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本篇所记,俱是亲身经历,在丰湖学堂里,与同学们秘密革命工作的奋斗,当时的官僚虽微有所知,亦奈何不到,后来终于为意外所牵累,被悬红通缉,逃往广州,参加黄花冈之役。
第五段
官送考生,竟为革命开新路。
初兴学校,百般笑话闹操场。
当十多岁时,值广东武备学堂招考,先由惠州府公布,考选十属青年十二名,送广州复考,当时报名投考的有千多人,我也去报名投考,不意竟被取录第三名。原来府官刘尚纶是科甲出身,很有深意,尤其注重后一代,当下他亲身在考场查看,所有年轻的考生都暗里做了记号,将文字通顺的初次取了一百多名,再复考一次,即取定十二名,同时悬出牌示,要取录有名的考生进衙面见。这是见官的行动,在满清时代,无人不惊怕的,何况是年青小子,于是齐到房科里询问,那房科主事摆起十足的官架子道:
“这是见官要行大礼,下跪叩头。”……话还未完,有几个考生齐声插口道:
“我们不去啦!为什么要向他叩头?”登时唬得
“不是要你们像参神一般的叩头,府尊也同时对你们下跪,叩头回礼。”内里又有几个道:“原来府尊也对我们下跪叩头,算来我们也没有吃亏。”几个活小鬼肆无忌惮的吵了一会,
不日便要起程往广州会考,母亲以我自来未曾出过远门,派一个舅父携同前往,落到开往广州的大木船(是时东江并无汽船行走,合以注明。),几个同榜有名的也同船而往,每个考生俱有老成的亲人携带,足坐了两昼夜,始到省城。相约同住一间客栈,以便互通消息,不料住了三个多月,新委广东武备学堂总办庄蕴宽仍未到,由该总办派员按名发给外府考生津补伙食费三元。又候了很久,然后在观音山下的贵胄堂考试,再在黄埔武备学堂复考(即后来有名的黄埔军校)。不料惠属选送各生年纪过于幼小,并无一名入选,全场书墨独我虽年纪幼小,仍得名列备取第一名,准予同时入学,但须按月缴白银三两,以为膳食。自念怕家中负担不起,舅父亦以我年纪太轻,商量之后,只得放弃。
是时,日本与俄人在我国东北死力交战中,而满清政府竟宣布中立,何异两个强盗入到我们家里争夺,彼此俱称要代替我们保护财产,这真是千古奇闻,世界所无的事。而我国人民对这情形,亦已稍为警觉,知道非先行推翻无能的满清政府以求自立,则瓜分之祸即在目前,故此我亦暗中与革命中人联络,在这里候考了几个月,终日游闲,结交颇广,此次虽考入武备学堂,无力入学,但引导我踏入革命的新道路,开了一个新的出身基础。
满清政府自庚子八国联军入京之役,同年又有惠州三洲田的革命起义,逃过了内忧外患,迫得改变自大的落后政策,明令废科举,兴学堂,因此惠州亦始创举办一间官立学堂,为十县最高学府,将原在西湖的丰湖书院改作校址,考选的学生俱是十县头脑新颖人士,我亦考选入学。
记述到这里,请阅者记住:这便是后来人们一经提起“丰湖学堂”,便知为革命最激烈奋斗的机构,有几个勇敢青年与海内外志士共同奋斗,不怕牺牲,先后成为烈士,久已闻名。后来一部分学生因革命有功,准予提前毕业,亦有从官费分送东西洋留学,此虽属后话,但内里经过情形怎样,无人说得出,且待不才慢慢分段述来。
当时新学生里面有很多三四十岁,或已在科举考试时获有秀才身份的,而头脑顽固之辈便成为学洋鬼子,指学生乃外国奴,非笑怒骂,无形中生出极大的阻力,足见满清政府平日专制禁锢的政策,令到人民对于世界毫无所知,不关痛痒,成了一无生气,任人宰割的死寂社会。
政府亦因风气闭塞,创始不易,为招徕计,所有学费宿舍及一切杂费分文不收。当时生活很是低廉,膳食定为三荤两素,每餐每人收毫银四分,仅值半角有零而已,所有家居城内及住在附近的学生亦得不在学堂膳食,任令自便。
体操一科,初时每一个学生绝对没有见过什么唤做操衣,只穿便服出操,一般年纪较长的学生,出列操场,教师叫起口令,往往手足无措,闹出不少笑话,因此时常逃避上课,后来当事人见得不对,决定每人免费发给黑绒操衣、操帽全套,才不得不遵照上课。
惟办学人员亦全不知学务,任令诸生自由,随意进退,以致每因小故师生争执,罢课抗拒时常发生,学生方面抱着改革前进的气概以相责难,是为办学人员最伤脑筋的事。后来聘得一个理化兼体操教员郭守毅,乃日本留学回来的,是个同盟会努力革命的分子。和我们一经联络,各生便纷纷加入,不数日间,几乎全堂俱是革命分子,于是心理一经转变,精神趋向于革命一方,对于学堂里无关大体的小故绝不争执,反令本堂得到相安无事的效果,办学人员虽后来知道学生有参加革命行动,亦不愿干涉,更不敢揭发,只求平安地渡过便了。
学堂是初期创办,各科俱无一定课本,教员必须自行编成讲义,由本堂自设的印刷所以铅字活版印出,然后分发与各生,以故教员欲滥竽充数,实无立足的余地,而且诸生亦很多学有根底,所以对于学问高深的教员,必为学生所爱戴,融洽异常。
自加盟革命后,对于经学一科,已为定章所注重,而经传囗极严华更之别,不啻翻起古老书本子,变成新思潮的革命信条,指示吾人必须革命,因此更鼓励学生们的囗识,如不参加便是蛮夷,成了“毋滋他族,实伤处此”而如火如荼以参加革命进行的工作了。
第六段
筹谋革命,领来政府真枪。
演习兵操,反获官场嘉奖。
在始创时期,学堂的科目算是齐备,由日本购得全副仪器,有发电机、放大镜、人体模型等,一切样本、试验器俱具备,除经学、国文、历史、修身延聘当地名师外,其他化、电、声、光、算学、外国文、地理、法律、体操、医学、矿物学、音乐、图画等,则向别处聘请专门人才教授,章程有定,专项管理,秩序亦日就良好。
