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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鉴(连载三)
作者:梁镜球    来源:    日期:2015-10-11 23:18:01

 

第二篇

本篇所记,俱是亲身经历,在丰湖学堂里,与同学们秘密革命工作的奋斗,当时的官僚虽微有所知,亦奈何不到,后来终于为意外所牵累,被悬红通缉,逃往广州,参加黄花冈之役。

 

 

第五段

官送考生,竟为革命开新路。

初兴学校,百般笑话闹操场。

 

当十多岁时,值广东武备学堂招考,先由惠州府公布,考选十属青年十二名,送广州复考,当时报名投考的有千多人,我也去报名投考,不意竟被取录第三名。原来府官刘尚纶是科甲出身,很有深意,尤其注重后一代,当下他亲身在考场查看,所有年轻的考生都暗里做了记号,将文字通顺的初次取了一百多名,再复考一次,即取定十二名,同时悬出牌示,要取录有名的考生进衙面见。这是见官的行动,在满清时代,无人不惊怕的,何况是年青小子,于是齐到房科里询问,那房科主事摆起十足的官架子道:

“这是见官要行大礼,下跪叩头。”……话还未完,有几个考生齐声插口道:

“我们不去啦!为什么要向他叩头?”登时唬得那房科先生瞪起两只眼睛,呆了一回,然后细情好意地向这十二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低声下气似求情的说:

“不是要你们像参神一般的叩头,府尊也同时对你们下跪,叩头回礼。”内里又有几个道:“原来府尊也对我们下跪叩头,算来我们也没有吃亏。”几个活小鬼肆无忌惮的吵了一会,那房科先生才正经的说明要怎样下跪,怎样称呼,怎样告退,以及府官送出厅前时要怎样回礼,说了又说,生怕那班小子不记得,逐个问到清楚,然后引各人入见。果然照房科所言,未曾有半点失仪,然后各自回去。

不日便要起程往广州会考,母亲以我自来未曾出过远门,派一个舅父携同前往,落到开往广州的大木船(是时东江并无汽船行走,合以注明。),几个同榜有名的也同船而往,每个考生俱有老成的亲人携带,足坐了两昼夜,始到省城。相约同住一间客栈,以便互通消息,不料住了三个多月,新委广东武备学堂总办庄蕴宽仍未到,由该总办派员按名发给外府考生津补伙食费三元。又候了很久,然后在观音山下的贵胄堂考试,再在黄埔武备学堂复考(即后来有名的黄埔军校)。不料惠属选送各生年纪过于幼小,并无一名入选,全场书墨独我虽年纪幼小,仍得名列备取第一名,准予同时入学,但须按月缴白银三两,以为膳食。自念怕家中负担不起,舅父亦以我年纪太轻,商量之后,只得放弃。

是时,日本与俄人在我国东北死力交战中,而满清政府竟宣布中立,何异两个强盗入到我们家里争夺,彼此俱称要代替我们保护财产,这真是千古奇闻,世界所无的事。而我国人民对这情形,亦已稍为警觉,知道非先行推翻无能的满清政府以求自立,则瓜分之祸即在目前,故此我亦暗中与革命中人联络,在这里候考了几个月,终日游闲,结交颇广,此次虽考入武备学堂,无力入学,但引导我踏入革命的新道路,开了一个新的出身基础。

满清政府自庚子八国联军入京之役,同年又有惠州三洲田的革命起义,逃过了内忧外患,迫得改变自大的落后政策,明令废科举,兴学堂,因此惠州亦始创举办一间官立学堂,为十县最高学府,将原在西湖的丰湖书院改作校址,考选的学生俱是十县头脑新颖人士,我亦考选入学。

记述到这里,请阅者记住:这便是后来人们一经提起“丰湖学堂”,便知为革命最激烈奋斗的机构,有几个勇敢青年与海内外志士共同奋斗,不怕牺牲,先后成为烈士,久已闻名。后来一部分学生因革命有功,准予提前毕业,亦有从官费分送东西洋留学,此虽属后话,但内里经过情形怎样,无人说得出,且待不才慢慢分段述来。

当时新学生里面有很多三四十岁,或已在科举考试时获有秀才身份的,而头脑顽固之辈便成为学洋鬼子,指学生乃外国奴,非笑怒骂,无形中生出极大的阻力,足见满清政府平日专制禁锢的政策,令到人民对于世界毫无所知,不关痛痒,成了一无生气,任人宰割的死寂社会。

政府亦因风气闭塞,创始不易,为招徕计,所有学费宿舍及一切杂费分文不收。当时生活很是低廉,膳食定为三荤两素,每餐每人收毫银四分,仅值半角有零而已,所有家居城内及住在附近的学生亦得不在学堂膳食,任令自便。

体操一科,初时每一个学生绝对没有见过什么唤做操衣,只穿便服出操,一般年纪较长的学生,出列操场,教师叫起口令,往往手足无措,闹出不少笑话,因此时常逃避上课,后来当事人见得不对,决定每人免费发给黑绒操衣、操帽全套,才不得不遵照上课。

惟办学人员亦全不知学务,任令诸生自由,随意进退,以致每因小故师生争执,罢课抗拒时常发生,学生方面抱着改革前进的气概以相责难,是为办学人员最伤脑筋的事。后来聘得一个理化兼体操教员郭守毅,乃日本留学回来的,是个同盟会努力革命的分子。和我们一经联络,各生便纷纷加入,不数日间,几乎全堂俱是革命分子,于是心理一经转变,精神趋向于革命一方,对于学堂里无关大体的小故绝不争执,反令本堂得到相安无事的效果,办学人员虽后来知道学生有参加革命行动,亦不愿干涉,更不敢揭发,只求平安地渡过便了。

学堂是初期创办,各科俱无一定课本,教员必须自行编成讲义,由本堂自设的印刷所以铅字活版印出,然后分发与各生,以故教员欲滥竽充数,实无立足的余地,而且诸生亦很多学有根底,所以对于学问高深的教员,必为学生所爱戴,融洽异常。

自加盟革命后,对于经学一科,已为定章所注重,而经传囗极严华更之别,不啻翻起古老书本子,变成新思潮的革命信条,指示吾人必须革命,因此更鼓励学生们的囗识,如不参加便是蛮夷,成了“毋滋他族,实伤处此”而如火如荼以参加革命进行的工作了。

 

 

