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段
三个同窗谈散聚,几年人事又翻新!
丰湖书院改为学堂,地址在惠州西湖中,以后学生出入必须由西门经过。有一次,见城楼上插起一面大红旗,旗杆有个陈字,此系清兵驻扎营盘的一宗传统习惯,本属无须介意的事,不料偶见旧时同窗老友陈鹤年、丘耀西两人,拦路相邀,请我登上城楼叙谈。数年隔别,一旦重逢,今日始知陈已做了清兵的管带官,驻营在大西广城楼上,丘亦在营里住宿,为知友助理。两人俱坚留在他那里畅叙,置酒款待,互谈彼此隔别后的际遇,兹先从头述明,我们三个以前的远因及关系。
当科举时代,我有个同胞长兄梁乃泉,别字肖坡,少年游沣,继进贡生,誉满城乡,大馆设教,是以桃李盈门。嗣由三多祝黄沙洋乡萧姓大族聘请为“拜竹山房”座师,长兄乃携我同往就读,后又转受聘为多祝墟的大族蔡姓“育德山房”座师(当日乡间大姓俱有什么山房设立,聘请有名誉的人物为座师,若城市则号为什么书院,由官府聘请著名学者掌教,称为山长。)。这三多祝墟与黄沙洋乡俱是庚子年三洲田起义革命之役,经过一场战争的兵燹所在。长兄带我到去时,距乱后只几个月,我暗里察看,当地人民对于革命似不大认识,且闻得日本人山田良正,并非武装斗士,断不致阵亡;又有说山田是随武装大队绿林逃走,他的行踪生死尚无所知。后有一次,我看戏回来,便向长兄询问:“何以戏台上演戏的服装与我们不同,而且又无辫子,这是何故?”长兄说:“我们有辫子,是满洲人打入我们中国,要所有汉人俱服从他们满洲人,否则便是违反他的国法,视为罪大恶极,斩杀无赦,你年纪尚小,不可乱言。”我愤然高声答道:“然则我们一出生在世,便是满洲人的奴隶了。此是可忍,孰不可忍,有血性,有知识,何不合力把满洲人驱逐回去他自己的老家,而长做他们的奴隶,未免可耻!可耻!”长兄急口说:“禁声,禁声!这不是你童年人应说的话。”说着,又向我身上身下看了一番,沉吟一回,然后郑重的说:“今教吾弟一个最要紧的字,是你已经读过的,能忍不为人下的‘忍’字,务要记得,牢牢永远记得。”长兄指示我的话,是知道他很明白我的志向,只不便明言,可以两相会意的了。不久,长兄竟不幸病逝,他平日那亲自授业的门下学生众多,又有拜课的学生也不少,莫不同声悲叹!
后来,我因失学,正在择师,刚遇长兄的课外生(即日后函授学校的前影,但师生间的亲密处则大不相同)丘耀西,邀我同在城中一位名
三个同学无所不谈,不时纵谈国家大事,辩论历史兴亡,坦露天真,各言尔志,兴奋时谈兵演武,快意狂呼,或则拍髀兴悲,抚臂长欢!形骸放荡,慷慨高歌,甚至哭笑无端,纵酒呼喝,通常是放诞不羁的行动,虽不至干碍他人,亦久已为同窗诸友讥笑我们三个,是狂妄玩世要不得的人物,完全不是读书人所为,乃属不中用的东西,可是,老师任由我们放纵,从来没有指责过一点。
后来陈、丘二人辍读,偕同出外谋生,隔别数年,消息断绝,生死存亡,彼此未悉。哪料此时陈鹤年已得到军职,率部在家乡驻营,旧友重逢,欢畅无比。上段述明我们三个散聚的事迹情由,又要书归正传,接述我们的革命行动了!
我自入学后,参加革命行动,连年奋斗,如火如荼,勇往直前,未常稍息。时常渴望有得力的同志来相助,日夜寻求,梦魂系念,每遇生人或旧识,定必细心侦察他的底子以及言谈气概、思想行动各样,以分别弃取,皆因自己要实干,不尚空谈,希冀成就一飞冲天的效果,是以活动的日子虽悠久,而经手招收的同志并不是多。这次意外遇着隔别多年的志同道合老窗友,正是平时期望在心的私愿,乃突然一旦到来,哪有不特加注意的呢?在杯酒言欢之下,默察陈虽握有一部分兵权,但他出外数年,经历已多,必然谨慎自持,不能出以发动的决断,只可藉他在旁相助,自有很多方便之处,以帮吾人革命工作的进行。至于丘氏正当空闲不得志之时,且涵养有素,对于负担革命工作自必更为努力。默念调济将来,应予兼收并蓄,于是坦白邀他们两个参加革命,固无须闻述中国情形怎样危殆、吾人必要参加革命的大义,即已欢喜赞同加入了。同事诸人闻得这一次的运动得手,莫不静心盼望。严德明不知底蕴,以为竟敢运动到满清的军官,视为莫大成就,立即往香港密报南方革命机构总办事处。
本堂的甲班生此时已满足五个学年,为清代兴办学堂以来第一次毕业,在本堂考试只有十多个学生及格,其余仍并入乙班补习,及格的须等候往广州会考。于是集合各班革命同志开一秘密会议,决定我与同班毕业的李子先在城内租一间房屋,长驻其中,外面以温习功课等候会考为名,实则策划革命进行的总机构。乘时增制炸弹加兼各种武器,以备大举。又调丘耀西入驻城内塘美街的三江书院,兼支配其他东樵书院、江家祠练氏试馆等普通集合场所,以便与军营中人往还,革命气氛在秘密中大为进展。自是诸同学出入繁多,不无启人生疑之处,因为自新军起义失败后,政府已注意到本堂学生的行动,不过学生们的革命工作精密异常,无从查出证据,故暂能相安于一时。
第十四段
革命学生,雄心勃勃;
汉奸恶探,鬼影幢幢。
政府的侦探有三个部分,一个姓余,又有徐姓及利姓两个,他们的住所和活动我们知道很清楚,完全是旧时官僚式无能为力的,也曾注意一时,密察他们的行动,后来已不看在眼内。独有一个是把总官衔,正是芝麻绿豆的一个小小叩头虫,他要欺压乡愚,平时驰马出入,官架十足。吾人童年时已经见惯,知他家在府城小西门外,市人呼为黄总爷,不敢提他的官名,致触犯官威,但背地里却又呼他的混号为“小狗”。这位总爷黄小狗,他的父亲本是满清千总,因亏空公款,吞生鸦片自杀,而小狗恩仇不辨,利禄迷心,意在提督秦秉直(这提督后来便为我们革命军的俘虏)面前自告奋勇,希图以革命志士的血来染红自己的奴隶顶子,黄小狗自为首领,带了一班密侦,专向学生们身上打主意。
有一次,在三江书院不远的地方,见有一个头戴竹笠,遮到眼眉,赤着一双脚,扮成耕田农夫的样子,斜着眼瞪看,当时为我横眼一瞥,早已认出这个是时常骑马在街上往来的黄总爷。但他未必认识我,当下心里一触,已经明白,总爷一时变了农夫,他的企图自无须多说,分明是妖精想吃人肉的勾当,乃抄袭西游记里那个什么圣婴大王的样本,来向学生们侦探革命的秘密所在。也是对的,可惜这妖精并不是神通广大哩,当下我只有诈作不知,仍然直出直入,默念这么低能的小妖魔,怎能探得出我们革命青年的秘密?两方的程度相差过远,真是蠢如鹿豕,被利禄迷了心窍,乃缘木求鱼亦不自觉。况三江书院亦算是文化的公共所在,而扮成粗野的模样到去,完全不相配合,何异将自己的身分表示出来,向人前告知,必要早些儿作个防备罢了。
后来接连许多次,三江书院内俱有生面人入去闲逛,我们视为不要紧的行动,全不理会。要知我们并不是半路出家的冒牌分子,而是堂哉皇哉的官学生,即使政府特派有职业的学生分子渗入来,我们也无有不知的,恐怕连那职业分子也为我们一班正义革命的青年所感化,站到我们革命一方来,又怎能拿得着我们的错处,没有凭证,谁也不敢无礼,小狗们也只是枉作小人罢了。何况我们的武器并不在城中,连文字的证据也没有一些存在,早时步步为营,度度精密,有证据关系的革命秘密虽同志内面亦不能知,分开权限,外人又岂能知得到的呢?