后来年龄过长的学生逐渐转学或退学,另招年轻的学生补上,府官每月必有一两次亲临巡视,要学生们举出代表,以便垂询一切。这充任代表是要见官的行动,为人们从来所畏惧的,故皆不愿负担,你我相推,不敢充任。我虽比较年轻,因任事颇力,更无地方的偏见,城乡的界限,自问虽是个初出任事的学生小子,识见薄弱,公然与官府面谈论事,若能度度谨慎,不敢放肆乱言,即偶有错处,亦不致受到重谴,所以越加放胆,为全堂同学所寄托,兼之我平时对于由各县乡间出来的学生,最为和好接近,遂为同学推定专任负责见官的代表,每次俱不负所望。因此,选举班长成为一个刻版的对象,职员未拆选票时,必先将我名字写在黑板上面,跟着笑说:“又必是他,不过照规例做一回罢了。”开票果然,每次皆是如此,从来没有更改过,独副班长则争选极为剧烈。因此我虽是学生身份,无形中具有一种特殊的地位,监督(校长)及各教职员无不另眼相看,遇有难以顺利进行的事,时常先和我们协商,有时因恐某事处理不来,不敢迳自执行,反要我从中斡旋。因为我们甲班虽为其他各班之首,但每事亦召集各班首长妥商,并不至有独裁行动,更为各同学所信赖,所以各事俱能顺利解决。以致师生间见面,全以我现行别字作称呼,在学堂正名反而湮没,仅此一端,可见本人的学生地位已和其他不同了。
此时我们的革命热情十分兴奋,几个较为热烈的同学,日夜筹谋武器,拟踏着先烈们的血迹前进。查得政府定章,中学以上必要用真枪操练,才能与定章相符,否则便是违背政令,于是自己起草章程,由几个热心分子罗觉庵、李子先、陈孝述、廖节交、黄伯群等创立一个学生自治会,选举时我又被一致推举为会长。吾人明白官场,必然对学生方面敷衍,得过且过,但敷衍不过的时候,断不肯负违章的责任,致获上峰的处分,把握着官场这一点,及以自治会名义公然行文向府官交涉,声明必要用真枪的原因,文里含蓄着,如果没有真枪,则向省教育署申请。果然不久,即领到没有子弹的单九响毛瑟枪五十枝。当枪械领到时,众同志的精神为之大振,争着领到自己手上打理。这时和最初创办有许多年龄较长的学生出操情形完全不同,成了一个新局面,现在全是年轻学子。老师郭守毅同志乃全神注意兵式操,不时出去野外山岭演习战术,课程教至大排行进间散开射击,一开一合,整齐纯熟,我也随时助教,凡出去外间野操,每次挂起周番带帮同演习。
后来又请监督增置铜鼓洋号等乐器,雇得一个军乐老兵驻堂教习,所有进行号、冲锋号以及各项集散号音,俱由选定的二三十各学生吹打烂熟以故出外演习,比现成军队更加辉煌。有一回省教育司依例派出专员视察,见我们精神焕发、操演整齐,啧啧称奇,大为惊叹,赞为全省第一,特颂公文一道嘉奖。该公文由府官转交本堂监督,悬在甲班课堂上面,以昭荣誉。其实是官场表示自己为办学有方的能员,已得到上峰赏识,哪里知道吾辈青年里面,为着革命的前程,互相勤勉所表现出来的成绩呢!
第七段
联畲族学生计划变徒劳;
制炸弹教师良法收功效。
周秦以前,岭东本属荒芜之地,蛮烟瘴气,人迹稀疏,只有一种土生民族,绝无文化,名为畲仔的(畲言斜),或与他处的苗瑶相同,亦未可知,不过因当地人民的称谓不同罢了,迄今尚存有千百人,分居于高山深岭中,时常也下山来墟市做买卖。因他们的语言习俗与平地居民特异,又没有文字,故无从稽考他们的历史,至今亦无人向他们开导过,任由自生自灭,传闻畲人面里目红,后有尾巴的,寻常欲见一畲人的面貌形状殊不容易,但关于畲族的情形,在东江革命同志工作失败的备忘录中,亦有一段入山探访畲人的经过,兹采择各人笔记,录出如下:
乙班高才生陈经,别字孝述(革命战斗阵亡烈士之一),乃极端努力的革命青年,闻得归善县属尖笔山九龙峰一带深山中有许多畲仔,此辈爬山越岭如履平地,体力刚强,异常勇敢。陈经欲组织畲仔一队,给以大刀、炸弹,为革命军的前锋突击队,迭次提出意见,与革命同学密商,后来决定由陈经、黄伯群、韩家俊、黄景田、陈仲吉、梁镜球等人定于暑假期间前往,先由陈经约好熟识畲人情形的戚属,依时到平山墟集合,届时陈经又带同乡间二人来会,一行人共同前往尖笔山。
那九龙峰下有谭公祖庙,是《惠州府志》及县志俱有叙述,所称为仙迹的,东江各属均有谭公庙,即香港亦有,乃科学未昌明朝代民间无可避免的崇拜神权掌故。我们在平山墟集合后起程,一路行去,俱属平坦,沿途亦有茶店休息,将到达时,仰望山峰囗天,顶尖如笔,由一清洁的石径而行,先到一处名为得道亭,山涧由亭前流过。吾人这时已汗流遍体,乃俯下洗漱一番,水质清凉甜冽,登时神清气爽,道旁有成列的百年大树,浓阴覆地,暑气全无,再上有一座石筑的大戏台,以备每隔若干年建醮酬神演戏之用,由石级曲折而上百余级便是正庙,前面有空地一幅,尽头处有一幢小照壁,立门远眺,千里层密,历历在目,气象宏伟,风景清幽,庙旁有石井二口,山泉滔滔不断流过,水清味甜,吾人烹茶吃饼,若享珍馐,诚为林泉的胜境。