第六段

筹谋革命,领来政府真枪。

演习兵操,反获官场嘉奖。

 

在始创时期,学堂的科目算是齐备,由日本购得全副仪器,有发电机、放大镜、人体模型等,一切样本、试验器俱具备,除经学、国文、历史、修身延聘当地名师外,其他化、电、声、光、算学、外国文、地理、法律、体操、医学、矿物学、音乐、图画等,则向别处聘请专门人才教授,章程有定,专项管理,秩序亦日就良好。

后来年龄过长的学生逐渐转学或退学,另招年轻的学生补上,府官每月必有一两次亲临巡视,要学生们举出代表,以便垂询一切。这充任代表是要见官的行动,为人们从来所畏惧的,故皆不愿负担,你我相推,不敢充任。我虽比较年轻,因任事颇力,更无地方的偏见,城乡的界限,自问虽是个初出任事的学生小子,识见薄弱,公然与官府面谈论事,若能度度谨慎,不敢放肆乱言,即偶有错处,亦不致受到重谴,所以越加放胆,为全堂同学所寄托,兼之我平时对于由各县乡间出来的学生,最为和好接近,遂为同学推定专任负责见官的代表,每次俱不负所望。因此,选举班长成为一个刻版的对象,职员未拆选票时,必先将我名字写在黑板上面,跟着笑说:“又必是他,不过照规例做一回罢了。”开票果然,每次皆是如此,从来没有更改过,独副班长则争选极为剧烈。因此我虽是学生身份,无形中具有一种特殊的地位,监督(校长)及各教职员无不另眼相看,遇有难以顺利进行的事,时常先和我们协商,有时因恐某事处理不来,不敢迳自执行,反要我从中斡旋。因为我们甲班虽为其他各班之首,但每事亦召集各班首长妥商,并不至有独裁行动,更为各同学所信赖,所以各事俱能顺利解决。以致师生间见面,全以我现行别字作称呼,在学堂正名反而湮没,仅此一端,可见本人的学生地位已和其他不同了。

此时我们的革命热情十分兴奋,几个较为热烈的同学,日夜筹谋武器,拟踏着先烈们的血迹前进。查得政府定章,中学以上必要用真枪操练,才能与定章相符,否则便是违背政令,于是自己起草章程,由几个热心分子罗觉庵、李子先、陈孝述、廖节交、黄伯群等创立一个学生自治会,选举时我又被一致推举为会长。吾人明白官场,必然对学生方面敷衍,得过且过,但敷衍不过的时候,断不肯负违章的责任,致获上峰的处分,把握着官场这一点,及以自治会名义公然行文向府官交涉,声明必要用真枪的原因,文里含蓄着,如果没有真枪,则向省教育署申请。果然不久,即领到没有子弹的单九响毛瑟枪五十枝。当枪械领到时,众同志的精神为之大振,争着领到自己手上打理。这时和最初创办有许多年龄较长的学生出操情形完全不同,成了一个新局面,现在全是年轻学子。老师郭守毅同志乃全神注意兵式操,不时出去野外山岭演习战术,课程教至大排行进间散开射击,一开一合,整齐纯熟,我也随时助教,凡出去外间野操,每次挂起周番带帮同演习。

后来又请监督增置铜鼓洋号等乐器,雇得一个军乐老兵驻堂教习,所有进行号、冲锋号以及各项集散号音,俱由选定的二三十各学生吹打烂熟以故出外演习,比现成军队更加辉煌。有一回省教育司依例派出专员视察,见我们精神焕发、操演整齐,啧啧称奇,大为惊叹,赞为全省第一,特颂公文一道嘉奖。该公文由府官转交本堂监督,悬在甲班课堂上面,以昭荣誉。其实是官场表示自己为办学有方的能员,已得到上峰赏识,哪里知道吾辈青年里面,为着革命的前程,互相勤勉所表现出来的成绩呢!

 

 

第七段

联畲族学生计划变徒劳;

制炸弹教师良法收功效。

 

周秦以前,岭东本属荒芜之地,蛮烟瘴气,人迹稀疏,只有一种土生民族,绝无文化,名为畲仔的(畲言斜),或与他处的苗瑶相同,亦未可知,不过因当地人民的称谓不同罢了,迄今尚存有千百人,分居于高山深岭中,时常也下山来墟市做买卖。因他们的语言习俗与平地居民特异,又没有文字,故无从稽考他们的历史,至今亦无人向他们开导过,任由自生自灭,传闻畲人面里目红,后有尾巴的,寻常欲见一畲人的面貌形状殊不容易,但关于畲族的情形,在东江革命同志工作失败的备忘录中,亦有一段入山探访畲人的经过,兹采择各人笔记,录出如下:

乙班高才生陈经,别字孝述(革命战斗阵亡烈士之一),乃极端努力的革命青年,闻得归善县属尖笔山九龙峰一带深山中有许多畲仔,此辈爬山越岭如履平地,体力刚强,异常勇敢。陈经欲组织畲仔一队,给以大刀、炸弹,为革命军的前锋突击队,迭次提出意见,与革命同学密商,后来决定由陈经、黄伯群、韩家俊、黄景田、陈仲吉、梁镜球等人定于暑假期间前往,先由陈经约好熟识畲人情形的戚属,依时到平山墟集合,届时陈经又带同乡间二人来会,一行人共同前往尖笔山。

那九龙峰下有谭公祖庙,是《惠州府志》及县志俱有叙述,所称为仙迹的,东江各属均有谭公庙,即香港亦有,乃科学未昌明朝代民间无可避免的崇拜神权掌故。我们在平山墟集合后起程,一路行去,俱属平坦,沿途亦有茶店休息,将到达时,仰望山峰囗天,顶尖如笔,由一清洁的石径而行,先到一处名为得道亭,山涧由亭前流过。吾人这时已汗流遍体,乃俯下洗漱一番,水质清凉甜冽,登时神清气爽,道旁有成列的百年大树,浓阴覆地,暑气全无,再上有一座石筑的大戏台,以备每隔若干年建醮酬神演戏之用,由石级曲折而上百余级便是正庙,前面有空地一幅,尽头处有一幢小照壁,立门远眺,千里层密,历历在目,气象宏伟,风景清幽,庙旁有石井二口,山泉滔滔不断流过,水清味甜,吾人烹茶吃饼,若享珍馐,诚为林泉的胜境。

