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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鉴(连载四)
作者:梁镜球    来源:    日期:2015-10-12 22:47:07

 

第十三段

三个同窗谈散聚,几年人事又翻新!

 

丰湖书院改为学堂,地址在惠州西湖中,以后学生出入必须由西门经过。有一次,见城楼上插起一面大红旗,旗杆有个陈字,此系清兵驻扎营盘的一宗传统习惯,本属无须介意的事,不料偶见旧时同窗老友陈鹤年、丘耀西两人,拦路相邀,请我登上城楼叙谈。数年隔别,一旦重逢,今日始知陈已做了清兵的管带官,驻营在大西广城楼上,丘亦在营里住宿,为知友助理。两人俱坚留在他那里畅叙,置酒款待,互谈彼此隔别后的际遇,兹先从头述明,我们三个以前的远因及关系。

当科举时代,我有个同胞长兄梁乃泉,别字肖坡,少年游沣,继进贡生,誉满城乡,大馆设教,是以桃李盈门。嗣由三多祝黄沙洋乡萧姓大族聘请为“拜竹山房”座师,长兄乃携我同往就读,后又转受聘为多祝墟的大族蔡姓“育德山房”座师(当日乡间大姓俱有什么山房设立,聘请有名誉的人物为座师,若城市则号为什么书院,由官府聘请著名学者掌教,称为山长。)。这三多祝墟与黄沙洋乡俱是庚子年三洲田起义革命之役,经过一场战争的兵燹所在。长兄带我到去时,距乱后只几个月,我暗里察看,当地人民对于革命似不大认识,且闻得日本人山田良正,并非武装斗士,断不致阵亡;又有说山田是随武装大队绿林逃走,他的行踪生死尚无所知。后有一次,我看戏回来,便向长兄询问:“何以戏台上演戏的服装与我们不同,而且又无辫子,这是何故?”长兄说:“我们有辫子,是满洲人打入我们中国,要所有汉人俱服从他们满洲人,否则便是违反他的国法,视为罪大恶极,斩杀无赦,你年纪尚小,不可乱言。”我愤然高声答道:“然则我们一出生在世,便是满洲人的奴隶了。此是可忍,孰不可忍,有血性,有知识,何不合力把满洲人驱逐回去他自己的老家,而长做他们的奴隶,未免可耻!可耻!”长兄急口说:“禁声,禁声!这不是你童年人应说的话。”说着,又向我身上身下看了一番,沉吟一回,然后郑重的说:“今教吾弟一个最要紧的字,是你已经读过的,能忍不为人下的‘忍’字,务要记得,牢牢永远记得。”长兄指示我的话,是知道他很明白我的志向,只不便明言,可以两相会意的了。不久,长兄竟不幸病逝,他平日那亲自授业的门下学生众多,又有拜课的学生也不少,莫不同声悲叹!

后来,我因失学,正在择师,刚遇长兄的课外生(即日后函授学校的前影,但师生间的亲密处则大不相同)丘耀西,邀我同在城中一位名宿骆瑞徵先生处就读,当时我尚是童年,要老师背诵的小学生,一日三次,例不能缺,又有同学陈鹤年彼此也很要好,但陈鹤年、丘耀西两个人比较年长,是有房间住宿的大学生,他们勤惰任意,自由自在,因此我常在他们两个房里玩耍,无事不谈。本来交际往还上,在长幼不同中,很难合拢得来的,全书馆里大小学生数十人,偏我们三个人在一幼两长中间,居然特别要好,和洽相亲,如同手足。

三个同学无所不谈,不时纵谈国家大事,辩论历史兴亡,坦露天真,各言尔志,兴奋时谈兵演武,快意狂呼,或则拍髀兴悲,抚臂长欢!形骸放荡,慷慨高歌,甚至哭笑无端,纵酒呼喝,通常是放诞不羁的行动,虽不至干碍他人,亦久已为同窗诸友讥笑我们三个,是狂妄玩世要不得的人物,完全不是读书人所为,乃属不中用的东西,可是,老师任由我们放纵,从来没有指责过一点。

后来陈、丘二人辍读,偕同出外谋生,隔别数年,消息断绝,生死存亡,彼此未悉。哪料此时陈鹤年已得到军职,率部在家乡驻营,旧友重逢,欢畅无比。上段述明我们三个散聚的事迹情由,又要书归正传,接述我们的革命行动了!

我自入学后,参加革命行动,连年奋斗,如火如荼,勇往直前,未常稍息。时常渴望有得力的同志来相助,日夜寻求,梦魂系念,每遇生人或旧识,定必细心侦察他的底子以及言谈气概、思想行动各样,以分别弃取,皆因自己要实干,不尚空谈,希冀成就一飞冲天的效果,是以活动的日子虽悠久,而经手招收的同志并不是多。这次意外遇着隔别多年的志同道合老窗友,正是平时期望在心的私愿,乃突然一旦到来,哪有不特加注意的呢?在杯酒言欢之下,默察陈虽握有一部分兵权,但他出外数年,经历已多,必然谨慎自持,不能出以发动的决断,只可藉他在旁相助,自有很多方便之处,以帮吾人革命工作的进行。至于丘氏正当空闲不得志之时,且涵养有素,对于负担革命工作自必更为努力。默念调济将来,应予兼收并蓄,于是坦白邀他们两个参加革命,固无须闻述中国情形怎样危殆、吾人必要参加革命的大义,即已欢喜赞同加入了。同事诸人闻得这一次的运动得手,莫不静心盼望。严德明不知底蕴,以为竟敢运动到满清的军官,视为莫大成就,立即往香港密报南方革命机构总办事处。

本堂的甲班生此时已满足五个学年,为清代兴办学堂以来第一次毕业,在本堂考试只有十多个学生及格,其余仍并入乙班补习,及格的须等候往广州会考。于是集合各班革命同志开一秘密会议,决定我与同班毕业的李子先在城内租一间房屋,长驻其中,外面以温习功课等候会考为名,实则策划革命进行的总机构。乘时增制炸弹加兼各种武器,以备大举。又调丘耀西入驻城内塘美街的三江书院,兼支配其他东樵书院、江家祠练氏试馆等普通集合场所,以便与军营中人往还,革命气氛在秘密中大为进展。自是诸同学出入繁多,不无启人生疑之处,因为自新军起义失败后,政府已注意到本堂学生的行动,不过学生们的革命工作精密异常,无从查出证据,故暂能相安于一时。

 

 

第十四段

革命学生,雄心勃勃;

汉奸恶探,鬼影幢幢。

 