前时诸同学回乡度假,邀人参加革命,将誓词携来注册,往往成束收到,我接后看也没有看过,随手将所有誓词暗里焚化,不留形迹。并嘱各同志学生,此后不必留存,更无须给加盟的人知道我们已经暗中毁去他的誓章,只自己知道而暗里记起是谁介绍和他的名字便了。因为加盟革命的虽多,实际干革命工作的则极少,其自愿牺牲去临危涉险的更加凤毛麟角,求其心志站在革命阵线一边,即无形中削弱了敌人一部分抵抗的力量,增厚我们后援的阵地。如果参加的是个热心人物,他自然尽其所能以干革命工作,吾人也衡量他的工作情绪是冷是热,以断定他的革命人格,哪里需要他的一纸誓词盟章存在不存在来做革命的凭证?这是在敌人肘腋之下,变通以干革命行动的秘要,精警处必须高出官僚之上,成败的关键就在这一点,所以我人早已没有一些证据存在。
第十五段
顾大局斧下饶奸;
悟安危临崖勒马。
化装恶探已为诸同志学生所知,大家全无所惧,而且益加谨慎。有乙班生陈经(革命战斗阵亡烈士之一)是同学中最激烈努力革命的前进分子,深恨恶探们祸害同胞的伤天害理行动,和同房住宿的潘学修等几个同学秘密商量,暗里铸定一柄锋利无比的小斧,伺机引诱该恶探入去三江书院,以利斧劈死,乘夜在后面山岗埋葬,以灭形迹。他们几个秘密进行,候了数天,俱无下手机会,只得单独知会丘耀西,以期助力,因耀西在三江书院后座的魁星楼下面,是无定期的住宿。
近来我因与各处乡间联络,所以在城中很少。一次正由乡间回来,耀西即将一把小斧交出观看,说陈经等誓除恶探的决心,非达目的决不干休。当时得这消息,不禁大惊,乃和耀西商量,劝令停止。当夜即召集各人密谈,解释一切,因此举极关紧要,乃诚诚恳恳宣布道:“这一行动对于大局是有损无益,断不可因小不忍而乱大谋,恶探虽凶狠,吾人能处处检点,他们必奈何我们不到,即平时言论亦应不可露骨乱谈,才有革命的资格。记得前时有视学官来巡察,曾出一论文题目为《元太祖论》,当下也曾对在场同学声明他是试探吾人言论的向背,即元史所称许衡临终时嘱家人要勒处士的墓碑一节,亦不可提及,能从细微处抹拭得干干净净,即是革命行动的成功要素。众同学果然精警,不愧为知识青年,皆能会意。所作文义全不露出民族主奴的界限,反将官场的阴暗冀图蒙在鼓里,以为学生们绝对没有革命思想,反而得到他的奖品。教职员明知吾人思想,曾因此事抹去了一额冷汗,事后才敢放下心中难言的忧虑而露出欢颜。
现在宵小们向我们着手侦查,欲求证据以横加残害,敢决其无从伸出毒手,吾人何必自惊自馁而授人以柄啊?同志们出此除奸行动,原是热心有余,可欣可敬。窃以为具此满腔沸腾的血液,应留为日后轰轰烈烈的革命用途,何必洒向不关重要的革命行为?泰山和鸿毛孰轻孰重,难道吾辈革命青年分不出来么?敢请最敬爱的热血同志,细心研究这一番似是怕事而没有胆汁的话!”
接着丘耀西又进一步向他们解释:“列位听过梁同志说出上段的话,想能比较出利害的分别处,因为即使顺利得手,杀去这一班宵小,也是一鸡死了又有一鸡鸣,于我们又有什么益处?万一失手,事机败露,个人生死虽不是革命志士所顾虑,可是,大局前途恐怕反为这小事所牵累,而至于不堪设想,岂不是列位热血同志欲行除奸反误大局么?”经我们两人婉转解释,才将几个热烈青年澎湃腾沸的血潮一度度缓和下去,愿把这事搁起,留回了宵小们的贱命,我们也不至为各行其是出诸轻举妄动的革命工作所牵累。记述到此处,又不可不顺笔一述恶探黄小狗那家伙日后的事,他虽然危害吾人的性命不到,但亦破坏革命的力量不少,所以亦表明于后,以点缀冒着生命去干革命行动的青年人,放大眼光看远些去,应是哭呢?还是笑呢?事实终是事实,自不泯没到底,必要公开出来,以为未来的青年志士作明鉴。
这个曾经不断要残害革命学生的坏家伙黄小狗,我们暗地里留回了他一条残余贱命,和他较了几年的暗斗,满清皇朝终于为革命志士所推倒。哪知小狗这家伙,真个是识时务的后杰,凭着他的官术高深,发挥出固有的官场本领“多叩头,少讲话”那种奉迎上司的秘诀,改向民国新出高官去钻营巴结,此处不成功则向他处,此时无成就则待日后,耐心坚忍,终于得手,荣膺民政新职。较诸在满清久沉于下僚末秩的时候,更加光荣,骑在人民头上,骄傲地向人,谁也不敢指责小狗新官大老爷半句,想他心里免不掉暗笑革命青年的愚昧无能啦。说到这里,又不可不再说下去,满清时代,不才蒙黄小狗制造成一个悬红通缉的革匪(下文有事实说明),人们无论识与不识,听到了这造反的罪名,不是惊骇,便是毒骂。许多亲戚友朋互相谈论,提起这叛逆的名堂,说好好的一个青年学生,何以要做革匪?以此而对他们的子弟引为大诫。到了满清皇朝被我们同志推倒之后,惭愧得很,此时已由革匪变成了多人所知。曾经努力干过许多方面革命工作,不至没有名堂便暗地里死去,不论恶魔也有人请出来做证处的人物,此际虽不是一个手握印把子的新官儿,那辈子在清朝和我们以性命相搏,拗过无数次手腕的家伙,对于这旧时革匪自不敢小觑,而另以眼光相待了!
