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成群在一起劳动的场面总是富有感染力,你看,一群江南的女子荡着小舟穿行在荷花海中采莲,一群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女人在翠绿的山坡上摘茶叶,一群衣饰独特别致的惠安女在海边劳作,那浓郁的地方风情和美感能不让你驻足赞叹吗?而我们潮汕女子最富特色能成经典的劳动场面,我想就是我从前熟悉的那些场景吧:街头巷尾,树荫下,静谧小巷深处某个姑娘的闺房里,一群女子聚成一堆,每人手里飞舞着一支银色勾针,随身一个精巧的小竹篮,篮里一团线,谈笑间,一朵朵千姿百态的花儿就在她们手中悄然开放。
潮汕抽纱,源于历史悠久的潮州刺绣(简称潮绣),它享有中国大陆“南国名花”之美誉,闻名海内外。抽纱,指用针具在各种布料上进行刺绣及用纱线编结而成的工艺品。
抽纱工艺源远流长饮誉海内外。在70年代后期,生活在汕头的人都知道那些年月,大街小巷都可见到姑娘们在做“勾通花”的抽纱手工活。”
自打我来到这个世界,就看到我们那里的女人们总是一根勾针如影随形不离身,她们只要一下了班或干完农活和家务事,立即就拈起那根勾针。当时,我们所学所做的主要是抽纱工艺中的勾通花这个门类,我们称为“勾花”。
在我写着这些文字的这样的夏日黄昏,我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儿时家乡黄昏的情景:太阳渐渐靠近西山,暑热渐消,家乡近海,来自远处海洋的南风拂过一片绿色田野,再飘过近处的池塘,呼呼有声地涌入我们的村庄。黄昏时分坐在家门口享受着这拂面凉风是非常惬意的。因为天热而躲在屋子里勾花的姑娘们这个时候纷纷走出屋子,三五成群地在街头巷尾重新摆开战阵。我在家里一听到门口传来梅姑的说笑声,也立即跑出家门加入她们的堆里去。我在那堆里是一个观众,因为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儿,还没有学会这门手艺。梅姑那时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大姑娘,我很喜欢她。她梳着两条拖到屁股的长辫子,留着长长的辫梢,柔润的皮肤,丰满的鹅蛋脸,爱说爱笑,笑起来眼睛弯成两条月牙儿。我喜欢一边在她长长的辫梢上编着辫子,一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勾花。勾针在她手里飞舞着成一条虚线,她的手一刻不停地干着活,嘴里还不忘热情地跟路过的乡亲打招呼,话家常。在我看来,梅姑是那么美,我至今都认为梅姑是一个标准的美丽村姑。可能我那如痴如醉盯着她的样子太逗人了,梅姑常常看我一眼,扑嗤一笑,说:“妹妹你也赶快来学勾花吧。”
耳濡目染,不知不觉我也学会勾花了。我们那一代的潮汕女孩,学会勾花是成长过程中一件里程碑式的大事,如果一个女孩子在应该学会勾花的年纪而还没学会的话,就显得很笨很没用,会被人看不起的。我学会这种活计时大概六七岁,在我几个年龄相当的表姐妹中是最早学会的一个,因此去外婆家做客的时候,颇出了一下风头。亲戚们少不了夸赞几句,几个表姐就纷纷嚷道:“勾给我们看,勾给我们看。”于是我就被几个表哥表姐团团围住,表演我的新手艺。大眼睛表姐阿军凑得最近,眼睛睁得大如牛铃,看我就象我看梅姑那般入神,那个罗圈腿表哥笑骂着推了她一把:“看你眼珠都要掉下来了!”
学会勾花就能挣钱了。我勾花生涯的第一笔收入是一毛钱,可是最终没有得到。一幅床单一般大小的通花,由一个个的大花和小花连缀而成。刚学会勾花的小女孩,都是从给别人勾小花开始走出她的第一步。家里有姐姐的当然就给姐姐勾,而我没有姐姐,是村里的知青珑姐给了我这个实习的机会。对于我笨拙吃力勾出来的那些小花儿,珑姐领到工钱后给了我一毛钱的报酬。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赚钱,别提有多高兴了。我立即把那一毛钱拿去给我奶奶看,一毛钱在那时候可以打一瓶酱油了,我想奶奶一定很高兴,一定会夸我几句,没料到奶奶说的是:“一个小孩子帮大人做点事怎么能要钱呢?赶快把钱还给珑姐去。”那时候我还不懂按劳取酬的道理,奶奶这么一说,我就觉得自己错了。赶快去把那一角钱还给了珑姐。平生勾花所赚的第一次钱就这样没有到手。
学会了勾花,就开始了以前自己所羡慕的勾花姑娘的生活。几个要好的女孩子结成一群,今天聚在我家勾花,明天到你家,后天到她家,每天都高高兴兴的,既是干活又是串门玩。冬天晒着太阳勾花,夏天在树荫下乘着凉勾花,而我最喜欢的是爬到我家院子里的果树上去勾花,累了就躺在粗壮的枝桠上,仰望蓝天白云,做我的白日梦。果子成熟的时候就更美了,一伸手,甜甜的龙眼、番荔枝、番石榴就送到嘴里去。最快乐的是领到工钱的日子,一群女孩子兜里揣着钱,自行车叮铃铃一路欢歌进城去,大家逛街、逛公园,买好吃的东西吃,进布铺买一块花布回去做衣裳,好不开心!一根勾针,成全了女孩子的许多小小的愿望。它使女孩子有了钱打扮自己,还能自己负担学费,补贴家用,一学会了勾花,这根勾针就不离身了,往往要等到上了中学,课业日渐繁重才搁下。
这些勾花姑娘,她们长大成人后,有的潮水般流向四面八方的异乡,对于生活于异乡的大多数潮汕姑娘来说,勾花生活只成为一种遥远的回忆,她们的生活再与勾针无关。偶尔逛街,在琳琅满目的衣饰摊上,会看到那些熟悉的勾针作品:衣服、围巾、帽子、小孩子的小鞋小袜,它们一如既往地精美雅致,身边的女伴看着摸着,爱不释手,啧啧称赞,潮汕姑娘微微一笑,说:“如果给我一根勾针,一团线,我也能勾出这些玩艺儿。”女伴吃惊:“真的?你怎么会勾这些东西啊?什么时候学的?”潮汕姑娘自豪地回答:“因为我是潮汕姑娘呀!这是我们潮汕姑娘自小就学会的看家本领。”而那些象一棵树般在家乡的土地上生长扎根开花结果的姑娘们,如今也难看到她们象当年那样成群结队聚堆勾花的盛况了,今天她们的聪明灵巧有了更多发挥的舞台。但静谧小巷里,偶尔还是可以看到有三三两两的女人低头飞针走线的身影。正是这些身影,让我们潮汕的城镇乡村有了它们独特的韵味,而又有什么能比这样低头飞针走线的姿势更能恰如其分地体现我们那方水土的女人们温婉恬静安分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