政府的侦探有三个部分,一个姓余,又有徐姓及利姓两个,他们的住所和活动我们知道很清楚,完全是旧时官僚式无能为力的,也曾注意一时,密察他们的行动,后来已不看在眼内。独有一个是把总官衔,正是芝麻绿豆的一个小小叩头虫,他要欺压乡愚,平时驰马出入,官架十足。吾人童年时已经见惯,知他家在府城小西门外,市人呼为黄总爷,不敢提他的官名,致触犯官威,但背地里却又呼他的混号为“小狗”。这位总爷黄小狗,他的父亲本是满清千总,因亏空公款,吞生鸦片自杀,而小狗恩仇不辨,利禄迷心,意在提督秦秉直(这提督后来便为我们革命军的俘虏)面前自告奋勇,希图以革命志士的血来染红自己的奴隶顶子,黄小狗自为首领,带了一班密侦,专向学生们身上打主意。

有一次,在三江书院不远的地方,见有一个头戴竹笠,遮到眼眉,赤着一双脚,扮成耕田农夫的样子,斜着眼瞪看,当时为我横眼一瞥,早已认出这个是时常骑马在街上往来的黄总爷。但他未必认识我,当下心里一触,已经明白,总爷一时变了农夫,他的企图自无须多说,分明是妖精想吃人肉的勾当,乃抄袭西游记里那个什么圣婴大王的样本,来向学生们侦探革命的秘密所在。也是对的,可惜这妖精并不是神通广大哩,当下我只有诈作不知,仍然直出直入,默念这么低能的小妖魔,怎能探得出我们革命青年的秘密?两方的程度相差过远,真是蠢如鹿豕,被利禄迷了心窍,乃缘木求鱼亦不自觉。况三江书院亦算是文化的公共所在,而扮成粗野的模样到去,完全不相配合,何异将自己的身分表示出来,向人前告知,必要早些儿作个防备罢了。

后来接连许多次,三江书院内俱有生面人入去闲逛,我们视为不要紧的行动,全不理会。要知我们并不是半路出家的冒牌分子,而是堂哉皇哉的官学生,即使政府特派有职业的学生分子渗入来,我们也无有不知的,恐怕连那职业分子也为我们一班正义革命的青年所感化,站到我们革命一方来,又怎能拿得着我们的错处,没有凭证,谁也不敢无礼,小狗们也只是枉作小人罢了。何况我们的武器并不在城中,连文字的证据也没有一些存在,早时步步为营,度度精密,有证据关系的革命秘密虽同志内面亦不能知,分开权限,外人又岂能知得到的呢?

前时诸同学回乡度假,邀人参加革命,将誓词携来注册,往往成束收到,我接后看也没有看过,随手将所有誓词暗里焚化,不留形迹。并嘱各同志学生,此后不必留存,更无须给加盟的人知道我们已经暗中毁去他的誓章,只自己知道而暗里记起是谁介绍和他的名字便了。因为加盟革命的虽多,实际干革命工作的则极少,其自愿牺牲去临危涉险的更加凤毛麟角,求其心志站在革命阵线一边,即无形中削弱了敌人一部分抵抗的力量,增厚我们后援的阵地。如果参加的是个热心人物,他自然尽其所能以干革命工作,吾人也衡量他的工作情绪是冷是热,以断定他的革命人格,哪里需要他的一纸誓词盟章存在不存在来做革命的凭证?这是在敌人肘腋之下,变通以干革命行动的秘要,精警处必须高出官僚之上,成败的关键就在这一点,所以我人早已没有一些证据存在。

 

 

第十五段

顾大局斧下饶奸;

悟安危临崖勒马。

 

化装恶探已为诸同志学生所知,大家全无所惧,而且益加谨慎。有乙班生陈经(革命战斗阵亡烈士之一)是同学中最激烈努力革命的前进分子,深恨恶探们祸害同胞的伤天害理行动,和同房住宿的潘学修等几个同学秘密商量,暗里铸定一柄锋利无比的小斧,伺机引诱该恶探入去三江书院,以利斧劈死,乘夜在后面山岗埋葬,以灭形迹。他们几个秘密进行,候了数天,俱无下手机会,只得单独知会丘耀西,以期助力,因耀西在三江书院后座的魁星楼下面,是无定期的住宿。

近来我因与各处乡间联络,所以在城中很少。一次正由乡间回来,耀西即将一把小斧交出观看,说陈经等誓除恶探的决心,非达目的决不干休。当时得这消息,不禁大惊,乃和耀西商量,劝令停止。当夜即召集各人密谈,解释一切,因此举极关紧要,乃诚诚恳恳宣布道:“这一行动对于大局是有损无益,断不可因小不忍而乱大谋,恶探虽凶狠,吾人能处处检点,他们必奈何我们不到,即平时言论亦应不可露骨乱谈,才有革命的资格。记得前时有视学官来巡察,曾出一论文题目为《元太祖论》,当下也曾对在场同学声明他是试探吾人言论的向背,即元史所称许衡临终时嘱家人要勒处士的墓碑一节,亦不可提及,能从细微处抹拭得干干净净,即是革命行动的成功要素。众同学果然精警,不愧为知识青年,皆能会意。所作文义全不露出民族主奴的界限,反将官场的阴暗冀图蒙在鼓里,以为学生们绝对没有革命思想,反而得到他的奖品。教职员明知吾人思想,曾因此事抹去了一额冷汗,事后才敢放下心中难言的忧虑而露出欢颜。

现在宵小们向我们着手侦查,欲求证据以横加残害,敢决其无从伸出毒手,吾人何必自惊自馁而授人以柄啊?同志们出此除奸行动,原是热心有余,可欣可敬。窃以为具此满腔沸腾的血液,应留为日后轰轰烈烈的革命用途,何必洒向不关重要的革命行为?泰山和鸿毛孰轻孰重,难道吾辈革命青年分不出来么?敢请最敬爱的热血同志,细心研究这一番似是怕事而没有胆汁的话!”

接着丘耀西又进一步向他们解释:“列位听过梁同志说出上段的话,想能比较出利害的分别处,因为即使顺利得手,杀去这一班宵小,也是一鸡死了又有一鸡鸣,于我们又有什么益处?万一失手,事机败露,个人生死虽不是革命志士所顾虑,可是,大局前途恐怕反为这小事所牵累,而至于不堪设想,岂不是列位热血同志欲行除奸反误大局么?”经我们两人婉转解释,才将几个热烈青年澎湃腾沸的血潮一度度缓和下去,愿把这事搁起,留回了宵小们的贱命,我们也不至为各行其是出诸轻举妄动的革命工作所牵累。记述到此处,又不可不顺笔一述恶探黄小狗那家伙日后的事,他虽然危害吾人的性命不到,但亦破坏革命的力量不少,所以亦表明于后,以点缀冒着生命去干革命行动的青年人,放大眼光看远些去,应是哭呢?还是笑呢?事实终是事实,自不泯没到底,必要公开出来,以为未来的青年志士作明鉴。