满清恶探民国新官黄小狗仍然以为我们完全不知道他旧日的行动,这时做起新官儿来,居然不耻下问,堆下满脸媚笑向着这小蚁民百姓来恭维,大打交道,一连串的欣敬、仰慕各等奉承自卑的肉麻名词连珠炮般奉献出来。我们呢,也以当日在三江书院时瞥见了他,伪作不知的态度来相对,往事不提。对这可恨可耻的情景,吾人默看新时局的一切,不特气短心伤,简直是啼笑皆非,干么?说什么满腔热血,拼死牺牲,原来得到恁般不堪触目,令人难受的苦闷。革命同志们,睁开两只雪亮、神光四射的眼睛看一看清楚些罢,黑白何分?邪正怎别?志士们,看啊!这样的兴风变幻,应该有一个新的优孟唱出:“革命可为而不可为,奸官不可为而可为了!”说到这里,不堪再说下去了,这是渺小到极的事,还有最大的令人们不服气,且要负屈含冤下去,终于不忍说也不敢说的,多着哩,不要提罢,且搁下去,书归正传。
第十六段
恶探肆毒,学堂缴枪支;
府官高谈,大演翎圈子。
东江的革命力量由几个敢作敢为的有志青年不断活动,在不辞劳苦去奋斗当中,发展得非常普遍,潜力满布城厢内外,一经提挈,即能爆发出压倒满清提督的力量,只等待着主干一声令下,大齐行动的时机而己。一班奴性根深、利禄迷心的宵小,欲图陷害而智计俱穷,于无从下手当中,乃怂恿提督秦秉直,迅速收缴丰湖学堂的枪械,这风声已传到我们的耳鼓,而且街知巷闻了。
本来此帮枪械是学生们处心积虑,费了无数精神才能得到手上来做革命的基本力量。虽则数目很少,然在筹谋武器最艰难的时候,亦自不弱的了。查三洲田起义亦只有百十支单响毛瑟,夹杂着百数十支火药大急枪及大刀各等,便能到处缴得清兵的枪械以扩充力量。倘我们凭此为主力,统率附近的民团绿林,会合经已联络的部分防军,里应外合,以占领惠州,实易如反掌。即使他处不能起义,吾人亦能单独发动,施以小小的革命巧计,先占领此一根据地。
当初时领到这帮枪械,各热烈分子的同学曾密议数次,要即刻发动,还是我们三两个较为慎重的主策待时再动,不可作单独无把握的牺牲,故按下直到今日。
不图恶探们亦见得到,因新军起义所影响,便加盐加醋去囗囗,暗中打击吾人革命的中坚,我们积年心血一旦给宵小们粉碎了,认为太过不值,更恐冲淡了各同学的革命前途希望,欲在未收缴之先,联合全体同学,与府官徐书祥交涉。乃写定一封公函,指明学务是文卫所该管,不应听命于武夫的指示,以致招来外间物议,更可免上峰指责,隐隐中含着没有真枪,便是违背定章,学生必向上峰申请的意见以为要胁,其余一概也不敢说。因吾人的革命立场,不能些少有所暴露,故措词极是艰难,只得出以这内外兼顾的激将方法,系满清政制,文武分途,权限各别,彼此不能侵犯的。谁知有一小部分同学,认为是已成的定局,不宜多此一举,不愿署名,以致牵动全体亦不肯签署。
此事明知没有妥善方法可以挽救,但也要尽人事去力争,乃以个人的学生自治会会长名义上书。去后许久俱未有批复,全无动静,更不见提督衙门派兵前来缴枪,居然连续安定下去,满以为这一封信发生了效力,心里暗自安慰。一直到放年假之前,徐府因照满清旧例去行什么祭圣大礼,事毕即顺道前往学堂,故随从员役极盛,一行人马到达黄塘桥时,学生正在下课休息时间,远远望见,皆大惊骇,以为提督派兵前来勒令缴械,一时人声鼎沸,众口纷呶,热烈分子吹起哨声,高呼集队,一小部占据学堂北斋后面的高山,其余一概汹涌到外操场末端的黄塘古寺踞守,枪口向前,以拦截黄塘桥的来路。
西湖的陈公堤俗称黄塘桥,若由城内往丰湖书院的学堂,必须由这桥经过。桥身蜿蜒横在学堂前面的湖水中,长桥卧波,宛若游龙,湖光掩映,风景清幽,有如一幅天然图画。全湖共有长桥四度,而以此桥为最长又最蜿蜒弯曲,与相隔不远的苏堤同浴湖中,争呈景色,间有古迹楼台,丛林亭榭,山光水影,柳绿花红,是个有名招引骚人墨客吟咏钓游的所在。学生们对这久沦异族的美丽湖山,早已含蓄着唏嘘悲痛的心事,一遇横逆相加,哪有不义心激奋,不图抵抗的理?是以当时声势汹涌,迅速纷出择要扼守,握枪相向,情形危殆,紧张万分。教职员见学生举动有异,又听得纷纷入子弹的落格音响,更不敢出声,面如土色,争相藏匿。不久,听得人马丛中锣声大鸣,成行列队,缓缓而来,且有恍伞夹在行列中间,见不到有战斗的气氛,众人方悟出是府官到来,忙即收队纷纷自散,各教职员然后抹去一额冷汗,齐齐舒出一口担惊在心不敢说出来的闷气。
这时我们在城中听到了消息,急忙出城跑到学堂,见各兵已将枪枝收集,扎成一束一束,堆集在二门前面两边,斜靠着名人宋湘所题写的“人文古邹鲁,山水小蓬赢”石刻门联,另有数袋枪弹,急忙间不及收藏,亦被检去,放在龙眼树的下边。这子弹是派定有枪的学生自己平时私购,间中在后山练习射击的,到了此时,知已无可挽救了。随听得钟声大鸣,乃徐府召集全堂学生到大礼堂训话,他因行礼祭,故穿起翎顶黼褂的满清朝服,站在礼堂讲坛正中宣布,开口即道:
“提署那边早欲收回这帮枪械,秦军门向本府催问过几次,现在因时局关系,学堂地址又在城外偏僻地方,府署是在城内,诚恐保护不到,万一有失,岂不误事?因此暂由本府收回,存在城里,待来年开学,再行发回,诸生是明理的,自然晓得本府这不得己的变通办法!”说完,即到会客大厅和本堂监督谈话。
这时众多学生打成一个圈子阵围绕着我,众口纷呶,要取回几布袋的子弹,这责任还有谁来干啊?只得振作精神又去见官了。正欲踏进会客大厅,徐府在内面已望见许多学生跟随在后,便知道这一回的来意,先向我点头,堆下满脸笑容,一面示意叫唤入去。他侧着身,一只手抹抹胡子,很谦虚有礼的一只手指着旁边一张椅子,口里连说:“坐!坐!”。客厅门外满站着学生,密集围拢,争仰起头瞪眼瞧着来探听。当谦让坐下的时候,本堂的号房这次也穿起长衫,照官场规矩马上送上一盅茶(因为官场会客例必上茶,以便辞别时,由上官端起茶盅向嘴唇一碰,同时下级的也照样端起茶盅对喝,便算事毕,无须出言告别)。只听徐府口里打了个哈哈道:“不想今天刮起大风,那可不比北京的刮风呀。”接着睁一睁眼又道:“那儿刮风,尘沙遍地,四处飞扬,很不好过啊!”跟着又一回哈哈点头道:“本堂学生的程度优良,将来嘛,必是国家的柱石,本府亦有荣誉啦!很是欣慰欣慰。”他说一句,脑袋也一摇一摆的,把那朝帽后面拖着的翎子,打成一个圈儿,口里不断地说,翎子也在帽后打圈儿,本身仍然很端正的坐着不动,只脑袋略有摇摆而己。本堂监督是个有名的忠厚长者老头儿,不吭一声地陪坐在一旁笑脸干瞧。这种打翎圈的表演,是官场相见会谈的一宗仪式,乃是知礼而有能干的资格表示,京内京外很是风行,平时要练习过,做出来才能自然,如做得勉强,身上摇摇摆摆,那就给人们耻笑,不懂规矩不配做官了。真是官场如戏场,小小玩意也认真起来,演成为正当的仪礼,通常如果满厅俱是官员,每一说起话来,那翎子便在帽后打圈儿,这里接着也一样打圈儿,端的演戏一般,煞是好看。
这时他把缴枪一事完全撇开,绝不提及,一味对本堂学生的程度赞赏不止。又说起省教育司曾有过嘉奖的公文,更翘起一只拇指,把一双眼睛睁圆,向厅外站着看的众学生关照,一连串高帽子抛到学生们的头上,我每次想乘间插口发话,他便先已知道,立即抢先说道:“那几袋枪弹,当然是学生们要来实地练习的啊!哈哈!”一面又连连点头道:“好的,好的!只是玩耍玩耍罢了,原是算不了什么的一回事,但外间的人们不明白,保不了蜚短流长,横加诽谤,这也不打紧,本府负起这个责任,将枪弹存在府衙,断不交给秦军门,免招口舌。”他说时挺直了腰,很端正、认真表现出有力的决断,一句一句打起翎圈子郑重道出。当下站在厅外的众同学,听了这一番说话,显然有维护全体学生的苦心,个个都心平气和,先自纷然散去,在学生一方面,自然不便过于露骨相争,才能掩饰日后的革命行动,互相会意,将此事放弃,以期两得其便。
第十七段
验枪支,秦提督顿生疑惑;
查炸弹,黄学究泄漏阴谋。
枪械缴去,本可无事的啦,哪知缴枪之后,生出更大的麻烦。原来府衙送回枪支去提署,秦提督非常注意,亲自查验各枪支,发现每一杆枪俱打理得十分整洁灵活,抹拭光鲜,比他军营里现用的还要好,分明是每一杆枪有一个人专理,完全不像公众的用物。如果是普通公共操练的,断没有这么整洁,以此证实学生有革命活动,毫无异议。秦提督能在这细微里见得到,亦是他的精细处,非一般粗心人可能及,惟不能凭这一件以为加罪的证据,只有责令一班恶探认真设法寻出证据,才能下得毒手。当时他对着枪支出神了好一会儿,不觉哼了一声,狠狠地瞪起一双眼睛,发出家乡口音自言自语道:“那班学生小子,好好的,怎么家里有安乐饭不吃!要向杀头路上行!”接着又哼了几声,才恨恨入去。其实这帮枪械我们初领到的时候,内里有八九支已经残破,不堪使用的,而热血的学生又因人多枪少,不够分派,个个争来保管,只得私自出重工资雇匠人修理,始得到这么的完整,哪料反因此而得到满奴的猜疑。当枪械缴去之后,我们学生知道和恶探的斗智必然从此更加剧烈,连学堂里存下多余的酸素和制爆炸品有关的原料俱迁到别处,保不定官中也有深明化学原理的人物,指为不合理的证物。这一点累到李子光和韩家俊几个把兄弟,在夜间也多时不安,才抹拭得干净。
一班宵小们专心欲以革命志士的血来染红自己的奴隶顶子,知道政府官僚最怕的是炸弹,一经提起,无不惊心动魄,乃就这宗心理乘机作崇,枪械已经缴了,又横加诽谤,强指学堂里藏有大帮炸弹。在年假期间,暗中活动,勾通学堂附近的黄塘寺一个姓黄的学究(是小狗的族中兄弟),他是历年在寺里开设蒙馆教学的,恶探许以重利,嘱他就近留意侦查学生们的行动。
新年过后,上学期开始,各县学生又纷纷回来上课,先向我们驻在城里的报告他们回去乡间所做过的革命工作,以便吾人统计暗中潜在的力量,因此出入频繁,与平时稍异,恶探们乃视为绝好机会,督着黄学究认真查探。那黄学究也贪图当前小利,不时闪闪缩缩向学生们大打交道,问这问那,以期得到消息。
