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阅读,以现代诗词为最少。原因无它,皆因前已引发网络争议的数起诗歌获奖事件而令文坛哗然与社会侧目之故。我有限浏览过几首,也都不过是不明就里的聊斋呓语或云里雾里的口语堆砌。时人戏称,“读不懂的才叫诗。”对此,我甘愿做一个不懂诗、不读诗的人。
在惠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这个群众文艺较为活跃的社团组织,数年来我接触到不少才华出众、在本地颇有些名气的老师和作者。他们或写作、或书画、或工艺、或演艺、或摄影,七十二行皆有,林林总总堪称“小文联”。老师们各持一技或数技之长,且拿奖可谓“身手不凡”,但在这其中纯粹写诗的,还真不多。
我以为有思想的写作方可称为文,有灵魂的文字方可称其为诗。泱泱中华自古便是个诗歌大国,无论高堂中的吟咏或是山麓间的唱颂,都延续着“风、雅、颂”的余脉,传承着唐诗宋词的衣钵。对诗作的界定与审美同异,古人多有赘叙。现如今的诗,罕有读后令人心潮涌动、久久难平的情感表述。若是读来如同嚼蜡般索然无味,读它何益?诗则成为我阅读习惯中,可以省略不计的“东西”。此乃与生活无利害,情感无痛痒之故也。
习惯于每夜浏览民协群聊。一则了解信息动态,二来不时能品读或静观某些赏心悦目的慧心之作。若有所得,便犹如香茗入喉。
2016年夏季某夜,在浏览邹主席编发的“惠州民间文化网”今日挂网作品时,按顺序瞧到“【诗歌】老盐工”标题。其时我与好友刚从惠东港口度假区回来,路途所见盐田丢荒境况普遍已感伤怀,巧的是回来便“邂逅”这一作品。有谁会如此敏感而在这方面花功夫、下笔墨呢?好奇心的驱动让我点开了《老盐工》。这一点不要紧,作者竟是钟土清老师,反倒引起我更想一探究竟的念头。
古铜色的肌肤/瘪凹的脸庞/混浊无助的眼神/ 一根根粗壮而又弯曲变形的手指啊/细细的雨丝中/我的心一下子揪得很紧。
《老盐工》象是一幅写实油画?一尊印象雕塑?矗立在我的眼前,仿佛触手可及的存在感油然而生。诗读至此,我的心也被揪住了。
土清老师为惠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彼时还担负惠东县文化管理工作方面的重任。作为市民协领导之一,他与我的印象仅限于参加会议及采风活动而已,沉稳不失练达,随和偶然风趣。在2016年初春时节的民协同乐会上,曾见到一幅笔劲雄浑、洒脱飘逸的行书挂轴,不禁惊叹:“好字,好字”。随后才注意小字落款“土清书”,心已为之一赞。是年端午在赴惠东铁涌采风活动中,全程都是由他这位主人细心安排,周到服务。从赤岸、溪美、杨屋以及盐洲观鹭等行程间隙,方悉知他对惠东文史掌故的“家底”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尚不知他笔墨之外文字修练之功力也甚了得。这一次,我对这位文化工作者的印象又有了颠覆性的改变。
文学性与大众性、艺术性与思想性的关联,应是每一位严谨的诗人所必须把握的分寸。《老盐工》的艺术形象塑造,是以贴近生动鲜活的现实人物为原型,但这还仅仅是它的底色,其根本在于作者情感沉淀由此喷发,格调由此升华,在创作自觉中实践了小我过渡到大我的跨越。由此,情感的丰富与格调的升华方可成其正比。《老盐工》如同每个人内心都有的、抹不去的乡愁,淡淡的滋味挥之不去,萦绕心头,它令我不忍重读,却又想再看:盐田边那孤寂破败的小木屋里/墙角那洁白无暇的盐堆/让您的目光久久停留/这是这里的盐田才可以耙得出的好盐啊/您的声音我听来很沉/自豪中隐隐约约地透着苍凉。
技巧自然是不可或缺的,但诗中技巧的痕迹被生动的对白所隐遁,这便是作者驾驭情感并娴熟婉转地运用“男低音”似的浑厚语言所产生的“剧情”功效所在。在与土清老师数次有限交往的其中一次,我得知《老盐工》酿酿多时,但下笔写就仅用了周末中的一个下午,不超过三个小时的光阴。这对我而言,又如同谜一样地难以想象。在那三个小时里,作者的思绪如乘坐着一辆过山车,时而波澜起伏时而静谧无垠;于挣扎痛苦中解脱之后,秉笔书就出肺腑之作。
在《老盐工》中,作者试图站在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的节点之间,表达自我的诉求。我因而读懂了这样一个道理,那就是一位文化人的自觉并与一位故乡人的自醒原本是可以兼容的。这件作品所给予我的还远不止此,它仍在发酵。无论历史的沉淀还是时代发展的缩影,《老盐工》几乎让我想起了一个庄严的名词——“诗魂”。