这个曾经不断要残害革命学生的坏家伙黄小狗,我们暗地里留回了他一条残余贱命,和他较了几年的暗斗,满清皇朝终于为革命志士所推倒。哪知小狗这家伙,真个是识时务的后杰,凭着他的官术高深,发挥出固有的官场本领“多叩头,少讲话”那种奉迎上司的秘诀,改向民国新出高官去钻营巴结,此处不成功则向他处,此时无成就则待日后,耐心坚忍,终于得手,荣膺民政新职。较诸在满清久沉于下僚末秩的时候,更加光荣,骑在人民头上,骄傲地向人,谁也不敢指责小狗新官大老爷半句,想他心里免不掉暗笑革命青年的愚昧无能啦。说到这里,又不可不再说下去,满清时代,不才蒙黄小狗制造成一个悬红通缉的革匪(下文有事实说明),人们无论识与不识,听到了这造反的罪名,不是惊骇,便是毒骂。许多亲戚友朋互相谈论,提起这叛逆的名堂,说好好的一个青年学生,何以要做革匪?以此而对他们的子弟引为大诫。到了满清皇朝被我们同志推倒之后,惭愧得很,此时已由革匪变成了多人所知。曾经努力干过许多方面革命工作,不至没有名堂便暗地里死去,不论恶魔也有人请出来做证处的人物,此际虽不是一个手握印把子的新官儿,那辈子在清朝和我们以性命相搏,拗过无数次手腕的家伙,对于这旧时革匪自不敢小觑,而另以眼光相待了!

满清恶探民国新官黄小狗仍然以为我们完全不知道他旧日的行动,这时做起新官儿来,居然不耻下问,堆下满脸媚笑向着这小蚁民百姓来恭维,大打交道,一连串的欣敬、仰慕各等奉承自卑的肉麻名词连珠炮般奉献出来。我们呢,也以当日在三江书院时瞥见了他,伪作不知的态度来相对,往事不提。对这可恨可耻的情景,吾人默看新时局的一切,不特气短心伤,简直是啼笑皆非,干么?说什么满腔热血,拼死牺牲,原来得到恁般不堪触目,令人难受的苦闷。革命同志们,睁开两只雪亮、神光四射的眼睛看一看清楚些罢,黑白何分?邪正怎别?志士们,看啊!这样的兴风变幻,应该有一个新的优孟唱出:“革命可为而不可为,奸官不可为而可为了!”说到这里,不堪再说下去了,这是渺小到极的事,还有最大的令人们不服气,且要负屈含冤下去,终于不忍说也不敢说的,多着哩,不要提罢,且搁下去,书归正传。

 

 

第十六段

恶探肆毒,学堂缴枪支;

府官高谈,大演翎圈子。

 

东江的革命力量由几个敢作敢为的有志青年不断活动,在不辞劳苦去奋斗当中,发展得非常普遍,潜力满布城厢内外,一经提挈,即能爆发出压倒满清提督的力量,只等待着主干一声令下,大齐行动的时机而己。一班奴性根深、利禄迷心的宵小,欲图陷害而智计俱穷,于无从下手当中,乃怂恿提督秦秉直,迅速收缴丰湖学堂的枪械,这风声已传到我们的耳鼓,而且街知巷闻了。

本来此帮枪械是学生们处心积虑,费了无数精神才能得到手上来做革命的基本力量。虽则数目很少,然在筹谋武器最艰难的时候,亦自不弱的了。查三洲田起义亦只有百十支单响毛瑟,夹杂着百数十支火药大急枪及大刀各等,便能到处缴得清兵的枪械以扩充力量。倘我们凭此为主力,统率附近的民团绿林,会合经已联络的部分防军,里应外合,以占领惠州,实易如反掌。即使他处不能起义,吾人亦能单独发动,施以小小的革命巧计,先占领此一根据地。

当初时领到这帮枪械,各热烈分子的同学曾密议数次,要即刻发动,还是我们三两个较为慎重的主策待时再动,不可作单独无把握的牺牲,故按下直到今日。

不图恶探们亦见得到,因新军起义所影响,便加盐加醋去囗囗,暗中打击吾人革命的中坚,我们积年心血一旦给宵小们粉碎了,认为太过不值,更恐冲淡了各同学的革命前途希望,欲在未收缴之先,联合全体同学,与府官徐书祥交涉。乃写定一封公函,指明学务是文卫所该管,不应听命于武夫的指示,以致招来外间物议,更可免上峰指责,隐隐中含着没有真枪,便是违背定章,学生必向上峰申请的意见以为要胁,其余一概也不敢说。因吾人的革命立场,不能些少有所暴露,故措词极是艰难,只得出以这内外兼顾的激将方法,系满清政制,文武分途,权限各别,彼此不能侵犯的。谁知有一小部分同学,认为是已成的定局,不宜多此一举,不愿署名,以致牵动全体亦不肯签署。

此事明知没有妥善方法可以挽救,但也要尽人事去力争,乃以个人的学生自治会会长名义上书。去后许久俱未有批复,全无动静,更不见提督衙门派兵前来缴枪,居然连续安定下去,满以为这一封信发生了效力,心里暗自安慰。一直到放年假之前,徐府因照满清旧例去行什么祭圣大礼,事毕即顺道前往学堂,故随从员役极盛,一行人马到达黄塘桥时,学生正在下课休息时间,远远望见,皆大惊骇,以为提督派兵前来勒令缴械,一时人声鼎沸,众口纷呶,热烈分子吹起哨声,高呼集队,一小部占据学堂北斋后面的高山,其余一概汹涌到外操场末端的黄塘古寺踞守,枪口向前,以拦截黄塘桥的来路。

西湖的陈公堤俗称黄塘桥,若由城内往丰湖书院的学堂,必须由这桥经过。桥身蜿蜒横在学堂前面的湖水中,长桥卧波,宛若游龙,湖光掩映,风景清幽,有如一幅天然图画。全湖共有长桥四度,而以此桥为最长又最蜿蜒弯曲,与相隔不远的苏堤同浴湖中,争呈景色,间有古迹楼台,丛林亭榭,山光水影,柳绿花红,是个有名招引骚人墨客吟咏钓游的所在。学生们对这久沦异族的美丽湖山,早已含蓄着唏嘘悲痛的心事,一遇横逆相加,哪有不义心激奋,不图抵抗的理?是以当时声势汹涌,迅速纷出择要扼守,握枪相向,情形危殆,紧张万分。教职员见学生举动有异,又听得纷纷入子弹的落格音响,更不敢出声,面如土色,争相藏匿。不久,听得人马丛中锣声大鸣,成行列队,缓缓而来,且有恍伞夹在行列中间,见不到有战斗的气氛,众人方悟出是府官到来,忙即收队纷纷自散,各教职员然后抹去一额冷汗,齐齐舒出一口担惊在心不敢说出来的闷气。