西湖的黄塘古寺,是在学堂外边大操场的尽头处,乃黄学究设蒙馆的所在。寺里有个千百斤重的大钟,每当黄昏时,例敲一百又八响,声闻数里,城里乡间俱能听到,号为黄塘暮钟,列为西湖八景之一,相传自宋代苏东坡贬居惠州时,留传至今。而学生们出入,必须由寺门外经过。寺里主持的和尚乃外省人,并不会说本地的话,但懂得听,那和尚性极诙谐,谈吐幽默,与我们几个热心革命的学生做方外交,很为亲密,他的语音每有小误会,我们常问他的名字到底是裕安,还是遇安,或是愚安?他道:“什么都是,你们学生哥儿是有新知识的,怎么追问起名字来?任由你们怎叫便了!”大有呼牛为牛,呼马应马之概,写出来问他,和尚又说不识字,各学生乃反驳道:“已不识字,何以又能看佛经,岂不是佛徒也打诳语?”和尚答道:“佛经不是些俗的书本子,出家人才能看的明白。”于是学生们群指他为扯鬼屁,知他的意思是指无字的为真经,分明是堕落在迷信圈中,仍故意装出虚玄秘奥,以为惊愚骇俗的一种手法,在科学昌明时代,不能跳出迷信的圈子外,乃是识见落后,哪能见容于时代?和尚也绝不计较,任由学生们诽笑。他终日掌上托着三个白色钢铁圆球,笑嘻嘻地运动得团团转,很为别致好玩,我们几个也跟他学会玩圆球。他也时常要我们教他说广东话,很有点聪明,不久时间便能朗朗上口。
那和尚又具有不怕打击的技能,平时吾人未曾见过他表演技击,有好多次他任由我和一个两臂有名大力的同学廖容(廖同志后来竟在蒙古做红胡子的首领,驰骋于冰天雪地里数年,有详志在后),两个握紧拳头,出尽气力,猛向他身上擂鼓般重拳击落,和尚仍然没事人一般笑嘻嘻地接受,毫不在意,可知他具有国技内功运气的本领。那和尚每见着我们几个熟识的学生定必嬉皮笑脸,扁嘴抽鼻,装出鬼脸,互相调笑,但遇到别的,他又一本正经地不说笑话。可是,学生们的顽皮当然比他加倍,甚至抛砖弄石,向他戏耍,或敲他的秃头作木鱼,彼此在调笑里,早种下一个很友好的友谊。这次恶探和黄学究合作,不料给和尚暗中知道,怕我们吃亏,乘夜向学生们通知,俾得预为防备。几个热烈分子的学生,特在夜间偷入城中密报,并提出一次指责,以斩除恶探。吾人为顾全未来的局势起见,只得负屈忍耐,又向同志们解释:“请列位同志再按捺热情,不要和敌人互争小气,若不能操纵时机以因应大计,才是贻误革命的机要,自问并不违背革命原理,列位的高超知识,当必明白‘将欲取之,必固予之’的古老成语。在目前彼强此弱的时期,万不能因小而失大,要放远大的眼光去对付敌人,才是办法。”又特向最激烈的几个学生同志不断分别反复说明,甚至低声下气至再三劝说,引经传里‘能忍不为人下’的意义,逐层比喻,然后得到各热血同学的谅解。这次真是叫我早有冤无路诉的一回事,幸我的长兄在生老早教过我要牢牢记得一个忍字,不图在革命行动当中,此时便要将这个字用将出来,而且收到很大的效果,由此而觉悟到人们对于小事简直可以百忍成金,如果对于大局的正义,即要勇往直前,不顾一切,忍字便立即要收藏起来,才是青年人善用忍字的好方法。这次虽然忍气吞声以对付恶探,但收到日后的效果,无形中大到难以比喻,殊非浅识见的人们所能看得出来的。
哪料不久时间,恶探又放出搜查学堂的风声。各革命学生更加吃惊,齐声埋怨,纷纷大加指责,生怕恶探们插赃陷害,捏造假证以横加罪累,这一想法,亦未尝无理由,但此时默察情势,尚不至于那般凶恶,不信黄小狗那家伙有那么斗胆,敢出到插赃陷害的毒手。预料如果恶探搜查,自可不动声色,以疾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干去,何必放出风声?显系他们出齐伎俩,大演法宝所弄出来的一套玄虚鬼计。因为恶探们到底不明白学堂里有没有炸弹,倘冒昧搜查,得不到证物,势必为上官所指责,岂不是弄巧反拙?倒不如宣扬出这种要搜查的谣言,向学生们恐吓,如果学堂里确实有炸弹的话,学生必然惊怕,势须运往他处,然后乘机设法从中拦截,若搜不出炸弹,亦不致震惊城乡,招来物议。吾人本这理由,决他们必不入去学堂搜查,已可免摇动人心,亦不须负妄动胡行的责任,恶探们的计划原是很精巧的。
这时学生有过半数是剪了辫子的,清吏最为注意,其实热烈革命分子并无一个剪辫的,这又是出乎清吏意料之外的事。果然不久,有几个无辫学生进城,把守城门搜查行人出入的清兵一见,立即散开,提枪向学生围住,然后派一个兵行近搜查。自此以后,学生们一出一入,在路途上俱受到检查,证明我们的决断一点也不错。后来暗中派人查视,发觉学堂后面的湖中也泊有很多小艇,分明是水陆两方恶探已将丰湖学堂完全包围了。
有些学生又故意多携包裹出入,引诱恶探们出来搜查,以资播弄,藉以暗中取笑。彼此两方俱在无言心照里去决斗,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打下去,恶探们的鬼计阴谋乃完全扑着一个空又一个空,一辈子的青年志士,虽在虎头捉虱子来玩耍,也宛如磐石。那班凶赛豺狠、蠢如鹿豕的坏家伙,妄想和我们较较手腕,实属不知自量,我们敢肯定地说句:“你们官场里的汉奸走狗,看到革命青年武器的时候,已是哭丧着脸,跪在我们的面前哀求饶命了!”