一顷间,随陈经出来的戚属已寻得一个负柴担的畲人来见,我们一看,并不是人们所传身黑眼红后拖尾巴的,那畲人也卷结起一条辫子在脑后,外着也与乡间耕田的农夫一样,且能说不纯熟的当地语言。陈经更留心向他询问,得知畲族并无文字,故此不能查出他们祖宗的来历,同族只有四个口音的姓,分为云、雷、蓝、来,并无别族,呼男为“因哥”,女为“因花”。这畲人自言住在此处高峰,约有十多里山路,比其他畲人所住的为最近,各人听了大喜,齐声道:“你带我们到你家里视看好么?”他听了,沉吟一息,很善意地点头回道:“好的,好的,待我到谭公墟卖了柴同去。”黄伯群接口道:“你的柴便卖给我们,赠与庙里用,不知要多么价钱?”畲人道:“这是有定的,每次俱要四角钱。”陈经已掏出五个贰角的银币,交到畲人手上,一面又说:“不要论价银多少,我们给你一元,即刻起程好吗?”畲人只要了两个贰毫银币,将其余的交回道:“我的柴一担只值四角,不该多要的。”我们齐声道:“多余的送给你当是带路工钱。”谁知他始终不肯接受,并无一句婉言推却的话,一味摇头不要,具见畲人有古老直道的作风。我们只得任由他。黄伯群的个性从来是活泼,谈风很健的,不出一声地,即伸出一只手向畲人屁股摸了几下,哈哈地高声笑道:“原来没有的,也和我们一样!”畲人当下愕然,全不明白他的用意,我们心里全知道是试探畲人有没有尾巴了。

庙里的司祝因我们送他一担柴,免不了增加好意,取出几根竹竿,为我们上山扶手之用。于是各人俱持竹竿在手,跟着畲人起行,一路行一路和他谈话。他虽有辫子,不过要下山和汉人交易,故不能独异,他的同族能说汉人话的很少,也不是个个俱有辫子,更不知满清皇朝是个什么东西?他自称是畲人,语言习惯与平地的居人不同,故不敢在平原地方立足,才避到高山深岭里去图生活,同族的有很多自幼到老也没有下过山一次,绝对不知平地怎样的生活。他说出这一番话,分明是要表示自己为畲族中的一个开明分子,在吾人看来,彼此分隔,真个别有天地了。畲人又说:“曾听墟市中人说过,最厉害是有火的船(想是指汽船),能在水上行走如飞,可惜没见过,自己生平只乘过横水渡” 等语。可算是畲人国的外交兼商务部长了。一行人一路向山上行,曲折攀登,所走的路是吾人不能看得出来的,不过在草丛里露出几寸涧的泥路,茅草遮掩,众人随着一步步蹒跚登上,走了很久,回头向山下一看,原来全在山凹里旋转而行,有时为两旁较高的茅草所迫,必须侧身行过,稍不留意便为有的树枝所钩住或剌破皮肤。此时吾人已分不出哪里是登山、下山的道路,左弯右曲,更无一处地方可以坐下来休息一刻,当下已经无一个人不是脚震身倦,很难支持了。彼此心里未免感觉这一次的行动不知将来能不能收到效果?为着民族存亡的革命行动,又何敢辞这一次的辛苦,各人俱抱有同一的心理。陈经又倡言道:“我等这一次虽然吃苦,但可为他时行军的练习课程,如果稍有怨悔的话,必不是有志的青年了!”经这几句激励的话,果然无一个肯示弱,同时鼓起勇气,快步登山。但看畲人时,则闲若无事,此时各人步步登高,早已身疲力惫,感觉到高山上的空气似乎渐薄,呼吸常见急促,几乎头晕窒息,亏得不时有山风吹来,较能气顺一时。最不好过的是一阵阵骤雨落下,令人无所逃避,任其淋湿,这还不打紧,雨过之后,为烈日所晒,蒸起闷热的地气上冲,令人欲呕,各人俱在心闷目眩之下难以抵挡,齐问畲人尚有多少路程,谁知他答的是:“上山不要问远近啊!慢慢行,快快到!”说着又不停步继续上山,我们听了,也无可奈何,惟有跟着他行,知畲人亦已习惯,而与心理学相暗合了。不料我们中有两个生长在城市的到了这时,自谓无能力再上登一步了,尤其是陈仲吉身躯较为肥胖,一面说一面坐在旁边的茅草上面,头筋暴露、两眼无神,额上的汗涔涔流下,有气无力地说:宁愿在此处等候,我们只得任由他,于是其余的人再鼓勇上登。转一个山坡,觉得这里吹来的山风带有一种很浓厚的野兽气味,频频触鼻,腥臭难当,猛然间,各人俱有所感触,不约而同齐声向畲人问:“这山上有没有老虎?”畲人把手一扬,很快答道:“啊!老虎多着啦!但你们不要害怕,这里的虎是不伤人的,白天它并不出来,日头落山的时候,它们才出来,四处觅食,随处可以看见,如果遇着了老虎的话,切不要惊惶,也不要蹲下去,可站立不言不动,它便在你身边走过,也没有妨碍的。”各人听了,不免大为色变,勉力跟他步步登山,彼此互谈哪敢不怀着一个畏虎的念头,到底畲人所说不要害怕的话靠得住靠不住?或者此处畲人自来不猎虎,因此虎也养成了不伤人的习惯,亦未可知。可是人和虎并不是签过什么协定,两方凭着来遵守的,谁也不敢坚信这野人见识所发出毫无根据的言论。各人互相论断一番,谈到我们这次为筹谋革命而来这里干一次绝无把握的行动,如果有谁变了老虎粪的话,虽属于各安天命,但亦应与革命战争上的牺牲并论,各人必要写入笔记里,做个备忘录。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当中,不觉又登了许多山路,左盘右旋时,见到一块小山田,有个全身赤裸头上结个发髻的人,口里叽哩咕呱,不知说些什么,一面指手划脚,与带路的畲人打话,我人全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又再转一个山窝,畲人指出他的屋子,就在这处山上,各人一望,果见树林的下面,孤立着一间茅舍,想是他的大府了。再弯曲行了很久,这时将近到达,反觉身疲力倦了许多,哪肯功亏一篑,惟有鼓勇再登,一步步捱到他茅屋的空地上,每一个人同时发出“嗳哟!”一大叹声,急忙坐在地上。看他的屋里时,放着一条小牛,满屋里俱是牛粪,也看不见有椅桌,吾人全不进去。畲人入去叽哩咕噜呼唤着,想是叫他的妻子出来招待客人,我们也正想视看畲族的女人是怎么样儿的,大家俱全神注意在等待,不料他那婆娘躲在房间里,把门关上,死也不敢出来,任由他叽哩咕噜嚷着催迫,她也没有一声回答。畲人没法,只得自去泡茶来款待,我们问道:“你们在高山上怎能有水可用?”畲人答道:“啊!这是很容易的,我们看过便知哪里有水可取,锄头一落,就有水流出啦!”想他们是有遗传性的取水技术,能知道地层水所在的见识,不然的话?又怎能在高山上生活,我们又问:“这里你们畲族有多少人呢?”他答:“有事时吹起号角,很快可以召集一二百人,如果一山传一山,向这里一带高山连绵的岭上去召集,大约可有千多人。”