这时我们在城中听到了消息,急忙出城跑到学堂,见各兵已将枪枝收集,扎成一束一束,堆集在二门前面两边,斜靠着名人宋湘所题写的“人文古邹鲁,山水小蓬赢”石刻门联,另有数袋枪弹,急忙间不及收藏,亦被检去,放在龙眼树的下边。这子弹是派定有枪的学生自己平时私购,间中在后山练习射击的,到了此时,知已无可挽救了。随听得钟声大鸣,乃徐府召集全堂学生到大礼堂训话,他因行礼祭,故穿起翎顶黼褂的满清朝服,站在礼堂讲坛正中宣布,开口即道:

“提署那边早欲收回这帮枪械,秦军门向本府催问过几次,现在因时局关系,学堂地址又在城外偏僻地方,府署是在城内,诚恐保护不到,万一有失,岂不误事?因此暂由本府收回,存在城里,待来年开学,再行发回,诸生是明理的,自然晓得本府这不得己的变通办法!”说完,即到会客大厅和本堂监督谈话。

这时众多学生打成一个圈子阵围绕着我,众口纷呶,要取回几布袋的子弹,这责任还有谁来干啊?只得振作精神又去见官了。正欲踏进会客大厅,徐府在内面已望见许多学生跟随在后,便知道这一回的来意,先向我点头,堆下满脸笑容,一面示意叫唤入去。他侧着身,一只手抹抹胡子,很谦虚有礼的一只手指着旁边一张椅子,口里连说:“坐!坐!”。客厅门外满站着学生,密集围拢,争仰起头瞪眼瞧着来探听。当谦让坐下的时候,本堂的号房这次也穿起长衫,照官场规矩马上送上一盅茶(因为官场会客例必上茶,以便辞别时,由上官端起茶盅向嘴唇一碰,同时下级的也照样端起茶盅对喝,便算事毕,无须出言告别)。只听徐府口里打了个哈哈道:“不想今天刮起大风,那可不比北京的刮风呀。”接着睁一睁眼又道:“那儿刮风,尘沙遍地,四处飞扬,很不好过啊!”跟着又一回哈哈点头道:“本堂学生的程度优良,将来嘛,必是国家的柱石,本府亦有荣誉啦!很是欣慰欣慰。”他说一句,脑袋也一摇一摆的,把那朝帽后面拖着的翎子,打成一个圈儿,口里不断地说,翎子也在帽后打圈儿,本身仍然很端正的坐着不动,只脑袋略有摇摆而己。本堂监督是个有名的忠厚长者老头儿,不吭一声地陪坐在一旁笑脸干瞧。这种打翎圈的表演,是官场相见会谈的一宗仪式,乃是知礼而有能干的资格表示,京内京外很是风行,平时要练习过,做出来才能自然,如做得勉强,身上摇摇摆摆,那就给人们耻笑,不懂规矩不配做官了。真是官场如戏场,小小玩意也认真起来,演成为正当的仪礼,通常如果满厅俱是官员,每一说起话来,那翎子便在帽后打圈儿,这里接着也一样打圈儿,端的演戏一般,煞是好看。

这时他把缴枪一事完全撇开,绝不提及,一味对本堂学生的程度赞赏不止。又说起省教育司曾有过嘉奖的公文,更翘起一只拇指,把一双眼睛睁圆,向厅外站着看的众学生关照,一连串高帽子抛到学生们的头上,我每次想乘间插口发话,他便先已知道,立即抢先说道:“那几袋枪弹,当然是学生们要来实地练习的啊!哈哈!”一面又连连点头道:“好的,好的!只是玩耍玩耍罢了,原是算不了什么的一回事,但外间的人们不明白,保不了蜚短流长,横加诽谤,这也不打紧,本府负起这个责任,将枪弹存在府衙,断不交给秦军门,免招口舌。”他说时挺直了腰,很端正、认真表现出有力的决断,一句一句打起翎圈子郑重道出。当下站在厅外的众同学,听了这一番说话,显然有维护全体学生的苦心,个个都心平气和,先自纷然散去,在学生一方面,自然不便过于露骨相争,才能掩饰日后的革命行动,互相会意,将此事放弃,以期两得其便。

 

 

第十七段

验枪支,秦提督顿生疑惑;

查炸弹,黄学究泄漏阴谋。

 

枪械缴去,本可无事的啦,哪知缴枪之后,生出更大的麻烦。原来府衙送回枪支去提署,秦提督非常注意,亲自查验各枪支,发现每一杆枪俱打理得十分整洁灵活,抹拭光鲜,比他军营里现用的还要好,分明是每一杆枪有一个人专理,完全不像公众的用物。如果是普通公共操练的,断没有这么整洁,以此证实学生有革命活动,毫无异议。秦提督能在这细微里见得到,亦是他的精细处,非一般粗心人可能及,惟不能凭这一件以为加罪的证据,只有责令一班恶探认真设法寻出证据,才能下得毒手。当时他对着枪支出神了好一会儿,不觉哼了一声,狠狠地瞪起一双眼睛,发出家乡口音自言自语道:“那班学生小子,好好的,怎么家里有安乐饭不吃!要向杀头路上行!”接着又哼了几声,才恨恨入去。其实这帮枪械我们初领到的时候,内里有八九支已经残破,不堪使用的,而热血的学生又因人多枪少,不够分派,个个争来保管,只得私自出重工资雇匠人修理,始得到这么的完整,哪料反因此而得到满奴的猜疑。当枪械缴去之后,我们学生知道和恶探的斗智必然从此更加剧烈,连学堂里存下多余的酸素和制爆炸品有关的原料俱迁到别处,保不定官中也有深明化学原理的人物,指为不合理的证物。这一点累到李子光和韩家俊几个把兄弟,在夜间也多时不安,才抹拭得干净。

一班宵小们专心欲以革命志士的血来染红自己的奴隶顶子,知道政府官僚最怕的是炸弹,一经提起,无不惊心动魄,乃就这宗心理乘机作崇,枪械已经缴了,又横加诽谤,强指学堂里藏有大帮炸弹。在年假期间,暗中活动,勾通学堂附近的黄塘寺一个姓黄的学究(是小狗的族中兄弟),他是历年在寺里开设蒙馆教学的,恶探许以重利,嘱他就近留意侦查学生们的行动。

新年过后,上学期开始,各县学生又纷纷回来上课,先向我们驻在城里的报告他们回去乡间所做过的革命工作,以便吾人统计暗中潜在的力量,因此出入频繁,与平时稍异,恶探们乃视为绝好机会,督着黄学究认真查探。那黄学究也贪图当前小利,不时闪闪缩缩向学生们大打交道,问这问那,以期得到消息。