第十八段
乘火车,老乡初次还心愿;
捐枪械,蓄意加盟表素情。
公元一九一一年岁次辛亥的初间,海内外革命活动已暗中风起云涌,日益紧张。东江革命同志因我们学堂的枪械被官中收缴,失却基本武器,一时情绪低落,焦急异常。乃会合同班的李子光往广州与姚雨平同志商量,讨论此后的进行工作,要求他设法运交若干新式枪械应用。
此行共有五人,我和李子光是未曾剪去辫发的,其余陈甫仁(黄花冈烈士之一)、李杰夫及由日本回国的学生钟作新,他们三个是没有辫子的。那时广州至香港的铁路尚在建筑中,并未全线通车,独有由广州至新塘站一段是初次通行。我们几个除钟作新一人在日本乘过火车外,各人俱是见也未见过火车是怎样的。几个老乡彼此商议,乘火车到新塘,再雇小艇划去石龙。因为当时隆冬,河道干浅,并无小轮行走,以故坐一段火车,亦足以增加老乡们的见识。
大家购得车票后,哪料陆军生异常精警,他身上带有曲尺手枪一柄,恐防因无辫子的缘故,在车上遇到军警搜查,连忙将枪弹一并暗交与我们有辫子的携带,他自己成为自动解除武装。尚幸沿路虽有军警,完全没有向任何一个乘客搜查,安然抵达新塘站,下车后我们出到江滨,雇一小艇,划到石龙,住宿一宵,翌日即转赴惠州。
我们到了惠州城之后,向友人借得几匹马,当为新年玩耍,驰往府城各处视察一回,实在是游览地方风景而已,哪有一点军事的价值?便结束这一次有名重要的巡察,各人亦分途而散,各自干各自的革命行动。我等亦告知各同学,不必因为失去基本武器以至颓丧,现有几个人在外间活动,必能设法补救。处置各事已妥,过了一天,我独自往博罗有所活动,适遇同乡李勉周,他家在博罗城内开设永源当铺,一见面即道:“啊!寻你很久了,今得相见,务请介绍我们参加革命。”他很诚恳地坚请在他铺中出入,并与一个青年伙伴姓赵的同请加盟。当下见他那么热烈,自然允许,谁知他加盟后,隔日即将辫发剪去。因为当时社会风尚以无辫子为救国志士的新人物,人们一见,便以另眼相看。明知此时没有辫子,必为官僚恶探所注意,绝无革命活动的余地,偶有牵累,便成罪过,首领亦不能保。勉周竟敢不顾危险,在此时剪发,亦是胆量不小,真个以生命而博一时的虚名。欲向他劝告亦已迟了,惟有嘱他小心谨慎,免至牵累而已。默念他恁般参加革命,志向是高尚可嘉,表现有志青年的动作惟仍欠周详的精细考虑,似此对于将来的工作上,怕未必有巨大的功效。再察他已具浓厚的兴致,想必能捐助一小部分武器,因向他商量,尽能力相助。勉周亦自告奋勇愿购手枪一二十支以助进行。后来他四出购买得短枪十四支,先后送来惠州,概叫他交与丘耀西收藏。
此时我也由陈鹤年设法在军中代为购得一柄七发的曲尺手枪,连子弹一百粒,共价毫银六十四元,另加子弹每百六元。自己兴奋非常,不断在三江书院后面的山岗和李子光、丘耀西学习射击,并学得单只手能装入枪弹的技能。自此以后,我们三个有辫子的俱是有枪在身的革命人物,抱着一股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以与满清政府恶魔相拼,内心欢喜,殊非笔墨所能形容得出来。惟是归根到底,亦逃不过俗话的一句嘲笑:“有三两火药,便妄想造反”的讥笑。因此不能不作进一步的筹谋,总要寻出足够可以起义的基本武器,以补偿已被收缴了去的枪械,虽然自制有炸弹,终不是在强场决战的有力武器。姚雨平答应一部分新式枪械又不知何时可以运来,各同志莫不日夜焦思,或催再去交涉。刚值严德明走来,报告他在东江上游与绿林首领钟子廷近日合作的经过,并结算代购毛瑟枪弹数目,谈及新式枪械为东江所无一节,德明得悉雨平已经应允,乃自告奋勇,力争去运枪械来惠的任务。
于是与德明约定,至迟三月初二日(辛亥年)即须运到。德明乃会合钟子廷一个外甥名柳娇的前去香港,临起程时,我们便与他两个饯行,并赠送盘费,以期顺利,而省却一切临时意外的障碍,他们两个亦欢喜无限而去。我们在城里把握中坚的人物,也立即分派李子光往博罗象头山一带,通知各绿林预备,丘耀西便入营与巡防兵联络,此时各革命学生已准备一切,专候新式枪械运来。一班热烈同志俱兴奋非常,不时饮酒欢叙,畅谈将来怎样处置,如何分配使用,蛮有把握,几乎将天下事视为绝无难处而极端容易的啦。哪知一天天的饮酒兴奋欢叙,一天过去了又一天,尚无一些消息,渴望的浓情暂时变了焦急的意态,人们的心情虽难过,而时日则易来,不觉已到了约定的最迟日子——三月初二,新式枪械到来的音讯仍如石沉大海,动静全无。各同志终日在愁云闷雨里辗转,时刻亦不易过,对着初负任务的青年身上,落下一面极大的无情打击。
第十九段
陈烈士,当面失机宜;
严同志,夜间逃性命。
原来姚雨平同志以东江的革命实力与诸同志会商,认为在革命战略上惠州确属重要,虽然军械不敷应用,亦须拨出一部分新式枪械,交由雨平派出罗炽扬、陈甫仁会同严德明、柳娇共四人,乘汽船到惠州的澳头港。可惜他们事前并没有编排运械的精密方法,一经抵埗,甫仁、德明两个公然以新闻红包裹枪械,挟在腋下随同众搭客先上码头,防军见两个是无辫子的青年,走拢前来试向他们检查,不意竟是盒子炮(粤称驳壳,是十发的手机枪,乃当日最新式的利器)。一声发喊,即将两人扣留,罗炽扬和柳娇两个尚未踏上码头,闻声知是失手,不敢登陆,返回船中,将所有枪械证据暗投落海,乘原船返回香港。
陈甫仁、严德明被防军扣留在海滨的一间神庙内,招待尚好,并无绑缚。两人明知毋庸多辩,乃直承是革命党员,对防守演说,慷慨陈词,大谈中国必须革命的理由,表明青年人决死的意志,声泪俱下,令到听演说的防军非常感动,一个个低头无话,甚至有暗中饮泣的。
当时陈甫仁穿的是白领西装,严德明是企领西装,两人已自承为革命志士,正是内地人民极之难逢难遇的人物,而且在他手中搜出未曾见过的新式武器,听过了演说之后,不啻是遇着了天上神仙,哪肯错过。于是几个班长暗中会商,拟跟两人逃走,举定班长向他们接洽。当日内地穿白领西装的人系极少见的,防军班长因认定陈甫仁是个领袖,乃专向他请教:“革命是何时举事,时间快不快?”这句问话分明已将心事坦白表示出来,如果头脑机警,能随机应变的话,佯称即时便可起义,则各兵必愿意跟随他们出走,岂不胜过千辛万苦绞尽脑汁历遍艰难,才筹得一小部分的武器吗?谁知这位心直口直素性忠厚的未来陈烈士,不加思索地率直回说:“起事的时期还没有定啊!”陈甫仁这句回话的而且确,可以当天发誓,并无虚言的。可是,班长们听了,心中的事马上成空。严德明在旁又不便插嘴,只有暗中抱着一回大恨。明知绝好逃生机会已为甫仁一句话轻轻推翻,断不能又在这里寻出一个新机会来,只得不再多言,存心专一为自己打算。
到了入夜,甫仁因要大解,在房门口看守的两名兵士一个跟甫仁出去,这时严德明认为机会已到,试把自己是生是死的命运碰一碰,乃装成极为闲暇的态度,一面笑谈,一面取出毫银数角,失看守在房门口的另一名兵士出去买些果饼食品来大家吃。守兵允诺,果然毫不思疑的接了银角子在手,一面发出湘南家乡口音,哼着曲儿,欢喜无比地向庙门出去了。
德明早经暗里看定一窗口,待买果子的守兵一出了门,他立即移动一张木凳站身上去,手扳脚跃,纵身向窗外一跳,轻轻地把两个脚尖在地上站个住,故此绝不听有声响,然后拔步拼死命发足向海滩跑去,头也不敢回,一口气跑了点多钟,看见一间设立蒙馆的屋子,闪将入去,向人求救。
那蒙馆的学究两口子正欲关门睡觉,不意给一个没辫子的青年闪将入来,只是透气,话也不会说。
再说陈甫仁大解后回去,却不见了严德明,各兵始惊慌起来,这事怎能得了?立即分派兵士四出找寻,哪知踪影也见不到,只得将先后详情呈报上官,这时对于陈甫仁已不客气,立即加上镣锁了。广东全省陆路提督秦秉直接到公文,马上派亲军营管带许德甫带一哨防兵往澳头,连同该班长等一并锁押解到惠州审讯。许管带乃秦提督的外甥,其重视此案可知。至于该班长等愿跟随革命党逃走的内幕情形,乃在解来惠州审讯时的口供所查出,否则事过境迁,亦无能知悉的,合并注明于此。
第二十段
革命青年,临难毋苟免;
丹心志士,正义礴云天!