这时陈经便很注意地问道:“带你们这千多人下山,由我们给每人一根洋枪,大家同去打那欺骗我们的人,好不好?”畲人答道:“好是好,我们这里一根洋枪也没有,即有也是没用的东西,我们还是以一柄锄头为宝贝呢!”后来又问了一回畲人的风俗婚事,知他们结婚女家以一柄锄头,一张草席便是嫁妆。彼此谈了一番,俱记着日头落山老虎出来的话,连忙催促他们快下山,于是立即起行。这时落山容易,我们比畲人走得更快,左盘右转,不到一小时已远远望见谭公祖庙,两个无力跟随登山的同伴已在山腰的一条大瀑布下面等候,各人也立即在大瀑布水里洗涤一番,然后优优悠悠回到庙里座谈。据陈经的戚属说:“畲人落到墟场里做买卖,每为市侩所欺骗,如柴草、时菜、谷物等类,市侩们往往暗里另换较重的秤砣以欺骗他们,畲人只觉得货物短少,又不明缘故,然亦无可如何,只有痛恨在心,因此历来对于墟市中人感情很是不好。”众人听了,无不痛骂市侩们天良丧尽,互相谈论了一回,各人乃分别自行回去,不必细述。查访畲族一事,综合诸笔记所述,至此便告结束。

囗囗期满,学堂照例开学,在会议革命工作进行中,陈经提出训练畲人使用大刀、炸弹的计划,他是主张最力的一个,迭经诸同志密议数次,终以经济上无此能力且语言不能普遍通达,人才更有关系,决定暂行放弃,等到吾人有能力时,然后负起开导无文化民族的责任。

此次虽徒劳无功,但关系畲族的情形,为人们自来极难知道的,也应记将出来,藉以明白当日的革命青年,在无所经费中,稍有可以为革命助力的事物,亦设法筹划,不辞劳苦去干一番,把经过徒劳的事实记收起来,以见吾人心志的向往,也是吾辈革命青年无数失败里头,绝不胜记,而又不可不记之一。

教师郭守毅同志,在外国学习制造炸药极有心得,因他深知囗囗械以行革命,就运输存储两事,俱属不易,何况又需要巨款购置,故立意自行制造炸弹为发挥革命力量的工具,这是他以前说过很多次的话。于是利用学堂里的仪器以制炸药,列出几种方法,选其中最易的一种,择数个较热心努力前进的学生,秘密授以极简单的方程式,按照用物的份量,先行试验,用酸素溶化银货,冲以酒精使其反应,发生沸腾形状,急行冷却,即徐徐沉淀,成为炸药。此法容易而又简便,按照公式所列的份量,即能制造,先制成一小盒,由参加革命的同学秘密携往深山的石壁上投掷,隆然巨响,爆炸力颇强。试验过数次之后,便指定数个学生专工担任制造,交由李子先专人负责办理。各革命同志非常兴奋,纷纷解囊,慨捐款项,购置物件,分工操作,接连制成了许多,秘密运交负责保存的同志收藏,以备应用。

后因郭守毅奉胡汉民同志之命往北京,营救谋炸摄政皇的汪、刘等人,辞去教职,与吾人暗中开会告别,要求东江的革命工作必须学生们更加积极,肩负起来,秘密组织成为一经提挈即能同时发动的力量。不料郭由北京刚返到南洋,在星洲为汽车所辗毙,各人得知此不幸事件,深为革命前途叹息,乃于夜间在东江医院开一追悼会以志哀思。不久,君雨平与丘锦芳、罗俊、刁王成等到惠州,在南门姚屋巷租得冯姓住宅为办事处,暗中运动驻防军队。惟当时人心未醒,社会昏沉,难以收效,姚与各人知非一时所能获得良好的成绩,旋亦他往。此后惠州的革命工作无形中已完全落在学生们的身上,日浸月润,得以不断扩展,各方面的联络大有一日千里之势,活动进行与时俱进。

乡人严德明,平时以贩卖成药、藉教会名堂为防护,先将辫发剪去,以示具有革命思想,他是极为热心的一个,已经秘密进行。因此对于东江上游的绿林,大帮的,小股的,他几乎全能熟悉,但没有知识界中人同往联络,深恐各绿林的信念不坚,故由姚雨平派丘锦芳先和严德明约妥,约我会同前往接洽,于是由严德明带路,我和锦芳同往一个小地名称为“一条龙”的地方,此处乃著名匪巢,常有大帮齐聚。我等三人在夜间与绿林壮汉会晤,约妥一切后,返回水口墟严德明家中住宿。不意此次行动为德明的父亲所知悉,在隔室破口大骂,我们两个人侧耳细听,他公然说:“你等后生小子,妄欲造反,不怕杀头吗?”当时听了,不禁大惊,分明是对我等指责,并不是他们的家事,德明还说不要紧,这是老人家的胡闹,我们两个以此等不是等闲可以作为玩耍的事,要知道人们所囗的闷气,关系我们的性命,不论他人有无加害的企图,为安全计,不能不把握时机,即时逃出。到了江边,即出重金雇一小艇,马上开船,此处距惠州城数十里,且是顺水行舟,天明即到,锦芳随转往广州报知雨平。

 

 

第八段

初试啼声,放下笔杆先败敌;

同提妙计,说成乌合变雄兵。

 

这次在博罗县地面击破清兵,起因并不是丰湖学生,乃南洋革命华侨,关怀国事的苦心孤诣,开出一朵红透半天的革命之花,兹且先述出原因的起止于下:

有在南洋任教师的罗仲霍(别字则军,黄花冈烈士之一。)由南洋槟榔屿先到广州,取得友人的介绍信,专程来惠州访同宗罗应平,密商往博罗近罗浮山地面,与该处大帮绿林联络,收为革命起义的一部分力量,而罗应平即是丰湖学堂的甲班生罗觉庵,是个革命热烈分子,早已择有各班同学共七人,发帖结为拜把义兄弟,行动一致,互相救应。因当时的社会风气最重同宗,若非同姓,则结为异性兄弟,官场尤为盛行,罗则军把握这一点见到了罗觉庵,更加亲密。两人密谈之下,尽量介绍七个把兄弟相见,已议定举动的一切。

适值我由东江水口回来,告知“一条龙”地方所见及各种情形,罗觉庵急介绍我与罗则军同志会面,互商之下,我献议说:“此行似不应多人同往,免得惊动”……话尚未完,罗则军接道:“现在并不是即刻起事,不过看有多少枪械,人数若干?等待指定日期,与他处或全省一齐发动。”只有几个把兄弟囗囗前往,以表示热情。于是再行议定,罗则军以罗觉庵当下足痛行动不便,改由同班的黄伯群同去,以及李子先和我共四人秘密前往,由罗则军安排一切。各人先到博罗县城,住宿一宵,由红定的带路人引导到一间祠堂的前面大草坪上,我们叫人买得一口猪和各项酒菜以备聚餐。当地的主持人便召集各股绿林前来聚会。果然各绿林纷纷应召而至,每帮只二三十名,最大股的也不过五十人,个个俱负有长枪,新式器械则极少。众人席地而坐,大碗酒,大块肉,大吃大喝,互相订定他日起义的办法,以及一切应配发的器械。正谈话间,突有几声啸声。…… “博罗方面,有大队花腰(洪门称官兵的暗号)出动,囗囗向此处进攻!”各头领听了,一时骚动,很为纷扰,内里有欲先自逃遁的,当下情形十分尴尬。我们以众头领熟悉道路,分别散去绝非难事,遗下我们几个人地生疏的,清兵一到,怎能出险,岂不是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在这紧急情势当中,我灵机一动,立即站起,对众人说道:“列位同胞兄弟们!你们平时被花腰迫到无路可逃的时候,尚敢和他死命相拼,但是时间已经迟了,因此总总是吃亏的多,究其实清兵是不堪一击的,只要自己做主动,不做被动,敢去打他,不被他来打,那就行了,今恳切请大家听信的一句话,合力对花腰迎头痛击,以夺取他们的枪械,你们已有志起来参加革命,便是我们的革命同志,更应同心协力,一致行动,我们也必定身先士卒,带队先行,和敌人力拼,夺得的枪械全是你们的,与我们无干,请勿错过这个极好的机会。”同时,黄伯群、罗仲霍两个人又说出许多不必害怕,全对他们有利益的话,这时,欲先行逃遁的听了,也没有离去,内里人丛中,有一个发出高声道:“好!好!大家这次和花腰拼个他死我活!”登时众人听了,都向发声的人丛里望过去,随即纷纷互谈,这一处说:“好,吃花腰!”那一处也应声说:“来!来!大家吃花腰去!”顷刻间完全胆壮起来,没有一个甘心肯认自己是弱者,当众人面前来丢脸,消散了恐惧的心情,化为同仇敌忾的怒吼,个个摩拳擦掌,愿听指挥。

果然一席话挽回了颓势,于是我们讨论分头战斗的任务,划分三处埋伏,左右两翼,伸出前方,先伏下包抄的形势,中路在囗,罗仲霍、黄伯群、李子先等均争着任先锋,随分定子先和我担任中路,伯群、仲霍分任左右翼,约定由中路迎头射击,两翼闻声出而包抄,这一计划是两位年长的同志定出来包围缴取敌枪的方法,又由罗仲霍以白绿分为第一、二、三各军,制成手执的小旗帜,使头领们认定唤呼旗帜归队,立即出动。

各头领熟悉地形,认定军旗跟紧而去。各旗均有六七十支枪,我们中路只有四十余枪,到去一处山岗上面,子先和我便指定各人藏身埋伏,以等候敌人。谁知候了许多时,前面毫无所见,虽有星光闪烁,仍是墨一般的天色笼罩着大地,四围山岗树木丛中和草地上,俱放出唧唧虫声,远近相应,似向吾人慰籍,虽不时有微风扑面,仍吹不散人们久候的心中闷气。各人等候到两眼疲倦起来,东方已逐渐放出光亮。当下便起来巡行,不久天色已经大明,我们所踞守的山岗乃控着一条往来的大路,后面有一群小贩,向前行去投墟。我们立即派人阻止,不准他们前进,亦不许退后,用和好的说话,向他们抚慰,安置一个小山窝坐下,交由李子先带两支枪看守着,本旗这部分的头领走来说:“想是没有花腰,不如收队。”我答道:“必有花腰,切莫大意,你们不看投墟的小贩被我们阻止吗?此处是往来大路,前面并无一个人行来,可知亦是同样被花腰阻止,这是一件很浅白、最容易囗囗的事实,此一个证明,必要大家忍耐来等待,怕这个时候已临到紧要的关头了。”说话尚未完,前面陡然枪声大发!不禁惊奇,忙站起向声响处瞧望,又为树木所阻,不能看见。当下感觉有枪声没有弹声,分明是我军发射,忙把哨子吹起,将手上小旗摇了几下,大叫一声:“跟我前进!”举着小旗向枪声处急跑,众人亦跟随在后面急跑,转了个弯儿,见左右两翼军已出到田陇间向敌兵射击,本旗各人也大声呐喊跑下田段间,如狂风暴雨般加入去,向着纷纷争逃的清兵,猛烈密射一顿。我们左右翼的两位罗、黄司令已经合集一条战线,共同指挥各兵前进,清兵混乱非常,争相狂窜,只顾逃命,极少还枪抵抗。大路上遗下东倒西歪的尸身,抛下许多物品,有包袱、鸡鸭等杂物,更有半截的生猪,想是在路上强夺民间的赃物,顷刻间清兵已逃得不见踪影。这时我们的队伍亦已混乱,分不出是哪一旗的所属了。