一顷间,随陈经出来的戚属已寻得一个负柴担的畲人来见,我们一看,并不是人们所传身黑眼红后拖尾巴的,那畲人也卷结起一条辫子在脑后,外着也与乡间耕田的农夫一样,且能说不纯熟的当地语言。陈经更留心向他询问,得知畲族并无文字,故此不能查出他们祖宗的来历,同族只有四个口音的姓,分为云、雷、蓝、来,并无别族,呼男为“因哥”,女为“因花”。这畲人自言住在此处高峰,约有十多里山路,比其他畲人所住的为最近,各人听了大喜,齐声道:“你带我们到你家里视看好么?”他听了,沉吟一息,很善意地点头回道:“好的,好的,待我到谭公墟卖了柴同去。”黄伯群接口道:“你的柴便卖给我们,赠与庙里用,不知要多么价钱?”畲人道:“这是有定的,每次俱要四角钱。”陈经已掏出五个贰角的银币,交到畲人手上,一面又说:“不要论价银多少,我们给你一元,即刻起程好吗?”畲人只要了两个贰毫银币,将其余的交回道:“我的柴一担只值四角,不该多要的。”我们齐声道:“多余的送给你当是带路工钱。”谁知他始终不肯接受,并无一句婉言推却的话,一味摇头不要,具见畲人有古老直道的作风。我们只得任由他。黄伯群的个性从来是活泼,谈风很健的,不出一声地,即伸出一只手向畲人屁股摸了几下,哈哈地高声笑道:“原来没有的,也和我们一样!”畲人当下愕然,全不明白他的用意,我们心里全知道是试探畲人有没有尾巴了。
庙里的司祝因我们送他一担柴,免不了增加好意,取出几根竹竿,为我们上山扶手之用。于是各人俱持竹竿在手,跟着畲人起行,一路行一路和他谈话。他虽有辫子,不过要下山和汉人交易,故不能独异,他的同族能说汉人话的很少,也不是个个俱有辫子,更不知满清皇朝是个什么东西?他自称是畲人,语言习惯与平地的居人不同,故不敢在平原地方立足,才避到高山深岭里去图生活,同族的有很多自幼到老也没有下过山一次,绝对不知平地怎样的生活。他说出这一番话,分明是要表示自己为畲族中的一个开明分子,在吾人看来,彼此分隔,真个别有天地了。畲人又说:“曾听墟市中人说过,最厉害是有火的船(想是指汽船),能在水上行走如飞,可惜没见过,自己生平只乘过横水渡” 等语。可算是畲人国的外交兼商务部长了。一行人一路向山上行,曲折攀登,所走的路是吾人不能看得出来的,不过在草丛里露出几寸涧的泥路,茅草遮掩,众人随着一步步蹒跚登上,走了很久,回头向山下一看,原来全在山凹里旋转而行,有时为两旁较高的茅草所迫,必须侧身行过,稍不留意便为有簕的树枝所钩住或剌破皮肤。此时吾人已分不出哪里是登山、下山的道路,左弯右曲,更无一处地方可以坐下来休息一刻,当下已经无一个人不是脚震身倦,很难支持了。彼此心里未免感觉这一次的行动不知将来能不能收到效果?为着民族存亡的革命行动,又何敢辞这一次的辛苦,各人俱抱有同一的心理。陈经又倡言道:“我等这一次虽然吃苦,但可为他时行军的练习课程,如果稍有怨悔的话,必不是有志的青年了!”经这几句激励的话,果然无一个肯示弱,同时鼓起勇气,快步登山。但看畲人时,则闲若无事,此时各人步步登高,早已身疲力惫,感觉到高山上的空气似乎渐薄,呼吸常见急促,几乎头晕窒息,亏得不时有山风吹来,较能气顺一时。最不好过的是一阵阵骤雨落下,令人无所逃避,任其淋湿,这还不打紧,雨过之后,为烈日所晒,蒸起闷热的地气上冲,令人欲呕,各人俱在心闷目眩之下难以抵挡,齐问畲人尚有多少路程,谁知他答的是:“上山不要问远近啊!慢慢行,快快到!”说着又不停步继续上山,我们听了,也无可奈何,惟有跟着他行,知畲人亦已习惯,而与心理学相暗合了。不料我们中有两个生长在城市的到了这时,自谓无能力再上登一步了,尤其是陈仲吉身躯较为肥胖,一面说一面坐在旁边的茅草上面,头筋暴露、两眼无神,额上的汗涔涔流下,有气无力地说:宁愿在此处等候,我们只得任由他,于是其余的人再鼓勇上登。转一个山坡,觉得这里吹来的山风带有一种很浓厚的野兽气味,频频触鼻,腥臭难当,猛然间,各人俱有所感触,不约而同齐声向畲人问:“这山上有没有老虎?”畲人把手一扬,很快答道:“啊!老虎多着啦!但你们不要害怕,这里的虎是不伤人的,白天它并不出来,日头落山的时候,它们才出来,四处觅食,随处可以看见,如果遇着了老虎的话,切不要惊惶,也不要蹲下去,可站立不言不动,它便在你身边走过,也没有妨碍的。”各人听了,不免大为色变,勉力跟他步步登山,彼此互谈哪敢不怀着一个畏虎的念头,到底畲人所说不要害怕的话靠得住靠不住?或者此处畲人自来不猎虎,因此虎也养成了不伤人的习惯,亦未可知。可是人和虎并不是签过什么协定,两方凭着来遵守的,谁也不敢坚信这野人见识所发出毫无根据的言论。各人互相论断一番,谈到我们这次为筹谋革命而来这里干一次绝无把握的行动,如果有谁变了老虎粪的话,虽属于各安天命,但亦应与革命战争上的牺牲并论,各人必要写入笔记里,做个备忘录。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当中,不觉又登了许多山路,左盘右旋时,见到一块小山田,有个全身赤裸头上结个发髻的人,口里叽哩咕呱,不知说些什么,一面指手划脚,与带路的畲人打话,我人全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又再转一个山窝,畲人指出他的屋子,就在这处山上,各人一望,果见树林的下面,孤立着一间茅舍,想是他的大府了。再弯曲行了很久,这时将近到达,反觉身疲力倦了许多,哪肯功亏一篑,惟有鼓勇再登,一步步捱到他茅屋的空地上,每一个人同时发出“嗳哟!”一大叹声,急忙坐在地上。看他的屋里时,放着一条小牛,满屋里俱是牛粪,也看不见有椅桌,吾人全不进去。畲人入去叽哩咕噜呼唤着,想是叫他的妻子出来招待客人,我们也正想视看畲族的女人是怎么样儿的,大家俱全神注意在等待,不料他那婆娘躲在房间里,把门关上,死也不敢出来,任由他叽哩咕噜嚷着催迫,她也没有一声回答。畲人没法,只得自去泡茶来款待,我们问道:“你们在高山上怎能有水可用?”畲人答道:“啊!这是很容易的,我们看过便知哪里有水可取,锄头一落,就有水流出啦!”想他们是有遗传性的取水技术,能知道地层水所在的见识,不然的话?又怎能在高山上生活,我们又问:“这里你们畲族有多少人呢?”他答:“有事时吹起号角,很快可以召集一二百人,如果一山传一山,向这里一带高山连绵的岭上去召集,大约可有千多人。”
