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一前夕,大姐让我提供银行卡号,说是母亲让她代转给我二百块钱,送给我家涵儿的儿童节礼物。她给了另外三个外孙(女)每人一百,母亲说,我们离得远,平日里她照顾得少,所以多给点。我一阵暴汗——“母亲节”刚过去,我不但没有丝毫“表示”,连电话都没打一个。如今,老母亲却给我家儿子送儿童节礼物来了,这让我情何以堪呢?
对于这份礼物,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拒绝”。母亲已经六十有七了,和父亲一起拉扯大我们四姐弟,经历了很多艰难困苦。如今本该是我们“反哺”的时候,断然没有让她老人家给我们钱的道理。再者,我们都知道,母亲积攒点钱很不容易。除了每月微薄的“家属工”退休金,她还一直在坚持打点零工——在超市、医院或者写字楼里,从事保洁工作,最累最脏的活,每月也就一千几百块钱,平日里老俩口也是省吃俭用的。为儿女的,不能让他们颐养天年,已然心中有愧。这二百块钱,即使攥在手上,也没多大份量,却又如铅一般沉重,拽得我的心生疼。然而,我懂得“恭敬不如从命”的道理,母亲的这份心意,与其拒绝,不如怀着感恩的心接受它。
大姐责怪我,说母亲节那天,她陪母亲去吃了西餐看了电影,母亲还一直等我的电话。我闻言,更觉羞愧难当。这段时期,我也确实忙——工作、一日三餐、洗衣拖地、复习备考……难得空闲时间,也在读书码字、追剧看电影,或者参加活动。回想起母亲节那天,是上了一天的课,但绝不至于连打电话的几分钟空闲都无。前两年里,藉着母亲节及生日等理由,我们姐弟还一块商议着,买了些礼物送给父亲和母亲。今年,微信里关于母亲节的各种“晒”早已铺天盖地。我却逆反地,嫌这种节日里的问候、大餐还有礼物太过虚伪矫情,既没有犒赏自己,也懒得问候母亲。如今看来,我大概是错了,无论矫情与否,节日里的问候总好过没有问候,节日里的示爱也好过没有表示。我决定今后痛改前非,该打电话打电话,该送礼物送礼物。节日如此,平日也如此,在有生之年,把我内心对她的爱,尽可能坦然表达出来。
(二)
说起来,那天一早,在“诗同仁”微信群,诗人们就纷纷发着关于“母亲”的诗,多半是爱、赞美或者怀念。我几次提笔,又总不能成调。或许,作为一个女儿,我对于母亲的情感,还很复杂难辨。
从小,我就抗拒她。她没读过书,没正式工作,在父亲单位里干着粗重的零碎活。性格大大咧咧的,为了鸡零狗碎的事情,和父亲经常吵架,嗓门又大。我渴望的红裙子,想要的童话故事书,她统统予以拒绝。最讨厌的是,她老爱把我们跟“别人家的孩子”比较,永远打击我的自信心。而我理想的母亲,是知书达理、温婉细腻的,不是她这般粗粝模样。高考结束后,她陪我一起去查分数,得知我考上了广州的大学,一径数落我,抱怨我不该报读那么远的学校,她哀怨的声音在我耳边,像刀子一样,把我的喜悦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觉心烦意乱至极。无论她愿不愿意,我到底如出笼的鸟儿,飞到南方——上学、工作,只假期短暂回家,和他们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
那年,涵儿即将出生,母亲过来照顾我,呆了三个多月吧,我们相处并不愉快。她很不习惯,嫌这里的菜“变种”,萝卜、芹菜异样地粗大;她性格外向爱跟人交流,在这却人生地不熟,出门还得操着别扭的“普通话”;我也很不习惯,家里的氛围很沉闷,餐桌上总是清汤寡水的那几样菜……当她不无得意地告诉我,我给她的一个月的伙食费,她用了差不多两个月时,我只觉得哭笑不得。儿子出生后,我们的矛盾冲突迅速升级。她个性好强,事事要做主,又自恃有丰富经验,对我照着育儿杂志养孩子不屑一顾。而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的“魔爪”自立门户,岂能甘心把生活交由她来“掌控”?作为新晋“母亲”,我也早决心要用我的方式——与我的父母对待我的完全不一样的方式,去养育他。于是,我们磕磕碰碰不断:用纸尿裤还是把尿,哭了该不该抱……事事都有分歧,又都各执已见,总是纷争不断。后来我
(三)
那是她在我这里待得最久的一次。此后,她还来过几次,多半是我陷入困境之时——保姆突然辞工了,
操劳了大半辈子,儿女都拉扯大了,几个外孙(女)也都大了。尤其是大姐的两个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她也明显地老了。原先高大壮实的身板,显出了佝偻松垮之态。弟弟一时还没有结婚生娃的迹象,她在家闲不住,就去超市做保洁工作。她那爱管事挑剔唠叨的毛病还那样,可堪安慰是,跟父亲吵了一辈子,俩人渐渐平息战火,达成“和平共处”态势。
她呢,似乎因为没怎么帮我带孩子,总存了一份歉意,逢年过节,给涵儿的那份红包,格外厚实些。而我,随着年龄的增长,多经历了些世事,也渐渐懂得了她——她的成长过程,她的辛苦挣扎,她的梦想期盼……再和她相处时,少了母女之间的紧张跋扈,而多了两个女人之间的体贴温情。当我在阳台上握着她粗糙不堪的手,当我在街上搂着她不再挺拔的腰,当我半夜偷偷抚摸她松垮的肚皮……我终于明白,不管我逃得多远,在我身上,早已烙上她所有那些特质——坚韧的也是脆弱的、开阔的也是狭隘的,美好的也是丑陋的,是我抗拒又习得的……无论如何,那是她此生馈赠予我的最重要的礼物。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这份礼物,走我的人生道路——那也是和她一样又不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