澳头运械失手一事,惠州各革命同志全无所知,日夜盼望新的军械到来,已过了约定的日期,仍无消息,大家俱焦灼万分。我们因筹划武器,曾与严德明的胞弟严确廷购买枪弹手续尚有些少未曾结束。我偶然邀李勉周同往寿康西药房,谁知去到,确廷已经外出,方欲写下字条相约,忽见有两人来寻医生,店伙答已出诊,嘱他们再来,该两人逡巡一回,询问得很为急切,然后离去。这本是很平常的事,访友的人们并无理由注意到此种不相关的去处,但据店伙说:“这两人乃是再次来求医的。”骤听之下,不觉心有所触,何以求医的人是两个并无病容的壮汉?而且又是那么恳切,其中不无可疑。于回途中乃对勉周说:“莫不是德明、柳娇等在广州失了手,牵连到他的胞弟确廷身上?”勉周立即反驳道:许多人说你最有决断,今听你说的,只是多疑罢了,何以见得出来?这是很浅白的理由,如果是失手,广州必有通知,何必无故自惊呢?”回后,对这情形实在放心不下,和各同志研究,俱不敢下决定的断语,然而做梦也想不到是在澳头失了事的啊。
果然,严确廷同志随即为清兵捕去。原来确廷出外诊症,提督派出许多暗探四处访寻,又不识确廷面貌,因他在本地并不是个有名的医生,故此很少人认识他。偶在路上见有手携诊病器具的,试问是不是医生严确廷?确廷答是,各探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暗中大喜,乃伪对确廷说:“我们正要请贵医生诊病!”确廷哪知内里,笑口答道:“正好,这里医具齐全,无须回去再取。”跟随着他们,入去提督衙里,立被扣留。
清提督秦秉直原是文举人出身,反以武功升为提督。以捕得真正革命党人视为莫大功勋,异常注意。当他的外甥由澳头解到陈甫仁时,亲自开堂审讯。见甫仁西装白领,一表斯文,自认是革命志士,在惊奇的讯问当中,互相驳论不已,成了不是审案,而是辩论学说,以致堂上员役不知他们引经据典互相辩难,往返质问的是什么?甫仁更不示弱,将革命理论款款道出,质问到中国人何以要拖着一条辫子时,秦提督竟至无话回答,面红耳热,形同木偶。后面立着一个刑名幕僚,见得情形尴尬,乃向秦提督道:“请军门休息,由卑职审讯。”于是就此下场。该刑名幕僚完全不问革命的理论,专一追问同党的情形,尤其追查已经逃走的严德明,步步逼紧,甫仁亦绝不泄露半点实情。该幕僚在无可奈何中,只有责令各探员严密查缉,暂将甫仁收押。后来密探查出严德明有胞弟确廷,在水东街开设药房,悬壶问世,便将确廷诱捕至署。秦提闻报大喜,又亲自开堂讯问,谁知见到确廷脑后拖着一条很大辫子,很不悦的厉声喝问:“革命党严德明是不是你的哥子?”确廷完全不知澳头运械失手的一回事,以秦提问得奇异,心中不免大怒,乃瞪起两只眼睛,一手指着鼻子答道:“我才是革命党,哥哥严德明并不是革命党。”秦提听罢,不觉两眼瞟着确廷一回,鼻子里哼了几声,猛然大喝道:“胡说,有辫子的是革命党吗?本军门不也有辫子么?”接着又喝声:“提那没辫子的上来!”一会儿,员役带到陈甫仁。确廷与甫仁本是素不相识,从来未尝听过名,更没有见过面的,当下彼此的心里都觉得很奇,何以无缘无故在这里来相见,岂真是有注定的奇缘吗?在公堂上厮见时,互相请益,通问姓名,雅淡谦虚,笑脸行礼,然后彼此说出原因,谈到在澳头失手,德明逃走一节,款款述出,旁若无人,反令堂上员役互相惊讶起来。因为从来审案用酷刑拷打,迫令犯人认供,还不肯自承,哪里曾见过真正的革命志士和别的犯人完全相反,无需用一些刑罚,先自从容说出,真是一宗令人莫测的奇事。难道革命青年不怕牺牲的吗?对于自己的生命绝无爱惜的吗?未免出乎人情意料之外了!足见革命志士的头颅无时无刻也是岌岌可危的。这正合着中国的历史所载,一家子老幼争认是个罪首,不辞一死的故事。不图古老的线装书里有人指为应得废去不合时代的用文词:“临难毋苟免”一句,居然重见于革命志士,在惠州行动当中,照着那死板书藉,一些也不违背,活灵活现地表扬出那古道照颜色的事实。记到这里,不知他日的有志青年看了,对于这两个不辞一死的人物,作何感想?诽笑他们愚昧,完全不作求生念头?还是同情他们的意志坚定,发扬出革命壮烈的正义精神本质呢?