这时陈经便很注意地问道:“带你们这千多人下山,由我们给每人一根洋枪,大家同去打那欺骗我们的人,好不好?”畲人答道:“好是好,我们这里一根洋枪也没有,即有也是没用的东西,我们还是以一柄锄头为宝贝呢!”后来又问了一回畲人的风俗婚事,知他们结婚女家以一柄锄头,一张草席便是嫁妆。彼此谈了一番,俱记着日头落山老虎出来的话,连忙催促他们快下山,于是立即起行。这时落山容易,我们比畲人走得更快,左盘右转,不到一小时已远远望见谭公祖庙,两个无力跟随登山的同伴已在山腰的一条大瀑布下面等候,各人也立即在大瀑布水里洗涤一番,然后优优悠悠回到庙里座谈。据陈经的戚属说:“畲人落到墟场里做买卖,每为市侩所欺骗,如柴草、时菜、谷物等类,市侩们往往暗里另换较重的秤砣以欺骗他们,畲人只觉得货物短少,又不明缘故,然亦无可如何,只有痛恨在心,因此历来对于墟市中人感情很是不好。”众人听了,无不痛骂市侩们天良丧尽,互相谈论了一回,各人乃分别自行回去,不必细述。查访畲族一事,综合诸笔记所述,至此便告结束。
囗囗期满,学堂照例开学,在会议革命工作进行中,陈经提出训练畲人使用大刀、炸弹的计划,他是主张最力的一个,迭经诸同志密议数次,终以经济上无此能力且语言不能普遍通达,人才更有关系,决定暂行放弃,等到吾人有能力时,然后负起开导无文化民族的责任。
此次虽徒劳无功,但关系畲族的情形,为人们自来极难知道的,也应记将出来,藉以明白当日的革命青年,在无所经费中,稍有可以为革命助力的事物,亦设法筹划,不辞劳苦去干一番,把经过徒劳的事实记收起来,以见吾人心志的向往,也是吾辈革命青年无数失败里头,绝不胜记,而又不可不记之一。
教师郭守毅同志,在外国学习制造炸药极有心得,因他深知囗囗械以行革命,就运输存储两事,俱属不易,何况又需要巨款购置,故立意自行制造炸弹为发挥革命力量的工具,这是他以前说过很多次的话。于是利用学堂里的仪器以制炸药,列出几种方法,选其中最易的一种,择数个较热心努力前进的学生,秘密授以极简单的方程式,按照用物的份量,先行试验,用酸素溶化银货,冲以酒精使其反应,发生沸腾形状,急行冷却,即徐徐沉淀,成为炸药。此法容易而又简便,按照公式所列的份量,即能制造,先制成一小盒,由参加革命的同学秘密携往深山的石壁上投掷,隆然巨响,爆炸力颇强。试验过数次之后,便指定数个学生专工担任制造,交由李子先专人负责办理。各革命同志非常兴奋,纷纷解囊,慨捐款项,购置物件,分工操作,接连制成了许多,秘密运交负责保存的同志收藏,以备应用。
后因郭守毅奉胡汉民同志之命往北京,营救谋炸摄政皇的汪、刘等人,辞去教职,与吾人暗中开会告别,要求东江的革命工作必须学生们更加积极,肩负起来,秘密组织成为一经提挈即能同时发动的力量。不料郭由北京刚返到南洋,在星洲为汽车所辗毙,各人得知此不幸事件,深为革命前途叹息,乃于夜间在东江医院开一追悼会以志哀思。不久,
乡人严德明,平时以贩卖成药、藉教会名堂为防护,先将辫发剪去,以示具有革命思想,他是极为热心的一个,已经秘密进行。因此对于东江上游的绿林,大帮的,小股的,他几乎全能熟悉,但没有知识界中人同往联络,深恐各绿林的信念不坚,故由姚雨平派丘锦芳先和严德明约妥,约我会同前往接洽,于是由严德明带路,我和锦芳同往一个小地名称为“一条龙”的地方,此处乃著名匪巢,常有大帮齐聚。我等三人在夜间与绿林壮汉会晤,约妥一切后,返回水口墟严德明家中住宿。不意此次行动为德明的父亲所知悉,在隔室破口大骂,我们两个人侧耳细听,他公然说:“你等后生小子,妄欲造反,不怕杀头吗?”当时听了,不禁大惊,分明是对我等指责,并不是他们的家事,德明还说不要紧,这是老人家的胡闹,我们两个以此等不是等闲可以作为玩耍的事,要知道人们所囗的闷气,关系我们的性命,不论他人有无加害的企图,为安全计,不能不把握时机,即时逃出。到了江边,即出重金雇一小艇,马上开船,此处距惠州城数十里,且是顺水行舟,天明即到,锦芳随转往广州报知雨平。
第八段
初试啼声,放下笔杆先败敌;
同提妙计,说成乌合变雄兵。
这次在博罗县地面击破清兵,起因并不是丰湖学生,乃南洋革命华侨,关怀国事的苦心孤诣,开出一朵红透半天的革命之花,兹且先述出原因的起止于下:
有在南洋任教师的罗仲霍(别字则军,黄花冈烈士之一。)由南洋槟榔屿先到广州,取得友人的介绍信,专程来惠州访同宗罗应平,密商往博罗近罗浮山地面,与该处大帮绿林联络,收为革命起义的一部分力量,而罗应平即是丰湖学堂的甲班生罗觉庵,是个革命热烈分子,早已择有各班同学共七人,发帖结为拜把义兄弟,行动一致,互相救应。因当时的社会风气最重同宗,若非同姓,则结为异性兄弟,官场尤为盛行,罗则军把握这一点见到了罗觉庵,更加亲密。两人密谈之下,尽量介绍七个把兄弟相见,已议定举动的一切。