西湖的黄塘古寺,是在学堂外边大操场的尽头处,乃黄学究设蒙馆的所在。寺里有个千百斤重的大钟,每当黄昏时,例敲一百又八响,声闻数里,城里乡间俱能听到,号为黄塘暮钟,列为西湖八景之一,相传自宋代苏东坡贬居惠州时,留传至今。而学生们出入,必须由寺门外经过。寺里主持的和尚乃外省人,并不会说本地的话,但懂得听,那和尚性极诙谐,谈吐幽默,与我们几个热心革命的学生做方外交,很为亲密,他的语音每有小误会,我们常问他的名字到底是裕安,还是遇安,或是愚安?他道:“什么都是,你们学生哥儿是有新知识的,怎么追问起名字来?任由你们怎叫便了!”大有呼牛为牛,呼马应马之概,写出来问他,和尚又说不识字,各学生乃反驳道:“已不识字,何以又能看佛经,岂不是佛徒也打诳语?”和尚答道:“佛经不是些俗的书本子,出家人才能看的明白。”于是学生们群指他为扯鬼屁,知他的意思是指无字的为真经,分明是堕落在迷信圈中,仍故意装出虚玄秘奥,以为惊愚骇俗的一种手法,在科学昌明时代,不能跳出迷信的圈子外,乃是识见落后,哪能见容于时代?和尚也绝不计较,任由学生们诽笑。他终日掌上托着三个白色钢铁圆球,笑嘻嘻地运动得团团转,很为别致好玩,我们几个也跟他学会玩圆球。他也时常要我们教他说广东话,很有点聪明,不久时间便能朗朗上口。

那和尚又具有不怕打击的技能,平时吾人未曾见过他表演技击,有好多次他任由我和一个两臂有名大力的同学廖容(廖同志后来竟在蒙古做红胡子的首领,驰骋于冰天雪地里数年,有详志在后),两个握紧拳头,出尽气力,猛向他身上擂鼓般重拳击落,和尚仍然没事人一般笑嘻嘻地接受,毫不在意,可知他具有国技内功运气的本领。那和尚每见着我们几个熟识的学生定必嬉皮笑脸,扁嘴抽鼻,装出鬼脸,互相调笑,但遇到别的,他又一本正经地不说笑话。可是,学生们的顽皮当然比他加倍,甚至抛砖弄石,向他戏耍,或敲他的秃头作木鱼,彼此在调笑里,早种下一个很友好的友谊。这次恶探和黄学究合作,不料给和尚暗中知道,怕我们吃亏,乘夜向学生们通知,俾得预为防备。几个热烈分子的学生,特在夜间偷入城中密报,并提出一次指责,以斩除恶探。吾人为顾全未来的局势起见,只得负屈忍耐,又向同志们解释:“请列位同志再按捺热情,不要和敌人互争小气,若不能操纵时机以因应大计,才是贻误革命的机要,自问并不违背革命原理,列位的高超知识,当必明白‘将欲取之,必固予之’的古老成语。在目前彼强此弱的时期,万不能因小而失大,要放远大的眼光去对付敌人,才是办法。”又特向最激烈的几个学生同志不断分别反复说明,甚至低声下气至再三劝说,引经传里‘能忍不为人下’的意义,逐层比喻,然后得到各热血同学的谅解。这次真是叫我早有冤无路诉的一回事,幸我的长兄在生老早教过我要牢牢记得一个忍字,不图在革命行动当中,此时便要将这个字用将出来,而且收到很大的效果,由此而觉悟到人们对于小事简直可以百忍成金,如果对于大局的正义,即要勇往直前,不顾一切,忍字便立即要收藏起来,才是青年人善用忍字的好方法。这次虽然忍气吞声以对付恶探,但收到日后的效果,无形中大到难以比喻,殊非浅识见的人们所能看得出来的。

哪料不久时间,恶探又放出搜查学堂的风声。各革命学生更加吃惊,齐声埋怨,纷纷大加指责,生怕恶探们插赃陷害,捏造假证以横加罪累,这一想法,亦未尝无理由,但此时默察情势,尚不至于那般凶恶,不信黄小狗那家伙有那么斗胆,敢出到插赃陷害的毒手。预料如果恶探搜查,自可不动声色,以疾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干去,何必放出风声?显系他们出齐伎俩,大演法宝所弄出来的一套玄虚鬼计。因为恶探们到底不明白学堂里有没有炸弹,倘冒昧搜查,得不到证物,势必为上官所指责,岂不是弄巧反拙?倒不如宣扬出这种要搜查的谣言,向学生们恐吓,如果学堂里确实有炸弹的话,学生必然惊怕,势须运往他处,然后乘机设法从中拦截,若搜不出炸弹,亦不致震惊城乡,招来物议。吾人本这理由,决他们必不入去学堂搜查,已可免摇动人心,亦不须负妄动胡行的责任,恶探们的计划原是很精巧的。

这时学生有过半数是剪了辫子的,清吏最为注意,其实热烈革命分子并无一个剪辫的,这又是出乎清吏意料之外的事。果然不久,有几个无辫学生进城,把守城门搜查行人出入的清兵一见,立即散开,提枪向学生围住,然后派一个兵行近搜查。自此以后,学生们一出一入,在路途上俱受到检查,证明我们的决断一点也不错。后来暗中派人查视,发觉学堂后面的湖中也泊有很多小艇,分明是水陆两方恶探已将丰湖学堂完全包围了。

有些学生又故意多携包裹出入,引诱恶探们出来搜查,以资播弄,藉以暗中取笑。彼此两方俱在无言心照里去决斗,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打下去,恶探们的鬼计阴谋乃完全扑着一个空又一个空,一辈子的青年志士,虽在虎头捉虱子来玩耍,也宛如磐石。那班凶赛豺狠、蠢如鹿豕的坏家伙,妄想和我们较较手腕,实属不知自量,我们敢肯定地说句:“你们官场里的汉奸走狗,看到革命青年武器的时候,已是哭丧着脸,跪在我们的面前哀求饶命了!”

 

 

第十八段

乘火车,老乡初次还心愿;

捐枪械,蓄意加盟表素情。

 

公元一九一一年岁次辛亥的初间,海内外革命活动已暗中风起云涌,日益紧张。东江革命同志因我们学堂的枪械被官中收缴,失却基本武器,一时情绪低落,焦急异常。乃会合同班的李子光往广州与姚雨平同志商量,讨论此后的进行工作,要求他设法运交若干新式枪械应用。君一口答应,邀得很多同志在长堤海珠酒店会餐,十余人中多属军人,结果决定派他同乡的陈甫仁和一个陆军生李杰夫随我们先往东江视察。

此行共有五人,我和李子光是未曾剪去辫发的,其余陈甫仁(黄花冈烈士之一)、李杰夫及由日本回国的学生钟作新,他们三个是没有辫子的。那时广州至香港的铁路尚在建筑中,并未全线通车,独有由广州至新塘站一段是初次通行。我们几个除钟作新一人在日本乘过火车外,各人俱是见也未见过火车是怎样的。几个老乡彼此商议,乘火车到新塘,再雇小艇划去石龙。因为当时隆冬,河道干浅,并无小轮行走,以故坐一段火车,亦足以增加老乡们的见识。

