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是一座宅院,很像北京的四合院。前堂很高很宽大,扣住铁环推开两扇虫眼密布的木门,正前方是“天地君亲师”的牌位,曾经还挂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毛主席画像;左边是火笼(豫南方言,在地上凿一个深20厘米的圆坑,砌好,用以盛放燃烧的木材,冬天时围在其旁,可取暖,可烧水,类似野外篝火);右边一隔间,用以厨房。照直穿过去,便是小院儿,左侧为磨房和柴房,有方石磨年龄已有半个多世纪了,右侧便是蚕房以及父亲母亲当年的新房。院子很小,但还种着一棵桂树,年年都开到花枝乱颤,芳香四溢。走几步路就能踏上后房的石阶,后房的地基足足有一米多高呢。我是不大敢进这座房屋的,因为正厅里便供奉着祖先的灵位。由于背靠大山,采光度严重不足,整个屋子常年处在昏暗中,阴冷不堪。长形供桌要比记忆中的我高出许多,节日里香烛不断,烟雾缭绕,再配上这个布景,一种恐惧便由心底生发出来,不可控制。两个侧厅分别是米仓和奶奶的闺房,米仓曾有一段时间用作太爷爷的灵房,老猫的窝也曾在那儿。由于比较宽大,奶奶便将许多杂物都置进去,她把为自己做的寿衣也挂在靠山的那面墙上,红红绿绿的彩纸特别惹眼,竟将灰黄的土墙装点得煞是好看,奶奶经常微笑着痴痴凝视着它们,宛若看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我和弟弟大叫着追着母鸡们满院飞,死生对我们来说无限遥远,就像我现在和老屋的距离。
稻场,其实也即是晒场,就在老屋的外面。每家每户都有的。晒场平坦宽敞,土夯得很实,即便是暴雨天,也不会泥泞。没有院墙,周边是一道树的屏障,自左往右,为柿子树,桃树,樱桃树,腊梅树,杏子树,石榴树,银杏,两棵杉树,还有一片竹林。这些树是老屋的兄弟姐妹,它们在老屋诞生不久后相继迁居过来,共同守护着这片土地。这块晒场铺晒过稻子、小麦、红薯、花生、黄豆、绿豆,棉花,蓖麻等好多好多农产品,吸收了阳光和泥土气息的粮食,有种与众不同的香味,那是自然的灵气,是天地的精魂,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取代。记得小时候的我很厌食,母亲哄我、打我都不能让我开口吃饭,可一回到老屋,看着奶奶笑呵呵端来一碗加糖的米粥,光闻着香气,我便能吞下好多。现在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当年的那份感受除了好吃外就全都遗忘无影了,或许,是孩子特有的对某些东西有种天生的感知力吧,我们长大了,所以我们便丧失了这种能力。
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一块地方了,那便是我和弟弟的百草园。这和鲁迅的百草园不同。首先它并没有百草,没有何首乌、覆盆子和桑葚,仅有一草,如果不算那些杂草的话。其次,它没鲁迅的大,连十平米都不到,而且土壤还很贫瘠,是典型的沙土加红壤。但它是完全属于我和弟弟的,甚至包括土地所有权。童年是在这儿长大的,每年开春,我和弟弟便去巡山,跑很远的路,将山里最美最香的兰花给请出来,委屈它们安置这儿,尽管知道她们很不乐意,但我固执地相信我能够和她们交流,能让她们过得幸福。可倘若我当时知道若干年后等待她们的是这样的命运,说什么我也不会赋予她们我自以为是的信任与多情的…
少年时代是短暂的,当寒暑假的时间被越来越多的补课挤压得舒展不开时,老屋于我的情谊便更加深重了。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往返于梦境与现实。
兰花谢后,樱花、桃花、杏花开始大规模地绽放,晒场上铺满了薄薄的花瓣,鬼风一卷,便如雪片一样飞扬,下一步,仙女就在花瓣雨中现身了,施了法,然后果子都熟了。樱桃是永远无法畅怀大吃的,大批的麻雀会巧妙地把果肉吃掉,只留个核儿在枝上,令人非常火大。尽管每年我和弟弟的樱桃保卫战都如火如荼的进行,弹弓、稻草人、蹲点、求土地爷……各种方法都用上了,但依旧不能从麻雀嘴里抢回足量的食儿;桃树未嫁接,结的尽是毛桃,青涩扎嘴,奶奶不许吃,这倒使得偷吃成了一件趣事儿;好在杏子是多产的,又大又黄,又香又甜,每年进城去卖,从没有留过底。
当我和弟弟积累的杏核儿满一盆后,奶奶便踩着小凳子踮起脚颤颤歪歪地为我在杏树上挂上了秋千,夏天来了,假期到了,我可以“长期”住在这儿了。在秋千上,我小幅度地荡着,记录着每天的日出日落;我会在暴雨天静静坐在那儿昂起头大声得喊叫;也会顽固地眯起双眼直直盯着太阳,直到蓄起了满眼的泪水盈眶而出;我在秋千上翻完了《宋词选》和《红楼梦》;我学着先哲们眺望远方思索着未来的去向以及生与死;我还坐着喂鸡,手端一钵稻谷,一点点洒在秋千四周,鸡群围上来,我便在鸡群中间且高高在上,以此获得一丝小小的满足感;黑猪拱起长嘴想从背后袭击我,我灵活地扭动绳子转过身来就踹了它一脚,它嗷嗷叫着甩起四条粗短的腿跑向远方,奶奶则闻声跑出来,一边追看她的猪,一边喋喋不休地骂着我,弟弟则幸灾乐祸的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一切都如昨天刚发生一般,亲切可感,可那一年却已是我高中毕业时期,那一刻,是我知晓高考结果之后了。