适值我由东江水口回来,告知“一条龙”地方所见及各种情形,罗觉庵急介绍我与罗则军同志会面,互商之下,我献议说:“此行似不应多人同往,免得惊动”……话尚未完,罗则军接道:“现在并不是即刻起事,不过看有多少枪械,人数若干?等待指定日期,与他处或全省一齐发动。”只有几个把兄弟囗囗前往,以表示热情。于是再行议定,罗则军以罗觉庵当下足痛行动不便,改由同班的黄伯群同去,以及李子先和我共四人秘密前往,由罗则军安排一切。各人先到博罗县城,住宿一宵,由红定的带路人引导到一间祠堂的前面大草坪上,我们叫人买得一口猪和各项酒菜以备聚餐。当地的主持人便召集各股绿林前来聚会。果然各绿林纷纷应召而至,每帮只二三十名,最大股的也不过五十人,个个俱负有长枪,新式器械则极少。众人席地而坐,大碗酒,大块肉,大吃大喝,互相订定他日起义的办法,以及一切应配发的器械。正谈话间,突有几声啸声。…… “博罗方面,有大队花腰(洪门称官兵的暗号)出动,囗囗向此处进攻!”各头领听了,一时骚动,很为纷扰,内里有欲先自逃遁的,当下情形十分尴尬。我们以众头领熟悉道路,分别散去绝非难事,遗下我们几个人地生疏的,清兵一到,怎能出险,岂不是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在这紧急情势当中,我灵机一动,立即站起,对众人说道:“列位同胞兄弟们!你们平时被花腰迫到无路可逃的时候,尚敢和他死命相拼,但是时间已经迟了,因此总总是吃亏的多,究其实清兵是不堪一击的,只要自己做主动,不做被动,敢去打他,不被他来打,那就行了,今恳切请大家听信的一句话,合力对花腰迎头痛击,以夺取他们的枪械,你们已有志起来参加革命,便是我们的革命同志,更应同心协力,一致行动,我们也必定身先士卒,带队先行,和敌人力拼,夺得的枪械全是你们的,与我们无干,请勿错过这个极好的机会。”同时,黄伯群、罗仲霍两个人又说出许多不必害怕,全对他们有利益的话,这时,欲先行逃遁的听了,也没有离去,内里人丛中,有一个发出高声道:“好!好!大家这次和花腰拼个他死我活!”登时众人听了,都向发声的人丛里望过去,随即纷纷互谈,这一处说:“好,吃花腰!”那一处也应声说:“来!来!大家吃花腰去!”顷刻间完全胆壮起来,没有一个甘心肯认自己是弱者,当众人面前来丢脸,消散了恐惧的心情,化为同仇敌忾的怒吼,个个摩拳擦掌,愿听指挥。
果然一席话挽回了颓势,于是我们讨论分头战斗的任务,划分三处埋伏,左右两翼,伸出前方,先伏下包抄的形势,中路在囗,罗仲霍、黄伯群、李子先等均争着任先锋,随分定子先和我担任中路,伯群、仲霍分任左右翼,约定由中路迎头射击,两翼闻声出而包抄,这一计划是两位年长的同志定出来包围缴取敌枪的方法,又由罗仲霍以白绿分为第一、二、三各军,制成手执的小旗帜,使头领们认定唤呼旗帜归队,立即出动。
各头领熟悉地形,认定军旗跟紧而去。各旗均有六七十支枪,我们中路只有四十余枪,到去一处山岗上面,子先和我便指定各人藏身埋伏,以等候敌人。谁知候了许多时,前面毫无所见,虽有星光闪烁,仍是墨一般的天色笼罩着大地,四围山岗树木丛中和草地上,俱放出唧唧虫声,远近相应,似向吾人慰籍,虽不时有微风扑面,仍吹不散人们久候的心中闷气。各人等候到两眼疲倦起来,东方已逐渐放出光亮。当下便起来巡行,不久天色已经大明,我们所踞守的山岗乃控着一条往来的大路,后面有一群小贩,向前行去投墟。我们立即派人阻止,不准他们前进,亦不许退后,用和好的说话,向他们抚慰,安置一个小山窝坐下,交由李子先带两支枪看守着,本旗这部分的头领走来说:“想是没有花腰,不如收队。”我答道:“必有花腰,切莫大意,你们不看投墟的小贩被我们阻止吗?此处是往来大路,前面并无一个人行来,可知亦是同样被花腰阻止,这是一件很浅白、最容易囗囗的事实,此一个证明,必要大家忍耐来等待,怕这个时候已临到紧要的关头了。”说话尚未完,前面陡然枪声大发!不禁惊奇,忙站起向声响处瞧望,又为树木所阻,不能看见。当下感觉有枪声没有弹声,分明是我军发射,忙把哨子吹起,将手上小旗摇了几下,大叫一声:“跟我前进!”举着小旗向枪声处急跑,众人亦跟随在后面急跑,转了个弯儿,见左右两翼军已出到田陇间向敌兵射击,本旗各人也大声呐喊跑下田段间,如狂风暴雨般加入去,向着纷纷争逃的清兵,猛烈密射一顿。我们左右翼的两位罗、黄司令已经合集一条战线,共同指挥各兵前进,清兵混乱非常,争相狂窜,只顾逃命,极少还枪抵抗。大路上遗下东倒西歪的尸身,抛下许多物品,有包袱、鸡鸭等杂物,更有半截的生猪,想是在路上强夺民间的赃物,顷刻间清兵已逃得不见踪影。这时我们的队伍亦已混乱,分不出是哪一旗的所属了。
原来清兵贸贸然而行,以官兵从来自大的…… ,左右两翼早已看得清楚,不料左翼的忍耐不佳,先开枪射击,清兵一时不意遇着意外的变化,不禁大惊,连忙还枪抵抗,哪知右翼又枪声突发,乃大惊乱,仓皇后退,混乱争逃里中路又在正面大声呐喊而至,加入射击,清兵不知虚实,估道陷入包围圈中,只图乱跑了。这一次的混战,清兵实在被我们把他拿来在掌上玩弄,逆料从古以来,清兵未尝被人袭击过,乃突然被我们挥兵拦头一截,哪有不混乱争跑的。可惜我军是一时乌合的绿林,不懂得执行吾人的命令,倘再待一会,由我们中路迎头一击,两翼合力一抄,最低限度亦能夺得百数十支枪械,无如绿林不能忍耐,遂致一枪亦不能夺到。
