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与“应战”是上世纪世界著名的历史学家汤因比关于人类文明模式的一个表述,他认为文明的起源正是面对自然环境的挑战而奋起的应战。这一著名的“公式”用在客家人身上当是再贴切不过了,客家人的海洋精神正是在“禁海”的这一历史挑战下激发出来的。 本来,逢山必有客,逢客必住山,操有“自由”的客家人来到东南边陲,只能选择蛮荒的山野居住,可又为什么,他们当中却早早出现了诸如惠东叶亚莱,这样海外拓殖的名人,南洋更有“客人开埠”之美名? 溯其源,当在明清“禁海”之历史挑战。 一 清朝政府,从一立国,便立下了禁海的宗旨,这一来,历史的反复在所难免,更何况一次又一次血腥的屠城,把东南沿海的市集、工商业,几乎摧毁殆尽,自然不需要海上贸易了,海商也就被视为海盗,私商也更是成了逆贼。 于是,一个个“禁海令”下达了: 沿海省分,应立严禁,无许片帆入海,违者立置重典。 顺治皇帝更于1656年6月正式敕谕: ……自今以后,各该督抚镇,若饬沿海一带文武各官,严禁商民船只私自出海,有将一切粮食货物与逆贼者,或地方官察出,或被人告发,即将贸易之人,不论官民,俱行奏闻正法,货物入官。 ……处处严防,不许片帆入口,一贼登岸。 …… 其一号“禁海令”中,更包括了严禁外国商船来华贸易。 然而,“禁海令”尽管杀气腾腾,却仍没吓倒边海的百姓,尤其是当时仍活跃在南方的反清复明势力。郑成功还于顺治十六年(1659)团团围住了江宁(南京),令清廷惊恐万状。第二年,郑成功则成功收复了台湾,逼使当时的海上霸主荷兰殖民者投降。 顺治十八年(1661),已经奄奄一息的顺治皇帝,又签署了“迁界令”,进一步推动了“禁海令”的执行。 海边的百姓不服禁海,船只照旧外出,那好,索性不让你们住在海边了,统统内迁50里,与大海隔绝开来。 顺治一命呜呼,康熙却身体力行,康熙元年(1662)2月,清王朝下命广东沿海24个州县,钦州、合浦、石城、遂溪、海康、徐闻、吴川、茂名、电白、阳江、恩平、开平、新宁、新会、香山、东莞、新安、归善、海丰、惠州、惠来、潮阳、揭阳、澄海、饶平,自西至东这些县的居民,一律内迁50里。这50里界外,不准居住,民房拆了个一干二净,不准下田种地,更不准出海捕鱼,违者,一律格杀勿论。以上诸县,相当一部分是惠州府的。 禁海、迁界,不仅摧毁了明代建立的近代海上贸易以及商品经济,更让百姓没了活路,一时间,哀鸿遍野、尸横道路,不妨录一段明末清初大学者屈大均的记载: 岁壬寅(1662,即康熙元年)二月,忽有迁民之令。满洲科尔坤、介山二大人者,亲行边缴,令滨海民悉徙地五十里,以绝接治台湾之患。于是麾兵析界,期三日尽夷其地,空其人民。弃赀携累,仓卒奔逃,野处露栖,死亡载道者,以数十万计。 这是何等悲惨的场面,教人不忍卒读!统治者的残酷,无以比拟。 后边还有: 其丁壮者去为兵,老弱者辗转沟壑,或合家饮毒,或尽帑投河。有司视如蝼蚁,无安插之思;亲戚视如泥沙,无周全之遗。……民既尽迁,于是毁屋以作长城,掘坟墓而为深堑,五里一墩,十里一台,东起大虎门,西迄防城,地方三千余里,以为大界。民有阑出咫尺者,执而诛戳,而民之以误出墙外死者,又不知几何矣!自有粤东以来,生灵之祸,莫惨于此! 不敢再录下去了,人间惨剧,恐这为空前绝后。 现居香港新界(原属惠州)的旺族,客家族群的代表之一,邓氏在其族谱中,亦有当年“迁界”的记录: 插旗定界,拆房屋,驱民迁归界内。设塾台、凿界埂,置兵禁守,杜民出入,越界者解官处死,归界者粮空绝生。祖孙相承之世业,一旦摈之而猿啼;死生世守之墓宅,一朝舍之而鹤唳。家家宿露,在在鸠形,初移一次尚有余粟,再移之后曾几晏然…… 惠州人民面临了历史上最大的灾——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二 在神州大地上,中古与近代,蒙受最多的历史灾难,却又每每奋起抗争,并较早吸取西方及世界先进文化与科学技术的,客家人当是其中最为突出的。