大家购得车票后,哪料陆军生异常精警,他身上带有曲尺手枪一柄,恐防因无辫子的缘故,在车上遇到军警搜查,连忙将枪弹一并暗交与我们有辫子的携带,他自己成为自动解除武装。尚幸沿路虽有军警,完全没有向任何一个乘客搜查,安然抵达新塘站,下车后我们出到江滨,雇一小艇,划到石龙,住宿一宵,翌日即转赴惠州。

我们到了惠州城之后,向友人借得几匹马,当为新年玩耍,驰往府城各处视察一回,实在是游览地方风景而已,哪有一点军事的价值?便结束这一次有名重要的巡察,各人亦分途而散,各自干各自的革命行动。我等亦告知各同学,不必因为失去基本武器以至颓丧,现有几个人在外间活动,必能设法补救。处置各事已妥,过了一天,我独自往博罗有所活动,适遇同乡李勉周,他家在博罗城内开设永源当铺,一见面即道:“啊!寻你很久了,今得相见,务请介绍我们参加革命。”他很诚恳地坚请在他铺中出入,并与一个青年伙伴姓赵的同请加盟。当下见他那么热烈,自然允许,谁知他加盟后,隔日即将辫发剪去。因为当时社会风尚以无辫子为救国志士的新人物,人们一见,便以另眼相看。明知此时没有辫子,必为官僚恶探所注意,绝无革命活动的余地,偶有牵累,便成罪过,首领亦不能保。勉周竟敢不顾危险,在此时剪发,亦是胆量不小,真个以生命而博一时的虚名。欲向他劝告亦已迟了,惟有嘱他小心谨慎,免至牵累而已。默念他恁般参加革命,志向是高尚可嘉,表现有志青年的动作惟仍欠周详的精细考虑,似此对于将来的工作上,怕未必有巨大的功效。再察他已具浓厚的兴致,想必能捐助一小部分武器,因向他商量,尽能力相助。勉周亦自告奋勇愿购手枪一二十支以助进行。后来他四出购买得短枪十四支,先后送来惠州,概叫他交与丘耀西收藏。

此时我也由陈鹤年设法在军中代为购得一柄七发的曲尺手枪,连子弹一百粒,共价毫银六十四元,另加子弹每百六元。自己兴奋非常,不断在三江书院后面的山岗和李子光、丘耀西学习射击,并学得单只手能装入枪弹的技能。自此以后,我们三个有辫子的俱是有枪在身的革命人物,抱着一股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以与满清政府恶魔相拼,内心欢喜,殊非笔墨所能形容得出来。惟是归根到底,亦逃不过俗话的一句嘲笑:“有三两火药,便妄想造反”的讥笑。因此不能不作进一步的筹谋,总要寻出足够可以起义的基本武器,以补偿已被收缴了去的枪械,虽然自制有炸弹,终不是在强场决战的有力武器。姚雨平答应一部分新式枪械又不知何时可以运来,各同志莫不日夜焦思,或催再去交涉。刚值严德明走来,报告他在东江上游与绿林首领钟子廷近日合作的经过,并结算代购毛瑟枪弹数目,谈及新式枪械为东江所无一节,德明得悉雨平已经应允,乃自告奋勇,力争去运枪械来惠的任务。

于是与德明约定,至迟三月初二日(辛亥年)即须运到。德明乃会合钟子廷一个外甥名柳娇的前去香港,临起程时,我们便与他两个饯行,并赠送盘费,以期顺利,而省却一切临时意外的障碍,他们两个亦欢喜无限而去。我们在城里把握中坚的人物,也立即分派李子光往博罗象头山一带,通知各绿林预备,丘耀西便入营与巡防兵联络,此时各革命学生已准备一切,专候新式枪械运来。一班热烈同志俱兴奋非常,不时饮酒欢叙,畅谈将来怎样处置,如何分配使用,蛮有把握,几乎将天下事视为绝无难处而极端容易的啦。哪知一天天的饮酒兴奋欢叙,一天过去了又一天,尚无一些消息,渴望的浓情暂时变了焦急的意态,人们的心情虽难过,而时日则易来,不觉已到了约定的最迟日子——三月初二,新式枪械到来的音讯仍如石沉大海,动静全无。各同志终日在愁云闷雨里辗转,时刻亦不易过,对着初负任务的青年身上,落下一面极大的无情打击。

 

 

第十九段

陈烈士,当面失机宜;

严同志,夜间逃性命。

 

原来姚雨平同志以东江的革命实力与诸同志会商,认为在革命战略上惠州确属重要,虽然军械不敷应用,亦须拨出一部分新式枪械,交由雨平派出罗炽扬、陈甫仁会同严德明、柳娇共四人,乘汽船到惠州的澳头港。可惜他们事前并没有编排运械的精密方法,一经抵,甫仁、德明两个公然以新闻红包裹枪械,挟在腋下随同众搭客先上码头,防军见两个是无辫子的青年,走拢前来试向他们检查,不意竟是盒子炮(粤称驳壳,是十发的手机枪,乃当日最新式的利器)。一声发喊,即将两人扣留,罗炽扬和柳娇两个尚未踏上码头,闻声知是失手,不敢登陆,返回船中,将所有枪械证据暗投落海,乘原船返回香港。

陈甫仁、严德明被防军扣留在海滨的一间神庙内,招待尚好,并无绑缚。两人明知毋庸多辩,乃直承是革命党员,对防守演说,慷慨陈词,大谈中国必须革命的理由,表明青年人决死的意志,声泪俱下,令到听演说的防军非常感动,一个个低头无话,甚至有暗中饮泣的。

当时陈甫仁穿的是白领西装,严德明是企领西装,两人已自承为革命志士,正是内地人民极之难逢难遇的人物,而且在他手中搜出未曾见过的新式武器,听过了演说之后,不啻是遇着了天上神仙,哪肯错过。于是几个班长暗中会商,拟跟两人逃走,举定班长向他们接洽。当日内地穿白领西装的人系极少见的,防军班长因认定陈甫仁是个领袖,乃专向他请教:“革命是何时举事,时间快不快?”这句问话分明已将心事坦白表示出来,如果头脑机警,能随机应变的话,佯称即时便可起义,则各兵必愿意跟随他们出走,岂不胜过千辛万苦绞尽脑汁历遍艰难,才筹得一小部分的武器吗?谁知这位心直口直素性忠厚的未来陈烈士,不加思索地率直回说:“起事的时期还没有定啊!”陈甫仁这句回话的而且确,可以当天发誓,并无虚言的。可是,班长们听了,心中的事马上成空。严德明在旁又不便插嘴,只有暗中抱着一回大恨。明知绝好逃生机会已为甫仁一句话轻轻推翻,断不能又在这里寻出一个新机会来,只得不再多言,存心专一为自己打算。