这时我们的队伍已经会合,各绿林也不待指派,即自动向前追击,我们只得跟着前进,成为押队而不是带队了,因此辈绿林平时受官兵缉捕,东逃西窜,久已含恨在心,无从发泄,今一旦得势,正是一朝权在手,报却远年仇,哪肯放松分毫,乃拼命追杀,摇旗呐喊的叱咤威风,一似舞台上山大王打胜了仗,演出了不可一世的雄风。我们几个对这因缘际会得志一时的人们,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从而看清社会人情的一处角度。
在路上拾得红柬的名片一叠,取来一看,乃是一个姊姊丈夫的名字,不禁心里暗说一声惭愧。自己只知一个姊丈充当汛地官,不知是在何处,不图这一次追击的竟有他在内。当下一村过一村追击,直到下午,全不见清兵的踪影,后在一处乡村里造饭,闻得已距博罗城不远了,随吩咐各首领暂且分散,听候再起事的消息。
第九段
大败清兵,黑夜回归迷失路;
凯旋战士,陌生投宿到乡村。
我们怕各头领别后自回,不敢再经博罗县城,横向大江方面行去,不久已经入夜,赖有手电筒照路,走到一处地方,昏黑中望去,有一大丛林,似是乡村,于是向这一方面行去。经过几段田,谁知不能通行,乃是断头路,再改向别路,又踏过许多段田,左不能行过,右亦不得通行,天色全黑,走来走去,俱在这处地方团团转,各人不免焦急起来,黄伯群不禁哈哈的大笑道:“我们正是俗语所说‘遇着鬼倒路,必要小解,乱射一回,便能寻得出路’。”罗仲霍笑道:“什么唤做鬼倒路,这是没有科学根据的话,革命青年不必要信!”李子先道:“试试也不妨,横竖也要小解呢!”说着,他便扯开裤子,向田垄间乱射一通,这时各人也正要小解,虽不是出自要解鬼倒路,大家也照着做了。可是,这小把戏耍完,仍然得不到出路,于是各人暂且蹲下互谈,我们的电筒光线已弱了,非不得已时不可乱用。猛悟兵人行军,利用黑夜踢过敌营,可用一人在前,后面以一人低瞧,即能传达方向进行,当下一试,果然使得。仍提起精神,照此方法前行,有时亦利用微弱的电光,以为补助,大约继续苦行有一小时,终于转一个大弯,囗到那大丛林,果然是一个乡村,周围有杂树环绕。隔着闸门询问,不料一群犬在内面大吠起来,我们连忙亮起微弱的电光,照给他们看,免在夜间发生误会,一面说明错走了路,特来借宿的话。他们在内商量了一回,先叱退一群吠犬,才开闸门接我们入去。
乡人招待很为诚恳,我们也表现很和蔼的态度相对,他们并不问我们的来历,诚朴处可知,只谈几句,这是离大江不远的乡村,且在深夜,更不多谈。随携出一盏煤油灯,带我们到一个房间,指请各人去住宿,便自行离去。我们一踏进房内,见左边一张古老大木床铺上一张破旧的草席,足够我们几个横卧。床尾内便放着几只大水牛,我们携灯入去时,俱仰起头来,睁圆一双眼睛,对油灯反射出闪闪的白光,口里喷出“治治”的声响,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不免暗里吃惊:人和牲畜同处一室,可能相安的吗?大水牛已向我们发出驱逐的声调了,后来见他们几个俱是毫不在意的,才觉悟自己的经历太少,全不知道农村里的事务。
我们日间只吃过一餐,这时虽是肚饥,也要忍耐着,免得露出做过不敢在人前公开的行动,所以不约而同的互相会意,深夜里不应又去麻烦乡人,向他们求食,有得安睡便可过去,他日置身革命军中,还要担负更艰难、更吃苦的遭遇,这次练习一回,正是革命青年实验的课程,大有进益之处。于是大家不脱衣履,即行卧下,因昨夜等候敌人全未曾合过眼,又追击清兵,辛苦跑了一天,以故倒落在床立即熟睡,直到天亮,乡人一早便起来,我们忙着洗脸,对乡主人们深切道谢,问明路径,即出到江边,商定回去惠州城,以便罗则军候船直回广州去。
第十段
打仗回来,神鬼不知仍上课;
观看布告,学生自觉更雄心。
我们四人回后,罗则军自去,三个同学一齐急步返到学堂里,尚能赶及下午的课程,和寻常因事缺课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干了一次被迫到不得己的革命战斗。到了夜晚后,罗觉庵、黄伯群两个特来约我,同缺夜间两小时自习课程,入城去与罗则军同志饯行。因他这里是可以纵谈的所在,虽高声亦无妨碍,同人等先祝贺这一场胜仗,也专诚向罗则军同志奉上薄酒饯行,请大家同喝干杯。同时,众人齐声附和道:“则军同志在国外见闻较广,请将华侨的情形见教!见教!”则军笑着道谢一番,然后点头不已的道:“好的,好的,说起华侨革命青年,自和保皇派辩论国事,把保皇派驳到闭口无言,所以华侨青年全是
第十一段
华侨志士,真情先播青年鉴;
国内学生,血迹分扬大汉旗。