求知让我们真觉,物质守恒定律可谓不灭的真理。有多少获得,就会有多少割舍。老盐工的命运多舛恰逢割舍时期,他的命运见证了岁月的沧海桑田,苍老的时光中尚有余温的过往仍在时隐时现。
据称约在4000年前,岭南沿海已有“煮海为盐”的传说。又据史书记载,春秋战国时期即岭南百越时期,粤东沿海已有渔盐之利。北宋唐庚寓惠诗作《西溪》(今西枝江)有句:“利倾小海鱼盐集”。在2016年出版的《惠州风物撷胜》中,《“江天睛雪”说惠盐》写道:“早在宋建隆年间(960—962)惠州已有盐业生产。据宋元丰三年(1080)成书的《元丰九域志》记载:‘惠州归善淡水一盐场’。‘淡水盐场’就是平海的东部。据此推算,惠东产盐历史至少有九百多年。”明朝时,广东辖14盐场,淡水场位列其中。清康熙元年,归善(今惠东与惠阳)、海丰一带盐场所产发配由执牌盐商运销,每年向惠州府盐道缴纳税银1400余两。清乾隆年间,“江天晴雪”成为“平海十景”之一。“晴雪”指的是盐,比喻盐好像雪花一样白而多。清末徐珂编撰的《清稗类钞》第十二册中,有关“盐”一节概述清王朝盐业盛况:“海滩产盐之地。则直隶之永平、遵化、天津,……广东之潮州、惠州、广州、高州、琼州为最盛。”
载于1918年《粤差月刊》的“淡水、碧甲、大洲三场产运区域图”见证了惠州盐业在全省的龙头地位。洁白质纯的“稔盐”,还曾饮誉香港等地。 毛泽东在著名的《寻乌调查》中,也曾3次提到“惠盐”。民国时期,因盐税是官府的主要财政收入,曾设立东江盐税局,由此可见其时惠州盐业的兴旺。然而,吏治不严就会造成利弊相驱的乱象。清咸丰辛酉年(1861)举人邓承修《请重惩广东贪吏片》奏道:“如现署盐运同方功惠,贪鄙近利。臣在籍时。即闻‘无方不开厂’之谣。”
在惠州传统技艺中,“惠东海盐晒制技艺”名列其中。惠东盐区位于惠州沿海稔平半岛,盐区属南亚热带海洋性气候区域。南临南海,北靠莲花山脉,气候呈现雨季长、雨量大、晴天短、气温高、湿度大、日照足等特点。全年适宜盐业生产以秋冬为旺季,因受台风影响,夏天为淡季。惠东海盐晒制技艺是清朝时期,从福建沿海随着移民迁入而传入。主要分布在惠东稔山镇(长排)、黄埠镇(盐洲、三洲)等沿海渔村。浩渺无际的海水,是制盐取之不尽的原料。数百年来,盐民沿用传统的晒盐方法,制盐过程包括纳潮、制卤、结晶等步骤。涨潮时,海水就从水渠引进来,经过第一格池停顿过滤,然后进入第二格池,层层过滤。海水在盐池中经日晒风吹,水分渐渐蒸发,夏天晒六天,秋冬要晒十五天,便可结晶成盐。这与清末归善人欧榘甲在《琼游日记》中的记载有几分类似:“种盐专靠日光。二三四五六七等月。谓之大春。因此数月日光最猛。故一二日内有盐可收。其余月日光稍微。故成盐稍迟。谓之小春。”
新中国成立后,惠东县盐区分布在稔山、大洲(盐洲)、黄埠、平海、港口。1979年后,盐田因被丢荒及开发占用而逐年减少,到2015年,盐田基本荒废或被开发或另作他用,只有极个别盐户自给性耕耘。
现如今,这段历史只能做为地名而被留存下来,惠州沿海尚有与“盐灶”有关的地名,如“古灶”“盐灶岛”“盐灶背”“盐灶下”“盐仓”等。延用延续多少百年的准确时间,应已成为故史陈迹而不可考了。
清归善邓承修《请饬查关税侵蚀以裕国用疏》有云:“譬如一家之中。主持者日数盐问米。计及锱铢……”俗语有云: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可见盐之为“事”乃生活必须品也,并非通常所说的调味品这般简单。被誉为“生命之源,百味之母”的“盐”,其质地好坏又直接影响到烹饪口感以及腌制品保存周期。惠州饮食特色中,就有以盐料制作为主的盐焗鸡、腌梅菜等名扬海内外的佳肴。盐洲民间谚语:食盐多过食米,过桥常过行路。更有歇后语:盐船桅——加长,盐瓮生虫,——没有的事,下坑盐町——暗管等,便是盐工从日常生活体验中收获的智慧结晶。在日常生活的民俗中,以盐为媒介的习俗已相距我们渐行渐远了。