老屋是爸爸的家,是我的老家。与老屋相处的日子里,我的生活平静祥和,心如止水。远离尘世的喧嚣,我自在地与自然万物交流着,它们都说很喜欢我,我便高兴地为它们唱歌。
这里有村庄、大山、古井和麦田,这里住着奶奶、弟弟、狗,还有老牛,这里是我唯一能触摸的人间净土,这是一个少女心中永不离弃的空中楼阁。居此,才发现,人世是多么的美好,活着是多么的美妙,无功利,无纷争,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可偏偏“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玻璃脆”,梦与现实不过一墙之隔,随时相互转化。
当我卖掉高中的所有课本,只身前往他乡求学时,我得知老屋去了,回去了,永远地待在它曾经的那个时代。那晚,我做了梦,老屋在跟我告别,有很多雾,我置身其中,愈是想看清,却愈是模糊迷离,愈是赶上去接近它,它离得愈远。我感觉它在笑,微笑、苦笑、冷笑,一声声通过电波感应到我的心里,我的泪水又不自觉得流出来,于是我也大声得笑,疯狂得笑,没人回应我,连我自己的回音都没有。我逐渐在白茫茫的一片中漂浮起来,真真切切的感觉,是悬浮,不是飞行,是悬浮,如幽灵般的悬浮。
一切比意想中的还要坏,当我再次回到这块土地看到第一眼场景时,我竟什么感觉都没有。一座崭新的楼房平地而起,稻场上坑坑洼洼,四处散布着碎砖头。一条光滑平整的蓝色水泥路(旅游路)从门前踩过,周边的树都找不到了。
百草园被一面倒下的土墙彻底盖住,兰草们将所有的怨恨都注入土壤,使得我站在土墙旁边时都禁不住两腿发抖,只有讪讪地离开。弟弟一下子长得比我还高,脸型开始变得有棱有角,尽管残留着不少稚气,目光却更深邃沉默了。
我的秋千再也没处可挂,一人合抱的大杏树被连根端掉,其实,我只是想说上面还有我跟弟弟刻下的字:“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不过现在,见证人已经没了,我倒可以毫无挂念、轻松地远游,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出游。
奶奶舍不得砍去银杏,背着家里人把它卖给山外人,卖了两千多。得知后,已长成大男孩的弟弟悄悄哭了,就像为了当年那只去逝的老猫;阿姨埋怨奶奶不识货,一棵古树就这样贱卖了;叔叔则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老屋斑驳的黑瓦全部堆在屋后,已经长满了青苔,走近,一股泥土的唳气扑面而来,我随手掀开一块,想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当年我和弟弟扔在屋顶的下门牙,不料一只蜈蚣迅速蹿将开来,把我吓了一跳。
仰起头,透过一层水雾我看到雪后的天空泛着灰黄,竹子的梢头万分沉重,这实在是个寒冷的冬天。
逐渐地,许多东西都开始褪色,天空、大地、竹林、瓦砾,甚至还有新楼……它们一点点晕成灰黄色,就像尘封已久的老照片。蓦地,一种亲切的感觉竟从心底拉扯着游弋出来,原来我早已见过这种场景:曾经,用来采野菜的小铲子和小挎筐不知何时丢在山上了,我也早已忘了我最后一次爬上稻草垛捉公鸡的事了,最后一批蚕蛾飞走后就再也没有飞回来,桑园被砍了当干柴,老猫的最后一次回眸是在夕阳日暮还是白雪飘扬时呢?此时,太阳笑了笑,躲进云里。
我应当还没老。怀着一颗跳动的心,我从屋后绕回到稻场,果然,大杏树的秋千上坐着一个穿着蓝色土布衣衫的女孩,她回头对我微微一笑,随即转过头眺望远方。那不正是我吗,闭上眼,周围越来越温暖,我轻轻一抱,又揽入满怀的素白。大雁正从身旁飞过。
云层之下。层层叠叠的鞭炮打响,祭堂挪在屋外,叔叔在棕褐色潮湿的泥地上画了一个圈,烧起纸钱,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是在请求祖辈们原谅。大片的纸灰瞬间化作黑色蝴蝶扶摇直上云霄,不知何去何从。
“都进来吃饭喽!”奶奶在屋内大声吆喝,大红铁门敞开着,一桌丰盛的饭菜尽收眼底,大家欢声笑语地涌进去,要过年了。辞旧岁了。
当淡忘成为一种本能,怀念就不再是每个人必做的功课了。在茫茫人世中,我努力向前,但跟不上节奏,想回去,却早已失了根。没有信仰的路无止境地向前延伸,内心的虚空像潮水一样泛滥,我连落脚歇息的地方都找不到。名叫中国人的你们,又都处于一种怎样的境地呢?乐于功利、疲于奔命之后,蓦然回首,那人已不在,又该何去何从呢?抓紧时间珍惜那些尚未逝去的东西吧,老屋可以重建,精神会有所归依,我是说故事的人,故事里说,我们永远不会成为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