第二十一段
下决心,头颅轻一掷;
秉死志,慷慨告生离。
澳头运械失手一事,吾人对于官中消息本可打听得明白的,刚巧这时所有联络过的官中人物,俱去了别处公干。在外间所风传,只闻得曾拿获革命党,这是随时听惯了的事,因为官场欲邀功,往往扩大宣传,一个窃匪也指为是革命党,所以吾人没有留意。后来由丘耀西打探出失事捕人的情形,各人皆惊,又不知详细,互相商量之后,认为最重要的是他们供词怎样必须明白。于是分途活动,请托设法,务必抄出供词,方知头绪。日夜提心吊胆,不断营谋,终于由耀西打通内里的兵弁,给予金钱,才允许带他一人私自进去探监,约定时刻,暗中入去。
当耀西由兵弁带入监里时,独见严确廷一个,拖着双条铁链,陈甫仁则不是同押一处。确廷一见到耀西时,即已知道他的来意,立刻低声关照,抢先着说道:呀!我已自认是革命志士了,只有杀我一个人的头,全与别人无关,你们放心干你们自己的事,我决不供出一人。如不见信,可去我药房里,取那蓝色樽的毒药送来,当无限欢迎,含笑吞下,誓不皱眉,以明吾志,吾辈革命青年自有正义的浩气,表现那果敢决断的心。”确廷一面说,一面拨开拖着的锁链,伸出一只手,用同盟会革命同志相见的隆重式握手礼,出重力和耀西握起,睁圆两只眼睛,郑重低声、决绝有力地说道:“亲爱的同志,不要悲痛,不要颓丧,去罢!话尽于此。”当时耀西不觉又惊骇又兴奋,心里万分佩服,也果决地立即行出,仍回头对确廷说道:“我们仍设法相救,如果成仁的话,自晓和你的哥哥打理后事。”耀西抱着满肚子急激的情绪,慌忙跑去水东街寿康药房想取毒药,哪知药房里已有兵士看守,这一惊又是不小,急急回来,将探监的经过情形详细说出。各人推想,究竟我们这时候应该怎样去应付这个紧急的情势?又不知他是就地斩首抑或解往广州?互相议论一番,逆料不定。
各同志即晚集合密商,在这紧急危难的情势当中,无论哪一个革命同志,俱有切身关系,纷纷发表议论。潘学修与丘耀西两个主张改用砒霜,混入熟肉内送去。陈经、林树人则同声主张劫牢,各贡意见。这时我觉得各人所言似不切实际,因指出确廷等已能决死,立意不供出一人,则毒药一计自不必多此一举,应即放弃;至于劫牢,自问无此能力,即便成功,而损失更甚,倒不如劫夺法场与截江查船,两个办法同时并举,较为实际,希望亦大,当下得到同志们一致赞成,乃共同议出一个肯定的计划,由各同志纷纷捐款,指定交由陈经管理,立即动员。
第二十二段
营救同志,动员劫法场;
热血学生,临湖遗大恨。
查通常决犯地点在北门城外近大江的草坪上,所经道路定必经过北门外一条狭窄小街,那街的两旁有数十间商店,其中有杉木店数间,满堆着东江上游出产的著名杉木。而每次决犯,例派官兵三二十名,荷枪随往监视,大意异常,绝无防备意外突如其来的变化。又定必有市中一二百人跟随同行,观看热闹,混杂纷乱,秩序毫无。吾人基于上列情形,计划出突然而起必能得手的精密方法如下:
(一)暗集有胆有力的打手二十名,给予手枪及自制炸弹,由热烈同志率领,分伏杉店及杀人地点,立定岗位,互相呼应,一听到动手的号令,各依所负的任务,一齐发作,为本计划的主力。
(二)热烈学生派不到指定任务的,可以携炸弹作为闲人在旁观看,遇有战斗,相机助力,不必为主动。
(三)派陈经、潘学修、林树人、韩家俊等,迅速召集武装绿林民团一二百人,在下游接应。一望见火起,即向城方疾趋,鸣枪呐喊以助声威。未见火起的时候,随时搜查下行船只,这一着也是本计划最注意的要点。
(四)另在江滨预备快艇,派定负责人物,带备刀斧开锁等器具,一经夺得他两人时,顺流向下游逃走。
(五)李子先兄弟两人带备煤油火种,在杉木堆集最多的地方等候,一见押解犯人出城行过后,听到清兵吹响号筒时,即行发出一齐动手的暗号,一面纵火,跟着抛掷炸弹。在湖旁各岗位潜伏的同志同时发手,前后夹攻。大队武装望见火光,即跑步前来接应。此从来未曾出现过的意外行动,吾人大可从容以得到成功。
(六)费用由各同志尽力捐助,马上分途进行。
各人依照计划,随即筹备妥当,分途行动。我和耀西率领各打手(非是学生)在西湖伪作钓鱼,因北门城外的小街直通巨石筑成的五眼桥,隔着此桥,一边是西湖,一边是大江,过了此五眼石桥,对下即是杀人的草坪。我们个个身藏短枪,另用鱼箩暗贮炸弹,静静儿忍耐等候,一连等了几天,非常不好过,十分纳闷,无一刻不提心吊胆去关怀,全不见有何动静。忽一日听得市人纷传,下游金交椅河面,有大队武装截江查船,并不是匪徒勒收行水,亦不劫夺财物,只落到船上查看一番,很是和蔼有礼,并嘱船上搭客不必惊怕,有时看见官差装束的,或者掴他一掌,然后离去。这宗离奇举动,人们全不明白,然而吾人则知是自己同志所干出来的事了。
后来从中探听,始知两广总督张鸣岐据秦提督密电,特派浅水兵舰到惠州,乘夜将陈甫仁、严确廷两个解往广州。起解时间系在半夜,后来又经李勉周查明,两人曾受酷刑逼供,要他们说出同党,以致两足不能行动,要用人左右扶持落船。此中情形,吾人全无所知,定出的计划全被粉碎,空费钱财心血,诸同志懊悔莫及。
吾人革命行动遭遇失败,本属多到无了,记不胜记。但与日后有关连的革命事实,则又不能不记,以免有首尾不全之憾。因此仍将这次失败的经过述出,亦以见革命行动的艰难苦楚,费尽许多精力,榨出无数脑汁,一举一动,俱在险恶无边的风云里辗转,并不似那丧却良心的人们,仍然在事后说出“干事不来,仍敢多说”的风凉俏皮话,站在旁边横加讥谤,以为抹煞革命行动的批判,把事实变成全不艰难,谁也干得出来的一宗极其容易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