正如前边所写到的袁崇焕,他及时引进了“红夷大炮”,阻挡住了努尔哈赤狂傲的骑兵,却也是他,又被明朝的亡 人说,逢山必有客,无客不住山。东南沿海的山,是庇护客家人休养生息的天然屏障,但他们并不安于“耕山”的命运,每每要走出围楼,走向海疆,从“耕山”到“耕海”。 可这一字之差,却意味着腥风血雨。 来到海边的客家人,又注定要比留在山里的同胞们承受更多的磨难,他们好不容易在惠州范围内扎下了根,建立了自己的家,屋后的风水林也已枝繁叶茂了,可清朝政府却不顾他们的死活,说迁就迁,于是,辛辛苦苦上百年种好的树,建好的屋,辟出的田园,也就毁于一旦。 那时节,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然而,哪怕十口余一,哪怕大树的主干被狂风吹倒,只要根还在那里,却还会要长出新枝。尽管瘢痕累累,尽管血泪斑斑,但生命却是永远剥夺不了的奇迹,更何况客家人呢?! 李立德在《走向东江客家》一文中称: 惠州尚有梅州、河源、韶关所没有的沿海客家地区。惠州海岸线长 凭此,当年的禁海,在如此漫长的海岸线上,如此之多的大小海岛,其人其地,其生产,当受到何等的摧残。及至最西边,即香港东北自沙头角至西北的新田、米埔以南地区,全部迁界一空,只丁不留。包括邻近的岛屿,也全都空无一人,长满了蒿草,一片荒芜。 “越界者解官处死,归界者粮空绝生”,老百姓没了活路,唯有奋起反抗,1664年9月,新安县抚目袁四都率众多士卒、百姓,发起了抗迁起义。难民们追随他到了已迁移一空的官富、沥源等地,建立了义军的主寨,他们不断向四方进击,打得清兵鬼哭狼嚎。最后,广东提督不得不派重兵镇压。袁四都喋血战阵,义军也全军覆没了。 由于反抗不断,加上迁移的百姓“死丧频闻”,统治者中,为政权的稳固,不得不面对现实,提出“展界复乡”。 《新安县志》(靳文谟)载有: 康熙七年正月,巡抚王(王来任)疏奏乞展界。奉旨特差大人勘展边界,设兵守海。会同平南王(尚可喜),总督周(周有德)行边,士民欢呼载道,皆远迎之。十月,总督周上疏,请先展界,而后设防。是时,迁民归志甚急,闻疏盖喜。康熙八年正月,展界许民归禁,不愿听民踊而归,如获再生。 (新界)所操的客家话与深圳沙头角、东莞清溪及惠阳淡水一带的客家话基本相同。新界的客家人多是清朝康熙八年(1669)迁海复界以后陆续从广东东部等客家地区迁移而来的,至今只有300多年的历史。客家人虽然比“本地人”(操粤方言者------作者注)较迟入住新界,但由于规模大,人数多,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今天,新界的“原居民”中乃是以客家人为大宗,他们广泛分布在西贡、大埔、沙头角、沙田、荃湾、离岛各地,而即便是“本地人”相对集中的元朗,屯门等地,也有客家人入住其中。根据我们最近的调查,在新600多个村落中,客家村落约占54%。 根据前边所引用的客家邓氏等族谱中,迁界之前,已经有客家人在此定居了。复界之际不仅原定居的客家人回来了,而且还带来了粤东大批的客家人。仅新界一带,就占一半以上,而新界之外的惠州区域,比重就更大了。因此,深圳特区建立之际,其原住民的主要成分,也就是客家人。 可以说,愈是艰苦的地方,也只有客家人才去。有一篇《复界记》这么写道 村之移也,拆房屋、荒田地、好流亡八载,饿死过半。界之复也,复田也不复海,无片瓦,无寸木盖茅屋。……新安邑抵大洋,无渡海通济,载运货物,麦粟百物皆贵,惟谷特贱,以其无通济也。…… 如此之困厄、艰苦,白手起家,谁可担当? 所以,客家人在老惠州的人口比例愈来愈大。而他们,也把客家人的“硬颈”精神,敢于抗御外海的勇气,带到了惠州,为惠州日后的辉煌打造了坚实的基础。 毕竟,在千年迁徙,万里长旋的征途中,形成了他们坚忍不拔、万难不屈的历史品格。而迁界,20多年再度的背井离乡、妻离子散,则为这一历史品格给出更为鲜明的证明。我们在历经23年的迁界暴政中,究竟有多少倍人不复归------死亡,或者失踪。 