原来清兵贸贸然而行,以官兵从来自大的…… ,左右两翼早已看得清楚,不料左翼的忍耐不佳,先开枪射击,清兵一时不意遇着意外的变化,不禁大惊,连忙还枪抵抗,哪知右翼又枪声突发,乃大惊乱,仓皇后退,混乱争逃里中路又在正面大声呐喊而至,加入射击,清兵不知虚实,估道陷入包围圈中,只图乱跑了。这一次的混战,清兵实在被我们把他拿来在掌上玩弄,逆料从古以来,清兵未尝被人袭击过,乃突然被我们挥兵拦头一截,哪有不混乱争跑的。可惜我军是一时乌合的绿林,不懂得执行吾人的命令,倘再待一会,由我们中路迎头一击,两翼合力一抄,最低限度亦能夺得百数十支枪械,无如绿林不能忍耐,遂致一枪亦不能夺到。

这时我们的队伍已经会合,各绿林也不待指派,即自动向前追击,我们只得跟着前进,成为押队而不是带队了,因此辈绿林平时受官兵缉捕,东逃西窜,久已含恨在心,无从发泄,今一旦得势,正是一朝权在手,报却远年仇,哪肯放松分毫,乃拼命追杀,摇旗呐喊的叱咤威风,一似舞台上山大王打胜了仗,演出了不可一世的雄风。我们几个对这因缘际会得志一时的人们,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从而看清社会人情的一处角度。

在路上拾得红柬的名片一叠,取来一看,乃是一个姊姊丈夫的名字,不禁心里暗说一声惭愧。自己只知一个姊丈充当汛地官,不知是在何处,不图这一次追击的竟有他在内。当下一村过一村追击,直到下午,全不见清兵的踪影,后在一处乡村里造饭,闻得已距博罗城不远了,随吩咐各首领暂且分散,听候再起事的消息。

 

 

第九段

大败清兵,黑夜回归迷失路;

凯旋战士,陌生投宿到乡村。

 

我们怕各头领别后自回,不敢再经博罗县城,横向大江方面行去,不久已经入夜,赖有手电筒照路,走到一处地方,昏黑中望去,有一大丛林,似是乡村,于是向这一方面行去。经过几段田,谁知不能通行,乃是断头路,再改向别路,又踏过许多段田,左不能行过,右亦不得通行,天色全黑,走来走去,俱在这处地方团团转,各人不免焦急起来,黄伯群不禁哈哈的大笑道:“我们正是俗语所说‘遇着鬼倒路,必要小解,乱射一回,便能寻得出路’。”罗仲霍笑道:“什么唤做鬼倒路,这是没有科学根据的话,革命青年不必要信!”李子先道:“试试也不妨,横竖也要小解呢!”说着,他便扯开裤子,向田垄间乱射一通,这时各人也正要小解,虽不是出自要解鬼倒路,大家也照着做了。可是,这小把戏耍完,仍然得不到出路,于是各人暂且蹲下互谈,我们的电筒光线已弱了,非不得已时不可乱用。猛悟兵人行军,利用黑夜踢过敌营,可用一人在前,后面以一人低瞧,即能传达方向进行,当下一试,果然使得。仍提起精神,照此方法前行,有时亦利用微弱的电光,以为补助,大约继续苦行有一小时,终于转一个大弯,囗到那大丛林,果然是一个乡村,周围有杂树环绕。隔着闸门询问,不料一群犬在内面大吠起来,我们连忙亮起微弱的电光,照给他们看,免在夜间发生误会,一面说明错走了路,特来借宿的话。他们在内商量了一回,先叱退一群吠犬,才开闸门接我们入去。

乡人招待很为诚恳,我们也表现很和蔼的态度相对,他们并不问我们的来历,诚朴处可知,只谈几句,这是离大江不远的乡村,且在深夜,更不多谈。随携出一盏煤油灯,带我们到一个房间,指请各人去住宿,便自行离去。我们一踏进房内,见左边一张古老大木床铺上一张破旧的草席,足够我们几个横卧。床尾内便放着几只大水牛,我们携灯入去时,俱仰起头来,睁圆一双眼睛,对油灯反射出闪闪的白光,口里喷出“治治”的声响,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不免暗里吃惊:人和牲畜同处一室,可能相安的吗?大水牛已向我们发出驱逐的声调了,后来见他们几个俱是毫不在意的,才觉悟自己的经历太少,全不知道农村里的事务。

我们日间只吃过一餐,这时虽是肚饥,也要忍耐着,免得露出做过不敢在人前公开的行动,所以不约而同的互相会意,深夜里不应又去麻烦乡人,向他们求食,有得安睡便可过去,他日置身革命军中,还要担负更艰难、更吃苦的遭遇,这次练习一回,正是革命青年实验的课程,大有进益之处。于是大家不脱衣履,即行卧下,因昨夜等候敌人全未曾合过眼,又追击清兵,辛苦跑了一天,以故倒落在床立即熟睡,直到天亮,乡人一早便起来,我们忙着洗脸,对乡主人们深切道谢,问明路径,即出到江边,商定回去惠州城,以便罗则军候船直回广州去。

 

 

第十段

打仗回来,神鬼不知仍上课;

观看布告,学生自觉更雄心。

 