到了入夜,甫仁因要大解,在房门口看守的两名兵士一个跟甫仁出去,这时严德明认为机会已到,试把自己是生是死的命运碰一碰,乃装成极为闲暇的态度,一面笑谈,一面取出毫银数角,失看守在房门口的另一名兵士出去买些果饼食品来大家吃。守兵允诺,果然毫不思疑的接了银角子在手,一面发出湘南家乡口音,哼着曲儿,欢喜无比地向庙门出去了。

德明早经暗里看定一窗口,待买果子的守兵一出了门,他立即移动一张木凳站身上去,手扳脚跃,纵身向窗外一跳,轻轻地把两个脚尖在地上站个住,故此绝不听有声响,然后拔步拼死命发足向海滩跑去,头也不敢回,一口气跑了点多钟,看见一间设立蒙馆的屋子,闪将入去,向人求救。

那蒙馆的学究两口子正欲关门睡觉,不意给一个没辫子的青年闪将入来,只是透气,话也不会说。蒙馆老师终是知识界人物,当下便明白,知是革命中人走来避难,反先向德明安慰,叫他不必惊慌。这蒙馆老师对德明询问时,堆下满脸和蔼可亲的笑容,很为欢喜,一似接到汉代党人望门投止的张脸一般,视为一件极荣幸不过的事,全未顾虑到会被连累而招致杀头的惨祸。这是明白大义,心志能趋向革命正义的一宗不可湮没的奇迹。后来蒙馆老师两口子俱尽力庇护,掩蔽周全,暗中雇一渔艇乘夜送德明逃到香港,足见他是混浊社会里不可多得的人物。

再说陈甫仁大解后回去,却不见了严德明,各兵始惊慌起来,这事怎能得了?立即分派兵士四出找寻,哪知踪影也见不到,只得将先后详情呈报上官,这时对于陈甫仁已不客气,立即加上镣锁了。广东全省陆路提督秦秉直接到公文,马上派亲军营管带许德甫带一哨防兵往澳头,连同该班长等一并锁押解到惠州审讯。许管带乃秦提督的外甥,其重视此案可知。至于该班长等愿跟随革命党逃走的内幕情形,乃在解来惠州审讯时的口供所查出,否则事过境迁,亦无能知悉的,合并注明于此。

 

 

第二十段

革命青年,临难毋苟免;

丹心志士,正义礴云天!

 

澳头运械失手一事,惠州各革命同志全无所知,日夜盼望新的军械到来,已过了约定的日期,仍无消息,大家俱焦灼万分。我们因筹划武器,曾与严德明的胞弟严确廷购买枪弹手续尚有些少未曾结束。我偶然邀李勉周同往寿康西药房,谁知去到,确廷已经外出,方欲写下字条相约,忽见有两人来寻医生,店伙答已出诊,嘱他们再来,该两人逡巡一回,询问得很为急切,然后离去。这本是很平常的事,访友的人们并无理由注意到此种不相关的去处,但据店伙说:“这两人乃是再次来求医的。”骤听之下,不觉心有所触,何以求医的人是两个并无病容的壮汉?而且又是那么恳切,其中不无可疑。于回途中乃对勉周说:“莫不是德明、柳娇等在广州失了手,牵连到他的胞弟确廷身上?”勉周立即反驳道:许多人说你最有决断,今听你说的,只是多疑罢了,何以见得出来?这是很浅白的理由,如果是失手,广州必有通知,何必无故自惊呢?”回后,对这情形实在放心不下,和各同志研究,俱不敢下决定的断语,然而做梦也想不到是在澳头失了事的啊。

果然,严确廷同志随即为清兵捕去。原来确廷出外诊症,提督派出许多暗探四处访寻,又不识确廷面貌,因他在本地并不是个有名的医生,故此很少人认识他。偶在路上见有手携诊病器具的,试问是不是医生严确廷?确廷答是,各探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暗中大喜,乃伪对确廷说:“我们正要请贵医生诊病!”确廷哪知内里,笑口答道:“正好,这里医具齐全,无须回去再取。”跟随着他们,入去提督衙里,立被扣留。

清提督秦秉直原是文举人出身,反以武功升为提督。以捕得真正革命党人视为莫大功勋,异常注意。当他的外甥由澳头解到陈甫仁时,亲自开堂审讯。见甫仁西装白领,一表斯文,自认是革命志士,在惊奇的讯问当中,互相驳论不已,成了不是审案,而是辩论学说,以致堂上员役不知他们引经据典互相辩难,往返质问的是什么?甫仁更不示弱,将革命理论款款道出,质问到中国人何以要拖着一条辫子时,秦提督竟至无话回答,面红耳热,形同木偶。后面立着一个刑名幕僚,见得情形尴尬,乃向秦提督道:“请军门休息,由卑职审讯。”于是就此下场。该刑名幕僚完全不问革命的理论,专一追问同党的情形,尤其追查已经逃走的严德明,步步逼紧,甫仁亦绝不泄露半点实情。该幕僚在无可奈何中,只有责令各探员严密查缉,暂将甫仁收押。后来密探查出严德明有胞弟确廷,在水东街开设药房,悬壶问世,便将确廷诱捕至署。秦提闻报大喜,又亲自开堂讯问,谁知见到确廷脑后拖着一条很大辫子,很不悦的厉声喝问:“革命党严德明是不是你的哥子?”确廷完全不知澳头运械失手的一回事,以秦提问得奇异,心中不免大怒,乃瞪起两只眼睛,一手指着鼻子答道:“我才是革命党,哥哥严德明并不是革命党。”秦提听罢,不觉两眼瞟着确廷一回,鼻子里哼了几声,猛然大喝道:“胡说,有辫子的是革命党吗?本军门不也有辫子么?”接着又喝声:“提那没辫子的上来!”一会儿,员役带到陈甫仁。确廷与甫仁本是素不相识,从来未尝听过名,更没有见过面的,当下彼此的心里都觉得很奇,何以无缘无故在这里来相见,岂真是有注定的奇缘吗?在公堂上厮见时,互相请益,通问姓名,雅淡谦虚,笑脸行礼,然后彼此说出原因,谈到在澳头失手,德明逃走一节,款款述出,旁若无人,反令堂上员役互相惊讶起来。因为从来审案用酷刑拷打,迫令犯人认供,还不肯自承,哪里曾见过真正的革命志士和别的犯人完全相反,无需用一些刑罚,先自从容说出,真是一宗令人莫测的奇事。难道革命青年不怕牺牲的吗?对于自己的生命绝无爱惜的吗?未免出乎人情意料之外了!足见革命志士的头颅无时无刻也是岌岌可危的。这正合着中国的历史所载,一家子老幼争认是个罪首,不辞一死的故事。不图古老的线装书里有人指为应得废去不合时代的用文词:“临难毋苟免”一句,居然重见于革命志士,在惠州行动当中,照着那死板书藉,一些也不违背,活灵活现地表扬出那古道照颜色的事实。记到这里,不知他日的有志青年看了,对于这两个不辞一死的人物,作何感想?诽笑他们愚昧,完全不作求生念头?还是同情他们的意志坚定,发扬出革命壮烈的正义精神本质呢?