当罗则军在席间正欲再谈下去的时候,罗觉庵接口急问道:“大举的消息已有,明知事在必行,那热血华侨何以不等待一时,偏要独行己志,岂不……”话尚未完,则军接口答道:“他们因平日怒气填胸,热血腾沸,早已决志牺牲,无从发泄,稔悉‘引刀成一快,莫负少年头。’(按:此两句无疑是汪精卫所作,以鼓励华侨中的决死志士,久已风传囗囗囗,后来人们以为他谋作摄政皇时,在狱中所吟,试问在狱牢中安能以革命言词传于外面?特以志明,以免久误)的几句成语,是以如此,因为若不是断头流血,恐未必为后人所崇敬,即以岳飞而论,倘不是“莫须有”而掷却头颅,亦不过是一个骁勇善战的英雄,又安能得到全民族的恭敬,以纪念囗囗而流芳千古。”则军一面说,一面站起,举着一酒杯,接着又说:“这次承蒙列位同志过爱,触起兄弟胸中热情,无限感慨,不知此后有无机缘再和列位痛饮?来啊!亲爱的同志们!兄弟借敬一杯,预祝日后我们也千古流芳!”当下,我听了不禁一时雀跃,大声道:“好!好!来啊!日后大家痛饮黄龙!”李子先接着站起道:“岳飞与金人战是中国的民族英雄,今入主中夏的满洲人,即金人也,面对汉人崇拜岳飞,竟至诈作不知,心里总免不了有些不乐意存在,然而正义无论怎么,也能站立于世界之上的,假使日后又有一个秦桧复生,恃着一时的权威,忌嫉岳飞成名,将岳坟锄平,你道会怎样呢?啊!邪恶又怎能淹没正义?怕不旋踵又有更加辉煌的岳飞墓出现于社会。”黄伯群接着道:“子先同志所言,邪恶到底是邪恶,绝不能埋没正义,那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如果凭着电光一闪的权力,不顾一切自以为是,那也不过逞一时的暴行,恐怕终将害到自己。何况革命志士决意牺牲,早已置死生于度外,平常的人们怕死,而具革命气概人物则看事极清楚,因为志气高超,岂能久受半开化的满洲民族之虐待,身如奴隶,绝对没有自由,宰割任意,处在担枷负锁牢狱之中,正是生不如死。明知每一个人必要死一次,并没有第二次又要再死的道理,无论帝皇乞丐,富贵贫贱,同样逃不了那度天地自然的关隘,是一宗人类最平等的事实,人们怕也不免,不怕也不免,可知每一个人的生命相同,当呱呱堕地之时,已具渺渺远空之日了。吾人由诞生而至远空的一段时间,活在那动荡不已的大时代里,自应一肩负起制造新社会的任务,先分出重于泰山,轻于鸿毛的举动,努力前进,才不误却那宝贵的时间,又何必计较成败死活,是以革命志士,必先决意牺牲,方能尽自己本份应当干去的任务。刚才则军同志所言,华侨革命青年,以断头流血为莫大的荣幸,这实是革命青年的圭臬,人们要明白以快刀分开头颈,与易箦就殁,同样是死,又有何分别?何况同是顷刻刹那之间,电光一闪,即行过去。所以佛家称为自然中的圆寂,殊无一些悲哀恐怖在内,可见断头流血与佛家圆寂也是殊途同归,大仁大智,对于鼎食甘如饴尚且求之不可得,我辈今日虽是寂寂无闻的学子,敢不自立此志,以迎接他日的不知恐怖悲哀,而自然圆寂吗?愿与诸同志共勉将来!”说到这里,则军同志立即站起,伸出一手,与伯群同志握着不放,随说道:“领教!领教!同志解释决死的话不休,将人生观推进一步,证明有志的青年虽然死去也是生的,可敬可敬!!”伯群的谈话素来是有如演说家,又接道:“昨天我见你截击清兵,手上旗帜摇动不止,敌兵弹如雨至,全不理会,站立阵前指挥如故,使自己的兵见了,更加奋勇,猛力前冲,清兵即时溃退。若不是早有决志在心,又能干得出来的吗?彼此俱是初出茅庐,未经战阵的学子,竟能表现出大将在战阵中的好模范,此次虽属不关要紧的小战斗,但已试探出敌军的战斗力强弱,为我人所明悉,革命前途殊为可贺。”我也接着说道:“两位黄、罗同志,分为左右先锋,俱是有能的指挥人物,令人佩服,当我们中路加入火线的时候,亲见两位如处女、如脱兔一般,要进自进,要止即止,可算得是指挥若定,要知未经训练过的兵,是不容易要他完全照着自己意见而行的,我以为两位先锋同志俱有将才,可以统大队军兵的人物。”伯群又接着笑说:“请勿过奖,这次的战斗,你和子先在中路行动,虽无从直接打败敌兵,但对事机的警觉处,全不落后,见机灵敏,足以先发制人,尤为杀败清兵的要着。至于子先,乃是我们同班习惯相知,有如手足般相助,且素知他是早置死生于度外的人物,秉正嫉邪的气概,尤令人敬佩,平时虽不发一言,而干事则力行不倦,此次又听到各人解释,革命青年的人生观,自必更加鼓励他前进的坚定步伐,今天晚上在饯行酒当中,子先也争着发言,可知他见机不落人后,以他能潜心学制炸弹,为教师更加青睐……”话说未完,则军立即接口问道:“子先同志能制炸弹吗?这是今日革命最主要的关键。”伯群说出子先能制炸弹的话,登时则军和子先两人低声商谈一阵,又问明几个同志的名字,写入记事册里,然后则军表示很大的欢喜,又说:“兄弟这次回来的最大收获,是知道东江的革命同志之中,有子先同志为能制各种爆炸药品的独一人才,尤胜于打败清兵十次、百次,他日为国效劳,无可限量。”这时已经夜后,各人乃互相握起同盟的手,一声道别,纷纷散去。翌日,驻惠州的广东全省陆路提督秦秉直出有布告,大意谓:“查博罗方面,聚有大帮革匪,希图起事,经官军发觉,合围痛剿,一经交绥,有如推枯拉朽,当场斩获无算,现已完全散去,除严饬官兵追踪痛剿,务绝根株外,合行布告。”等语。我们看了不禁暗中好笑,识透了官场上下互相蒙蔽的颟顸举动,不啻鼓励吾侪革命青年的雄心,要再接再厉干下去罢了!有一次我的姊丈来家参见母亲,一见面很有余怖地说道:“这次在博罗遇险,真是死里逃生,险些儿做了俘虏,尚幸自己机警,逃跑得快,倘迟一些儿,怕今天也不能再得见面了。”他一连串说出逃走狼狈的情形和自己的机警与幸运,当下我在旁坐着,完全不敢出一言,因为在路上拾有他的名片,只有暗中叫着惭愧,为着革命行动,哪能顾得许多,彼此已是站在敌对的地位,虽属亲戚,那时候还顾念得到吗?