我们四人回后,罗则军自去,三个同学一齐急步返到学堂里,尚能赶及下午的课程,和寻常因事缺课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干了一次被迫到不得己的革命战斗。到了夜晚后,罗觉庵、黄伯群两个特来约我,同缺夜间两小时自习课程,入城去与罗则军同志饯行。因他这里是可以纵谈的所在,虽高声亦无妨碍,同人等先祝贺这一场胜仗,也专诚向罗则军同志奉上薄酒饯行,请大家同喝干杯。同时,众人齐声附和道:“则军同志在国外见闻较广,请将华侨的情形见教!见教!”则军笑着道谢一番,然后点头不已的道:“好的,好的,说起华侨革命青年,自和保皇派辩论国事,把保皇派驳到闭口无言,所以华侨青年全是孙中山先生的革命信徒,各埠到处俱设有阅书报社暗中作机关进行一切革命工作,现在所有青年同志莫不热血满胸,决志牺牲,待时发动。即我们这次在博罗打败清兵,虽无补于大计,亦可为各华侨青年同志吐出一口久积胸中无限郁抑的闷气。”几个把兄弟接口道:“那么何不早日回来国内,和我们同时起义?”则军立即应声答:“列位要知道,举义不是似我们这时喝酒一般容易,必要筹备妥当,然后方能一举成功,从前屡次失败,全是经济筹备不足,以致军械缺乏,不能有成,因为富有的华侨极少以巨款接济,目下只是向各华侨零星募集,是以仍要等待。兄弟此次回国也是与重要首领妥商,先回来布置有利革命的条件,想不久必有好消息到来,仍请忍耐,以待时机的来临。兄弟此次内心最欢喜的第一件事是亲见国内青年学子的热心毅力,比之华侨在国外的热情有过之而无不及,想不久的将来,便有事可干,目前希望忍耐,不要妄动。据兄弟所知,华侨中有很多个革命同志俱是东江的客籍青年,以等待大举之期,还没有声气,又因平时愤恨填胸,革命热情无所发泄,乃自筹款项,私自只身回唐山,见机行事,以颈血溅满奴,他日如何不可知,但这是很真确的事实,列位不要将此事泄漏出去,因兄弟见列位革命程度很为高超,是以不妨说将出来,想无妨碍,兹再对各位透露一个重要的好消息,兄弟回国也完全为着这事,各重要首领已筹有款项,分头去购置军械,一经完备,决先在广东举义,然后分兵出长江,这是不久可见得到的事实,届时希望努力为是。”

 

 

第十一段

华侨志士,真情先播青年鉴;

国内学生,血迹分扬大汉旗。

 

当罗则军在席间正欲再谈下去的时候,罗觉庵接口急问道:“大举的消息已有,明知事在必行,那热血华侨何以不等待一时,偏要独行己志,岂不……”话尚未完,则军接口答道:“他们因平日怒气填胸,热血腾沸,早已决志牺牲,无从发泄,稔悉‘引刀成一快,莫负少年头。’(按:此两句无疑是汪精卫所作,以鼓励华侨中的决死志士,久已风传囗囗囗,后来人们以为他谋作摄政皇时,在狱中所吟,试问在狱牢中安能以革命言词传于外面?特以志明,以免久误)的几句成语,是以如此,因为若不是断头流血,恐未必为后人所崇敬,即以岳飞而论,倘不是“莫须有”而掷却头颅,亦不过是一个骁勇善战的英雄,又安能得到全民族的恭敬,以纪念囗囗而流芳千古。”则军一面说,一面站起,举着一酒杯,接着又说:“这次承蒙列位同志过爱,触起兄弟胸中热情,无限感慨,不知此后有无机缘再和列位痛饮?来啊!亲爱的同志们!兄弟借敬一杯,预祝日后我们也千古流芳!”当下,我听了不禁一时雀跃,大声道:“好!好!来啊!日后大家痛饮黄龙!”李子先接着站起道:“岳飞与金人战是中国的民族英雄,今入主中夏的满洲人,即金人也,面对汉人崇拜岳飞,竟至诈作不知,心里总免不了有些不乐意存在,然而正义无论怎么,也能站立于世界之上的,假使日后又有一个秦桧复生,恃着一时的权威,忌嫉岳飞成名,将岳坟锄平,你道会怎样呢?啊!邪恶又怎能淹没正义?怕不旋踵又有更加辉煌的岳飞墓出现于社会。”黄伯群接着道:“子先同志所言,邪恶到底是邪恶,绝不能埋没正义,那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如果凭着电光一闪的权力,不顾一切自以为是,那也不过逞一时的暴行,恐怕终将害到自己。何况革命志士决意牺牲,早已置死生于度外,平常的人们怕死,而具革命气概人物则看事极清楚,因为志气高超,岂能久受半开化的满洲民族之虐待,身如奴隶,绝对没有自由,宰割任意,处在担枷负锁牢狱之中,正是生不如死。明知每一个人必要死一次,并没有第二次又要再死的道理,无论帝皇乞丐,富贵贫贱,同样逃不了那度天地自然的关隘,是一宗人类最平等的事实,人们怕也不免,不怕也不免,可知每一个人的生命相同,当呱呱堕地之时,已具渺渺远空之日了。吾人由诞生而至远空的一段时间,活在那动荡不已的大时代里,自应一肩负起制造新社会的任务,先分出重于泰山,轻于鸿毛的举动,努力前进,才不误却那宝贵的时间,又何必计较成败死活,是以革命志士,必先决意牺牲,方能尽自己本份应当干去的任务。刚才则军同志所言,华侨革命青年,以断头流血为莫大的荣幸,这实是革命青年的圭臬,人们要明白以快刀分开头颈,与易箦就殁,同样是死,又有何分别?何况同是顷刻刹那之间,电光一闪,即行过去。所以佛家称为自然中的圆寂,殊无一些悲哀恐怖在内,可见断头流血与佛家圆寂也是殊途同归,大仁大智,对于鼎食甘如饴尚且求之不可得,我辈今日虽是寂寂无闻的学子,敢不自立此志,以迎接他日的不知恐怖悲哀,而自然圆寂吗?愿与诸同志共勉将来!”说到这里,则军同志立即站起,伸出一手,与伯群同志握着不放,随说道:“领教!领教!同志解释决死的话不休,将人生观推进一步,证明有志的青年虽然死去也是生的,可敬可敬!!”伯群的谈话素来是有如演说家,又接道:“昨天我见你截击清兵,手上旗帜摇动不止,敌兵弹如雨至,全不理会,站立阵前指挥如故,使自己的兵见了,更加奋勇,猛力前冲,清兵即时溃退。若不是早有决志在心,又能干得出来的吗?彼此俱是初出茅庐,未经战阵的学子,竟能表现出大将在战阵中的好模范,此次虽属不关要紧的小战斗,但已试探出敌军的战斗力强弱,为我人所明悉,革命前途殊为可贺。”我也接着说道:“两位黄、罗同志,分为左右先锋,俱是有能的指挥人物,令人佩服,当我们中路加入火线的时候,亲见两位如处女、如脱兔一般,要进自进,要止即止,可算得是指挥若定,要知未经训练过的兵,是不容易要他完全照着自己意见而行的,我以为两位先锋同志俱有将才,可以统大队军兵的人物。”伯群又接着笑说:“请勿过奖,这次的战斗,你和子先在中路行动,虽无从直接打败敌兵,但对事机的警觉处,全不落后,见机灵敏,足以先发制人,尤为杀败清兵的要着。至于子先,乃是我们同班习惯相知,有如手足般相助,且素知他是早置死生于度外的人物,秉正嫉邪的气概,尤令人敬佩,平时虽不发一言,而干事则力行不倦,此次又听到各人解释,革命青年的人生观,自必更加鼓励他前进的坚定步伐,今天晚上在饯行酒当中,子先也争着发言,可知他见机不落人后,以他能潜心学制炸弹,为教师更加青睐……”话说未完,则军立即接口问道:“子先同志能制炸弹吗?这是今日革命最主要的关键。”伯群说出子先能制炸弹的话,登时则军和子先两人低声商谈一阵,又问明几个同志的名字,写入记事册里,然后则军表示很大的欢喜,又说:“兄弟这次回来的最大收获,是知道东江的革命同志之中,有子先同志为能制各种爆炸药品的独一人才,尤胜于打败清兵十次、百次,他日为国效劳,无可限量。”这时已经夜后,各人乃互相握起同盟的手,一声道别,纷纷散去。翌日,驻惠州的广东全省陆路提督秦秉直出有布告,大意谓:“查博罗方面,聚有大帮革匪,希图起事,经官军发觉,合围痛剿,一经交绥,有如推枯拉朽,当场斩获无算,现已完全散去,除严饬官兵追踪痛剿,务绝根株外,合行布告。”等语。我们看了不禁暗中好笑,识透了官场上下互相蒙蔽的颟顸举动,不啻鼓励吾侪革命青年的雄心,要再接再厉干下去罢了!有一次我的姊丈来家参见母亲,一见面很有余怖地说道:“这次在博罗遇险,真是死里逃生,险些儿做了俘虏,尚幸自己机警,逃跑得快,倘迟一些儿,怕今天也不能再得见面了。”他一连串说出逃走狼狈的情形和自己的机警与幸运,当下我在旁坐着,完全不敢出一言,因为在路上拾有他的名片,只有暗中叫着惭愧,为着革命行动,哪能顾得许多,彼此已是站在敌对的地位,虽属亲戚,那时候还顾念得到吗?