但客家人不仅回来了,而且陆续带来了更多的同胞兄弟……在不毛之地尚可垦出良田万顷的他们,当会在这曾有过稻菽,舟楫的海边,导演出如何有声有色的活剧呢? 三 明清几度的“禁海”,无疑是对中国近代进程的一个冷酷的挑战,而客家人却直面了这一挑战,反而从深山来到了海边。这也是近代文明对蒙昧野蛮的一个全面的应战,从此,客家人为自己赢得了客属地唯一的“出海口”,为中国的近代、现代化的历史未雨绸缪,包括为今日深圳特区的开放早早“预留”了历史。 在这个意义上,应战------文明的发生,每每在面临严酷的自然、环境以及各种蛮荒、各种愚昧之际而出现的。沿海涌来的这么一支客家族群队伍,当是近代文明的生力军。而千年漂泊的命运,使这支生力军能从容应付了各种不测,灾难乃至打击。 正是历史上迁海复界,使得客家人从“耕山”到“开海”,去应对历史的挑战,从而使这么一个以农耕文化即中原文化为底色的族群,终于有了海洋文化的蔚蓝的色彩。正是大迁徙的本色,令他们到了滨海之后,并不曾止步把目光投向了辽阔的大海,大迁徙,也就由车马换成了舟只与大帆船。 今日的东莞凤岗,当年是惠州所属地域的西部,全镇人口改革开放前仅2万来人,可在海外的凤岗的客家人,就达3万多,为原地人口的一倍半有多,他们更遍布了全世界30多个国家,故有“客侨文化之乡”的美称。其实,象这样的乡镇,在今日及原来的惠州区域内,可谓比比皆是,惠州,也就成了扬名海外的“客埠”。 而惠阳,更推出了客家侨领中最著名的人物——叶亚莱! 去过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的中国人,恐怕很少人会不知道,在那里就有一条大街,叫叶亚莱街。 这条街之所以用叶亚莱命名,为的是铭记他在马来半岛开埠的丰功伟绩。主体的太平天国革命闹得如火如荼。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大激励,所以,才到18岁,便同一批年轻人,漂洋过海,远渡南洋,在马来半岛上开创自己的事业。 南洋流传的谚语“客人开埠”也就是这么来的。客家人先到,把一片荆天棘地,开辟为最初的港口、矿区。叶亚莱先是奇人篱下,却学得了开矿的技艺,不久,吉隆坡丰富的锡矿资源被发现,他感到机会来了,便前往该矿区,团结华工、革新技艺,很快便成为了矿工的领袖,为维护矿工权益,他名声与日俱增,与流亡来此的太平天国士兵,改造自卫的武器,从此让矿区得以自保且蒸蒸日上,得到当地苏丹的敬重,赐之以甲必丹行政长官,还特命他为“巴生吉隆坡光荣、英勇、胜利而忠诚的华人甲必丹”之称号。 后来,吉隆坡先毁于战乱,后又毁于大火,再毁于洪水,也正是叶亚莱,率领华工与老百姓,三度重建了吉隆坡。他身先士卒,废寝忘食,殚精竭力,令吉隆坡成为了日后这个半岛上的首府。而他也成了人人尊重的领袖,企业家、慈善家,直到1885年积劳成疾去世,年仅48岁。 从客埠惠州,到开埠南洋,客家人就这样在蔚蓝色的大海上,承继了曾在黄土地上艰难创业的奇迹,这也是客家族群的一次历史性的转型,一个与时俱进的飞跃。 于是,客家人不仅成为了内地南北文化的桥梁,也成为了中国与世界的一座桥梁……西方众多的文体化典籍中,正是通过其认识的客家人,去认识中国,认识东方。 客家人就是这样历史灾难的挑战中,赢得了开海的权利,获得了海洋的文化精神,更努力地塑造自身近代的历史形象——这有近代三大革命中崛起的客籍领袖、文化大师与铁血将军们为证。 (作者是华南理工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客家文化研究所所长。本文原载《惠州客家》创刊号,邹永祥主编,惠州市客家文化经济促进会2009年编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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