 

 

第二十一段

下决心,头颅轻一掷;

秉死志,慷慨告生离。

 

澳头运械失手一事,吾人对于官中消息本可打听得明白的,刚巧这时所有联络过的官中人物,俱去了别处公干。在外间所风传,只闻得曾拿获革命党,这是随时听惯了的事,因为官场欲邀功,往往扩大宣传,一个窃匪也指为是革命党,所以吾人没有留意。后来由丘耀西打探出失事捕人的情形,各人皆惊,又不知详细,互相商量之后,认为最重要的是他们供词怎样必须明白。于是分途活动,请托设法,务必抄出供词,方知头绪。日夜提心吊胆,不断营谋,终于由耀西打通内里的兵弁,给予金钱,才允许带他一人私自进去探监,约定时刻,暗中入去。

当耀西由兵弁带入监里时,独见严确廷一个,拖着双条铁链,陈甫仁则不是同押一处。确廷一见到耀西时,即已知道他的来意,立刻低声关照,抢先着说道:呀!我已自认是革命志士了,只有杀我一个人的头,全与别人无关,你们放心干你们自己的事,我决不供出一人。如不见信,可去我药房里,取那蓝色樽的毒药送来,当无限欢迎,含笑吞下,誓不皱眉,以明吾志,吾辈革命青年自有正义的浩气,表现那果敢决断的心。”确廷一面说,一面拨开拖着的锁链,伸出一只手,用同盟会革命同志相见的隆重式握手礼,出重力和耀西握起,睁圆两只眼睛,郑重低声、决绝有力地说道:“亲爱的同志,不要悲痛,不要颓丧,去罢!话尽于此。”当时耀西不觉又惊骇又兴奋,心里万分佩服,也果决地立即行出,仍回头对确廷说道:“我们仍设法相救,如果成仁的话,自晓和你的哥哥打理后事。”耀西抱着满肚子急激的情绪,慌忙跑去水东街寿康药房想取毒药,哪知药房里已有兵士看守,这一惊又是不小,急急回来,将探监的经过情形详细说出。各人推想,究竟我们这时候应该怎样去应付这个紧急的情势?又不知他是就地斩首抑或解往广州?互相议论一番,逆料不定。

各同志即晚集合密商,在这紧急危难的情势当中,无论哪一个革命同志,俱有切身关系,纷纷发表议论。潘学修与丘耀西两个主张改用砒霜,混入熟肉内送去。陈经、林树人则同声主张劫牢,各贡意见。这时我觉得各人所言似不切实际,因指出确廷等已能决死,立意不供出一人,则毒药一计自不必多此一举,应即放弃;至于劫牢,自问无此能力,即便成功,而损失更甚,倒不如劫夺法场与截江查船,两个办法同时并举,较为实际,希望亦大,当下得到同志们一致赞成,乃共同议出一个肯定的计划,由各同志纷纷捐款,指定交由陈经管理,立即动员。

 

 

第二十二段

营救同志,动员劫法场;

热血学生,临湖遗大恨。

 

查通常决犯地点在北门城外近大江的草坪上,所经道路定必经过北门外一条狭窄小街,那街的两旁有数十间商店,其中有杉木店数间,满堆着东江上游出产的著名杉木。而每次决犯,例派官兵三二十名,荷枪随往监视,大意异常,绝无防备意外突如其来的变化。又定必有市中一二百人跟随同行,观看热闹,混杂纷乱,秩序毫无。吾人基于上列情形,计划出突然而起必能得手的精密方法如下:

(一)暗集有胆有力的打手二十名,给予手枪及自制炸弹,由热烈同志率领,分伏杉店及杀人地点,立定岗位,互相呼应,一听到动手的号令,各依所负的任务,一齐发作,为本计划的主力。

(二)热烈学生派不到指定任务的,可以携炸弹作为闲人在旁观看,遇有战斗,相机助力,不必为主动。

(三)派陈经、潘学修、林树人、韩家俊等,迅速召集武装绿林民团一二百人,在下游接应。一望见火起,即向城方疾趋,鸣枪呐喊以助声威。未见火起的时候,随时搜查下行船只,这一着也是本计划最注意的要点。

(四)另在江滨预备快艇,派定负责人物,带备刀斧开锁等器具,一经夺得他两人时,顺流向下游逃走。

(五)李子先兄弟两人带备煤油火种,在杉木堆集最多的地方等候,一见押解犯人出城行过后,听到清兵吹响号筒时,即行发出一齐动手的暗号,一面纵火,跟着抛掷炸弹。在湖旁各岗位潜伏的同志同时发手,前后夹攻。大队武装望见火光,即跑步前来接应。此从来未曾出现过的意外行动,吾人大可从容以得到成功。

(六)费用由各同志尽力捐助,马上分途进行。

各人依照计划,随即筹备妥当,分途行动。我和耀西率领各打手(非是学生)在西湖伪作钓鱼,因北门城外的小街直通巨石筑成的五眼桥,隔着此桥,一边是西湖,一边是大江,过了此五眼石桥,对下即是杀人的草坪。我们个个身藏短枪,另用鱼箩暗贮炸弹,静静儿忍耐等候,一连等了几天,非常不好过,十分纳闷,无一刻不提心吊胆去关怀,全不见有何动静。忽一日听得市人纷传,下游金交椅河面,有大队武装截江查船,并不是匪徒勒收行水,亦不劫夺财物,只落到船上查看一番,很是和蔼有礼,并嘱船上搭客不必惊怕,有时看见官差装束的,或者掴他一掌,然后离去。这宗离奇举动,人们全不明白,然而吾人则知是自己同志所干出来的事了。

后来从中探听,始知两广总督张鸣岐据秦提督密电,特派浅水兵舰到惠州,乘夜将陈甫仁、严确廷两个解往广州。起解时间系在半夜,后来又经李勉周查明,两人曾受酷刑逼供,要他们说出同党,以致两足不能行动,要用人左右扶持落船。此中情形,吾人全无所知,定出的计划全被粉碎,空费钱财心血,诸同志懊悔莫及。

吾人革命行动遭遇失败,本属多到无了,记不胜记。但与日后有关连的革命事实,则又不能不记,以免有首尾不全之憾。因此仍将这次失败的经过述出,亦以见革命行动的艰难苦楚,费尽许多精力,榨出无数脑汁,一举一动,俱在险恶无边的风云里辗转,并不似那丧却良心的人们,仍然在事后说出“干事不来,仍敢多说”的风凉俏皮话,站在旁边横加讥谤,以为抹煞革命行动的批判,把事实变成全不艰难,谁也干得出来的一宗极其容易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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