自博罗击败清兵一役之后,吾人仍在学堂照常上课,暗中活动更加积极进行,完全没有泄漏半点风声,一切工作俱极顺利,直至例放年假的时候,我们开一次秘密会议,决定各县的学生回去乡间分头筹划,储备枪械、人的一切革命力量,认定每一个人负担某一方面的工作能力,以便统计。此后无形中我个人便成为负担总传达命令的重要任务。

吾人目前最重要的工作是收集枪械、炸药,曾在水东街寿康西药房,与医生严确廷(黄花冈烈士之一)商订,设法增购龙唛枪弹,因为吾人所需要的系合于单九响用途,前经确廷经手购到一千颗,每颗毫银一角,已交城外同志处存储备用。因新年刚过,正好乘时再行增购,这是见一步做一步的办法,把握时机不肯错过的革命工作。适值确廷的胞兄严德明由乡间出来,报告他个人近日的革命行动,闻知我们增购枪弹一事,他拍胸包办,不须吾人担心,德明起意东江著名绿林首领钟子廷(绰号牛颈才),早经联络,此人对于革命很为热心拥护,钟氏平时购弹门路极多,情形熟悉,大帮亦能随时购到。门外汉当然左托右托,诸多艰险,若是内中人,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我们听了,便完全委托德明和钟氏办理,果然无须吾人操劳,子弹分批购到,自是对于此一件事,不用再担忧了。

 

 

第十二段

新军起义,倪烈士捐躯。

清弁变心,李管带反叛。

 

庚戌(一九一○年)新年刚过,惠州府县两城一夜间即特别戒严,   七度城门,俱有清兵检查行人出入。嗣由广州透来一项坏消息,驻燕塘的广东新军原是由各县所征的青年,头脑新颖,已大部分加入革命。偶因口角小故,新军与巡警发生冲突,内里热心革命的军人竟欲乘机举事。经手运动的革命同志倪秉章(映典)、莫纪彭、方楚囚、刁玉成等,在小东门同庆坊设有机关策应,当下闻讯,倪映典仓促间个人跑到燕塘标营里,不料过度热血的青年军人,已声势汹汹,全体新军官长的总代表何振与倪映典俱以筹备未曾就绪,劝令再待。哪知热血分子激昂冲动,强请倪映典带队立即攻城,当下倪已无从阻止,反被拥戴,势成骑虎,革命惟一时奋发,岂肯示弱,于是不顾一切,带队先行,抵达横枝岗地面时,为水师提督李准所部的巡防营统带吴宗禹截击。新军因枪弹太少,每人只得五粒,怎能战斗?随即溃散,倪映典亦阵亡,革命行动,一现昙花,是为庚戌广东新军起义有名的革命史迹之一。此次革命自有专史记述,无须冗及,是以略志如上。有为他人所不知的,又补述如下,以见此役对于东江的影响及关系。

驻惠州的广东陆路提督亦出有布告:说及已将新军击散,但布告文内有管带李景濂生擒落马之倪映典自语。查李景濂本是惠州丰湖学生,与我人同班,于数年前请本堂监督起公文送往虎门陆军速成学堂,无须经考试即可肄业,入学后已经加盟入了革命,系由革命同志李济民经手。因当时运动各处军警以姚雨平为最多,亦最好成绩。济民与雨平交情至密,负着雨平的密命,在虎门速成陆军里的运动工作,最为特色。他公然印备加盟革命的誓章向各人分派,很似以纸币分发月饷一般,毫无顾忌,干出人不敢干的作风,大刀阔斧的无畏精神,久为革命同志所啧啧称赞,凡曾参加革命工作的同志,无不识得这个面如玄坛、幽默大胆的人物。因此李景濂亦是由济民经手加盟的一个革命分子。

陆军速成不过一年便毕业,李景濂竟为水师提督李准所赏识,拔充巡防营管带官(即营长),升官迅速,为一班同时毕业的学生所羡慕。吾人在革命立场方面很希望他后来有伟大的力量以相助,不意一时被利禄迷了心窍,竟至残害自己的同志,创出了不可磨灭的血债,又岂当日李济民所预料得到的。

翌年,革命同志已推倒满清,由同志朱执信拿获李景濂,依律枪决,为倪映典报仇,这是无数青年为革命而牺牲,有仇可报的一次,特顺笔合并注述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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