委员会主席蒋慧卿说,黄庭坚作品值十亿!如此珍宝难免让人对它的前世今生产生了兴趣。 据说,砥柱铭长卷原来深藏宫中,后来流落海外,长期收藏在日本,近些年才辗转台湾回到大陆。可见日本人对黄庭坚的书法是情有独钟的,甚至有很悠远的眷恋情结。于是我想起一挡子事,还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家里传来伯父的黄庭坚书法远赴东瀛参加国际汉字书法展览并获奖的消息,当时并没有引起我内心多大的起伏,也不觉得有什么价值,因为那时书法还不如会写一手好的美术字更令人青睐。(标语都用美术字)最近我求证了我的堂弟,当时在伯父身边的儿子王师当说:确有其事!当时师当还很小,记得有一天来了好几茬伯父的朋友,把小屋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向伯父道喜,伯父也异常兴奋,一生坎坷终于得到这些荣誉和肯定,虽然是迟来的,但也是人生最后岁月十分难得的心灵慰藉。于是他把仅有的平时舍不得喝的铁观音全数贡献出来了。 那是1960年,那时中日还没有建交,但国家非常重视对日外交,日本是一衣带水的重要邻邦,虽无官方往来,民间交往还是非常炽热。日本举办汉字书法的展览交流活动,不但有利于对日对汉文化国家(地区)外交,也有利于团结海外华人华侨,增强中华文化的影响力。国内有关部门相当重视,但鉴于当时的政治环境和书法环境,并没有全国海选,而只在各省市文史馆中选送部分有代表性的优秀作品到日本参展参赛。但当时文史馆是统战性、荣誉性历史研究机构,也是党团结一些社会贤达文化名人的组织。所聘任的大多都是年高德劭,有较高学识和声望的专家学者为馆员。其中不缺乏国学功底深厚,书法造诣极高的人。所以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当时国内最高水平。在这次出国展评中,终于获得不错的成绩,第一名是四川省文史馆选送的作品,第二名是广东文史馆选送的王映楼的黄庭坚体书法作品,第三名是日本本土书法名家获得。 虽然当时在国内并没有广为报道,更未掀起什么涟漪,但毕竟是共和国早期为数不多的国际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