就民间创作的诗歌而言,它不仅有别于文人雅士的虚无抒情,而是更凸显出普罗大众现实中的辛酸痛痒。不同时期,不同阶段,其表达的内涵和情感均有所差异。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对文化有一个概念性解释:“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的政治经济的反映。”让我们再以盐为例:明清时期,沿海盐场曾流行过名为《盐丁叹》的歌谣。其中哀叹道:“煎盐苦,煎盐苦;煎盐日日遇阴雨。”“盐丁苦,盐丁苦;盐丁苦事应难数。”新中国初期,盐业生产的发展与盐民生活的安定,使人吟颂出“太阳化丽日,海水变黄金”的优美篇章。时代迈入21世纪,土清老师以其敏锐的洞悉,全景式地勾勒出一个已姗姗步入黄昏的《老盐工》:“碾压盐田的石碌/亲吻海潮的水车/一个个盛满卤水的大缸啊/一股股苍桑。”既有其特定时期的背景咏叹,又有其融入骨髓的情怀。空心盐场与时下更多的空心村庄相似,特别是惠州周边边远闭塞的贫困村落,阿仔、阿女这群青壮年们纷纷奔向“外面的世界”打工谋生。造成不少地方一方面原有产能无以为续从而“落单”,另一方面以“圈地”为起步的外来投资兴旺发展,使荒芜与繁荣成为同一片土地上并存的特殊景象。《老盐工》深刻揭示了时代变迁所带来的阵痛:“我们看到了/那一排排高楼/已经成就了海湾的风景/挥舞着大蟹钳般利爪的挖掘机/正在挖出带盐的土样。”
郑玄注《礼记》曰:“文。犹美。善也。”悲悯情怀,人道主义通过理性的思维加以感性表达。诗歌倘若没有人文情怀,没有真情实感,它便没有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我自读《老盐工》后,心绪难平总想写些感言,沾沾土清老师的才气。可近半年来几次动笔,几次搁置,思路仍沉浸在作品风暴般的冲击和震撼当中。我原想毫不掩饰自己在阅读过程中数次“动容”的软肋,以《带泪的诗行》或《用泪珠写就的诗行》为本篇标题,以揭示作者自我构建起这座融入人性之爱的精神家园。它在思想性与艺术性彰显于诗歌厚实而沉雄的节奏韵律当中,让读者感受到平凡者的不平凡,从而获得精神的抚慰与对平凡生命的崇高礼赞。我甚至曾经幻觉,自己变成了一名撸起袖子推碾耙田、尚待成长的小盐工。但无论怎样,我已多少感受到了作品散发出的灵气,故有粗陋的管窥之见。避开文学的审美意义不谈,就其在民俗学上的角度而言,该作品在我们未曾读到的背后,有着当地近千年盐业制作、盐制食物、盐民习俗等信息的沉淀,其意义已远远超越了文学性本身。然而,它将如泉水般地给予我更多的沉思与领悟。诗意地栖息与诗意的漫步可否统一于矛盾之中?因为,哀怨并非作者原创的初衷。
在此还需强调的是,创作具有一定的导向性,创作空间与情感自由可成正比。近年来,惠州市民间文艺的创作呈现出新的增长势态,这得益于文艺家们在市民协主席团的精心筹划下,几年来的学习、采风、交流后,个人情感的收获与创作意念的输出均“流淌”到“民间文艺”这条长河中来。无论是摄影、写作、演唱、书画以及工艺美术诸类,皆或少或多地运用了本土民间民俗元素做为“养料”,使作品主题与个性内涵均有了量与质的共同提升,并得到许多认同和赞赏。土清老师的作品,便是其中的精品力作。
“耙沙碾浪/晴耕雨藏/斗笠雨衣/扁担箩筐。”
《老盐工》全诗以写人为首,以写景为收;以抒情开头,以咏物结束。节奏起伏跌宕,韵律百转千回。细节打磨出的效果,往往是致命的“催泪弹”。若言惠州当下诗坛,此作也称得上一篇有份量的作品了。曾经红火千年的“支柱产业”就此了了遁形?总该留下点什么吧?应该是一座盐业主题博物馆或陈列室吗?但至少不应该仅是土清老师这首“铿锵绝响”吧。
希望仍能嗅到带有咸味的空气,不仅是当地居民的奢望与游客们的幻想,而是面朝大海本能感受到的真切馈赠。这样的大海才具足诗意,这般诗境才令人神往不已。
制盐要经历的过程包括纳潮、制卤、结晶等步骤。《老盐工》的问世何尝不是作者以心灵为田畴,经历纳潮、制卤、结晶的耕耘所获?无独有偶,土清老师已进入他创作阶段的“多产期”:又一篇洋洋洒洒的诗作《担角坳怀想》于这年深秋之季诞生了,堪称《老盐工》的“姐妹篇”。
对于爱好朗诵的“诗粉”而言,诗可以怨,也可以悦。它依然是心的归宿与爱的家园。不懂诗的人可不在乎,想懂诗与懂你的朋友都愿分享,《老盐工》是杯清热祛湿、生津解渴的惠州凉茶。
就我而言,《老盐工》已脱离了文字和韵律及其它文学概念或意义的束缚,它给予我一个鲜明的启示。原来,生命中必须承受的思想痛苦也是一种美,而且美得无法言说。那么,就让诗来说吧!
感谢作者这位“老盐工”,诗缘再续,源自这首带有淡淡乡土咸味的吟咏。从此,我愿做一位读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