自博罗击败清兵一役之后,吾人仍在学堂照常上课,暗中活动更加积极进行,完全没有泄漏半点风声,一切工作俱极顺利,直至例放年假的时候,我们开一次秘密会议,决定各县的学生回去乡间分头筹划,储备枪械、人的一切革命力量,认定每一个人负担某一方面的工作能力,以便统计。此后无形中我个人便成为负担总传达命令的重要任务。
吾人目前最重要的工作是收集枪械、炸药,曾在水东街寿康西药房,与医生严确廷(黄花冈烈士之一)商订,设法增购龙唛枪弹,因为吾人所需要的系合于单九响用途,前经确廷经手购到一千颗,每颗毫银一角,已交城外同志处存储备用。因新年刚过,正好乘时再行增购,这是见一步做一步的办法,把握时机不肯错过的革命工作。适值确廷的胞兄严德明由乡间出来,报告他个人近日的革命行动,闻知我们增购枪弹一事,他拍胸包办,不须吾人担心,德明起意东江著名绿林首领钟子廷(绰号牛颈才),早经联络,此人对于革命很为热心拥护,钟氏平时购弹门路极多,情形熟悉,大帮亦能随时购到。门外汉当然左托右托,诸多艰险,若是内中人,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我们听了,便完全委托德明和钟氏办理,果然无须吾人操劳,子弹分批购到,自是对于此一件事,不用再担忧了。
第十二段
新军起义,倪烈士捐躯。
清弁变心,李管带反叛。
庚戌(一九一○年)新年刚过,惠州府县两城一夜间即特别戒严, 七度城门,俱有清兵检查行人出入。嗣由广州透来一项坏消息,驻燕塘的广东新军原是由各县所征的青年,头脑新颖,已大部分加入革命。偶因口角小故,新军与巡警发生冲突,内里热心革命的军人竟欲乘机举事。经手运动的革命同志倪秉章(映典)、莫纪彭、方楚囚、刁玉成等,在小东门同庆坊设有机关策应,当下闻讯,倪映典仓促间个人跑到燕塘标营里,不料过度热血的青年军人,已声势汹汹,全体新军官长的总代表何振与倪映典俱以筹备未曾就绪,劝令再待。哪知热血分子激昂冲动,强请倪映典带队立即攻城,当下倪已无从阻止,反被拥戴,势成骑虎,革命惟一时奋发,岂肯示弱,于是不顾一切,带队先行,抵达横枝岗地面时,为水师提督李准所部的巡防营统带吴宗禹截击。新军因枪弹太少,每人只得五粒,怎能战斗?随即溃散,倪映典亦阵亡,革命行动,一现昙花,是为庚戌广东新军起义有名的革命史迹之一。此次革命自有专史记述,无须冗及,是以略志如上。有为他人所不知的,又补述如下,以见此役对于东江的影响及关系。
驻惠州的广东陆路提督亦出有布告:说及已将新军击散,但布告文内有管带李景濂生擒落马之倪映典自语。查李景濂本是惠州丰湖学生,与我人同班,于数年前请本堂监督起公文送往虎门陆军速成学堂,无须经考试即可肄业,入学后已经加盟入了革命,系由革命同志李济民经手。因当时运动各处军警以姚雨平为最多,亦最好成绩。济民与雨平交情至密,负着雨平的密命,在虎门速成陆军里的运动工作,最为特色。他公然印备加盟革命的誓章向各人分派,很似以纸币分发月饷一般,毫无顾忌,干出人不敢干的作风,大刀阔斧的无畏精神,久为革命同志所啧啧称赞,凡曾参加革命工作的同志,无不识得这个面如玄坛、幽默大胆的人物。因此李景濂亦是由济民经手加盟的一个革命分子。
陆军速成不过一年便毕业,李景濂竟为水师提督李准所赏识,拔充巡防营管带官(即营长),升官迅速,为一班同时毕业的学生所羡慕。吾人在革命立场方面很希望他后来有伟大的力量以相助,不意一时被利禄迷了心窍,竟至残害自己的同志,创出了不可磨灭的血债,又岂当日李济民所预料得到的。
翌年,革命同志已推倒满清,由同志朱执信拿获李景濂,依律枪决,为倪映典报仇,这是无数青年为革命而牺牲,有仇可报的一次,特顺笔合并注述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