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左撇子。彻头彻尾的左撇子。 左撇子的我,一抬手,一踹脚,下意识地,就是左手和左腿。大凡使劲儿的活,切菜使锤子,提东西挑肩,扔瓦片打水漂,不消说全都是左。就连看电视的遥控器,也要放在左手边,按起来才舒服。这就别说接电话了,左手有事忙着,派右手去接,也要把话筒拿到左耳朵来听,尽管样子挺别扭,但不这么做就似乎会听漏了什么。左撇子真是左到家了。 刚念小学一年级,老师教我们写字。我写“一”字,用左手从右边往左划。老师皱起眉头,硬是抓着我的右手从左边划过来。可老师一转身,我把铅笔即刻转到左手,老师耐着性子一次次手把手来矫正,我的左撇子习惯就是改不掉。老师气得拿起了戒尺,却舍不得打我,下课时把我领到校门口小摊贩,买了个香喷喷的大麻饼,要我答应用右手学写字才肯让我吃。后来麻饼都吃过好几回了,黑芝麻都烙在牙缝香入梦里,我还是改不了左手写字的习惯。 老师是我的大姐。大姐16岁从省立老隆师范毕业,到河源乐育小学教书。1946年省开运动会,大姐代表县队参加比赛,一人独得三枚金牌。临解放那年家里揭不开锅,大姐含着泪把三枚金牌,交父母换米吃了。这事县志里有记载。后来我才知道,一块麻饼半口粮,大姐宁愿自己不吃饭,也要让我改掉用左手写字的习惯,不想贻误我的一生。大姐买麻饼的钱,就是父母拿走大姐的金牌换米吃,找回给大姐的一点点可怜的“回扣”。我恨得狠狠咬了自己左手一口。打这之后,不用大姐买拐我,我下决心学会用右手写字。 不过那时,我并没有觉得左撇子有什么不好。真正让我觉得左撇子被人看衰,是念小学四年级有回上体育课军训。老师要我们同学排队出列,我老出错脚,举起木枪瞄准,我总是把枪托架到左肩上,用左手来扣“扳机”。老师纠正我好几次我都积习难改,就火滚滚点着我的名大声骂起来:“某某某!你怎么那么笨呀,真是左手跛(客家话念pai)!生字没底的乜介(什么)字呀?牛啊!”老师说“牛”字时把鼻子皱得紧巴巴,憋足了气倏突从鼻孔里喷出声来,样子十分滑稽,直骂得大家哄堂大笑,弄得我脸红耳赤,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 以后放学回家路上,我耳边老响起体育老师骂我的那句话,“生字没底的乜介字呀?牛啊!”心里就恨死自己是个左撇子!这时总有三三两两同学突然跑到我跟前,扮起鬼脸用手指划着脸颊齐声朝我羞起来:“左手跛!左手跛!左手跛!”害得我发怵似地拼命往家里逃蹿,身后还响着提高八度、模仿体育老师腔调的奚落声:“生字没底的乜介字呀?牛啊!”被嘲弄得多了,我也渐渐瞧不起自己,有了一种埋在心底的自卑感。直到六七十年代,我都出来工作了,回老家鹤市跟着村子里的大人小孩,扛着条凳到小河对面的部队看露天电影,去迟了没好位置就只得坐在银幕背面看,可我越看越不顺眼,好人坏人全都使左手,统统变成“左手跛”,看着看着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只好把凳子偷偷扛到银幕正面,宁愿站在凳子上远远地看。我喜欢音乐,却不敢学拉二胡弹吉他,最终一样乐器也没学成,理由就是怕使左手让人看了笑话。不过有一样我学会了,就是吃饭使筷子,没有儿时回味多多的麻饼吃,也没有老师的戒尺打,是自己逼着自己学的,原因就是不想让人晓得我是左撇子。我已经懂得藏拙遮丑了。 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左撇子的我有一种连自己都很难理解的怪僻心理。我看不惯电影电视剧中主人公左撇子的动作。卓别林演电影老喜欢用左手比划,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陈宝国演《大宅门》生日本人的气,愤怒地用左手拿着长烟筒狠狠地往地上敲,我总觉得七大爷摔烟杆一定是甩错了手。陈宝国对自己的左右颠倒竟满不在乎,掴巴掌、抓酒杯、挟大肉大行左道,一点也不收敛,更不懂得藏拙,直看得我为这位我所崇拜的演技派明星硬捏了一把汗,及至觉得他出尽了我们左撇子的洋相。可我又会在各种场合近乎神经质地对同类项给予极大的关注。比如我对克林顿的印象显然好过布什。对老布什的好感也远远超出他的儿子。原因就是克林顿和老布什跟我一样都是左撇子。现在奥巴马当总统了,我对他的敬重似乎更多些,不光因为他是黑人,还在于他也是左撇子。这几年斯诺克公开赛吸引了我的眼球,电视转播比赛时我会对众多的左撇子球手给予高度的关注,特别不放过“惠州球手”梁文博的金左手表演,并且一直在为威廉姆斯鼓劲加油。一块看台球的朋友问我,老外打老外,谁赢都是赢,你干嘛非得偏向威廉姆斯呀?我说这个你不懂,这是我的秘密。是呀,谁叫威廉姆斯是左撇子呢,左撇子不支持左撇子,我还支持谁啊! 后来我看到一份网上资料,说中国的左撇子占总人口只有百分之三、四,美国的左撇子占总人口百分之十,全世界左撇子数美国最多。难怪美国好几任总统都是左撇子。世界上好些大科学家、大发明家、著名演员都是左撇子。英超赛场上的守门员,我敢说,用左脚开球的肯定比右脚多。社会在进步,观念在嬗变,左撇子现在反而吃香起来了,“左手跛”的歧视早已为“左撇子聪明”的时尚新说所取代。据说日本人近年掀起一波强大的“右脑学习”风潮。右脑学习,或曰右脑开发,左撇子无疑得天独厚,占得先机。道理明摆着,左手归右脑指挥,右手由左脑统率。左脑为“语言脑”,右脑为“图像脑”,我们大半生学习和工作,开发的只不过是左半脑,右半脑几乎荒废着。友人告诉我,老年人最好的健身方法就是开发右半脑。明白了这些道理,我就彻底甩掉左撇子曾经的自卑,就像《勇者无敌》和《潜伏》中陈宝国、任程伟扮演的主人公那样,打枪使左,挥拳使左,吃饭使左,左得大行其道,左得扬眉吐气!
作者简介 1969年毕业于暨南大学中文系,分配到和平县东水公社当资料员,先后任县委新闻秘书、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后到惠阳地委任地委办副主任、地委副秘书长、政策研究室主任,兼任地委书记秘书。分市后任市委机关报社长、总编,市文联主席、市作协主席。退休后任市作协顾问,市房地产业协会顾问,市民间文艺家协会顾问。主要作品有新闻作品集《崛起的梦》,长篇报告文学《电话大王》,房地产文集《2007,我们共同走过》,中长篇小说《魂断九连山》(与人合作),长篇纪实文学《文化的精灵——纪念钟宣》(与人合作)等,主编和参与主编《惠州作家文选》、《走马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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