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19岁,从大山里出来,身上只有一个背囊,里面只有一包茶。
父亲那饱经风霜的眼睛,边上的皱纹也愈加迷茫,更像看到了他的多舛命途。山里孩子不甘心屈服的鸿志,父亲非常清楚,也深知言语已经无法动摇年轻人出去闯荡的决心。当然,贫瘠的乡村见闻,让父亲没有什么好建议;临行前,父亲只是往他背囊里放了一包茶,说:“想不通的时候,慢慢地泡出味道,慢慢地品,记住,一定要慢慢!”
这是上好的云雾茶,色泽翠绿,香如幽兰。他没往心里去,这个年龄,本就是肆无忌惮的年龄,走在路上,旁人会被你的青春活活地逼死。所以他很快在一家企业上位,创下了两年内从业务员到主管再到部门经理的奇迹;在私企这个岗位,像他这么低学历和少阅历的人实在凤毛麟角,可是大家为了业绩,甘了心地干活。那晚庆功宴,兄弟们(其实应该说哥哥们,因为他年纪最小)把他灌得大醉。回到宿舍,他眼角扫到墙角的那包茶叶,龙钟却又小心地沏了第一泡茶,茶叶入口,带着清香袭人,混和酒精的余韵,冲击着全身的神经。
此时,茶性正盛。
被一个小年轻领导是常事,可是常年累月地被领导,则是一件痛苦事。所以他的左右手鼓动了他部门的同事,把他孤立起来。到最后,除了离职,他别无选择。重新找一份类似的工种不难,关键是找不回那种舒适宽松的工作环境。在终日奔波的征途中,他的茶叶和他的茶兴被束之高阁,无暇顾及。
这一晃,就是十年。
当他狠下决心跳出来创业的时候,已经错过了经济形势的最佳时机。没有足够的人脉和畅顺的销售渠道,他只能用自己的平实和诚信,努力争取每一位客人。三年之后,他的公司资产过亿,年利润也在稳定地增长,他把以前的那班同事请回来,奉送礼仪若干,席间拿出那包已然泛黄的云雾茶,请大家品尝。这一泡,寒涩暗晦,浓霉浊鼻。他望着大家古怪的神色,听着那些奉承茶香的话语,微微一笑。
此时,茶气逼人。
接下的情节如同重要领导讲话一般老套:水顺终有逆弯时,他没有挺过经济危机,因为资金周转不灵,他只能申请破产。正当他大整旗鼓、准备东山再起时,却接到回家奔丧的消息。赶回去,已见不及老父最后一面,像以前一样,老父亲给他留下一包新摘的云雾茶。刹那间,他读懂了父亲蹒跚上山采茶的险峻,弯腰杀青揉捻的抖颤,和一份寂静无声的牵挂。那一夜,他枕着山里的泉水,沉沉睡去。
最信任的拍档突然抽身,他面临着永不翻身的困境。某夜他独自一人,登上城市七十七层地标的楼顶,看繁灯亮灭,看世事明暗。所有闹市的喧哗和人群的烦躁声渐渐远去,天地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起一伏。他端起父亲的铁茶杯,用带回来的泉水沏一壶热云雾,天涵地栽的甘甜入口,经久余香。
此时,茶性醒人。
若干年后,大家在他的豪华办公室内品茶,他小心翼翼捧出那包泛黄的云雾茶,慢慢地泡,一举一动,气定神闲,如此端重的架势让大家肃然起敬:总裁的私家珍藏,价值若非连城,至少半城吧!?他闭上眼睛,嗅嗅茶意,然后浅呷一口,将茶汤含在嘴里,慢慢吞下;陈香夹杂些许不和谐的霉味,满屋子都是由衷的赞叹声。
他听着大家的赞叹声,仍然微微一笑,一切了然于心。
斯茶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