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泽是个很矜持很慎重的宝宝，我在佛前求了又求，他在天上观察了好久好久，才郑重地选择在尊贵的龙年降临了我们家。

人家说他天生有一股沉稳淡定的气质， 这倒与他自带的身份很相符，因为姗姗来迟，他一出生就成为一个长辈，一个大他八岁的女孩叫他舅舅，一个大他一个多月的宝宝按辈分得称他叔公，而他自己的长辈都比他同龄人的长辈老得多，爷爷九十四岁了，奶奶九十三。尤其奶奶，不但年老，而且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祖孙俩在一起很有喜感。

保姆阿姨抱着鸿泽，奶奶很不高兴地说她：“你自己来就来了，怎么连孩子也带来？”大家都笑了，再次重复跟她说过无数次的话：宝宝是你的孙子呢。她半信半疑：“我的孙子？我怎么不知道我有这个孙子？”她已认定宝宝是阿姨的孩子，那阿姨就是她的媳妇了，她不满地盯着阿姨那她最不喜欢的身材类型一一丰乳肥臀，撇着嘴说：“只有老二才会喜欢这个女人！俺真瞧不上眼。”

见我抱着孩子，她说：“真姨（不知为何如此称呼我），你吃饱了没事干吗？这么辛苦干什么？把孩子还给人家去抱”。”我说，我是他妈妈呢。她很吃惊：“真的？”我说真的，她很高兴，说太好了。但一转身，她再看见我们娘俩时，又说道：“BB真幸福，有你这个姑姑一天到晚抱着他。”

大家吃饭时，宝宝被放在桌脚边的小床上，当他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时，奶奶皱着眉说：“哪里来的什么怪声音，。”我们告诉她是她孙子在说话，她很奇怪：“孙子？哪里来的孙子？”她又忘记了，只好再次跟她说那些说了无数次的话，她总算明白了，转头告诉身边的爷爷：“这个奴仔（小孩子）是我们的孙子。”爷爷笑着点点头。我们以为多次重复终于让她记住了，然而她睡了一觉起来又忘记了。然而不管她知道或不知道这个小不点是她的孙子，只要他一出现，她都立即绽开笑脸，嘴里叫唤着：BB，BB，逗他笑，并四处找东西要给他吃。

宝宝吃饭时，面前放着个玩具小人又唱又跳，奶奶问：他们俩谁大？诸如这样的笑话不时来一句，真是一个老可爱。家有小可爱，又有老可爱，就是一个家最美的模样。

假若她没有糊涂，她该会多么珍爱她这个迟来的小孙子，就像爷爷，只要视线落在小孙子身上，脸上立即如一朵盛开的菊花。他会像一束光照亮笼罩着她的昏昏暮色，带来幸福喜悦的金色光芒。为此我为宝宝的迟到感到有点遗憾和自责。

对于这一个孙子，奶奶应该是有过期盼的，只是她的期盼被她的含蓄和修养所遮盖，。后知后觉的我想到我们婚后的有一天，奶奶当着我的面跟我先生说：“听说小李的两个双胞胎儿子是通过试管生的。”这应该是她含蓄的提示，只是当时我并不在意。也有一次，我去医院作了检查，被医生泼了冷水，回来告诉了她，她安慰我说没关系，她说我先生前妻所生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都一样的。从那后就没再从她嘴里听到有关孩子的话，也没觉得她对我没生孩子有任何的不满。只是我先生说过一句：如果有个孩子，老爸老妈该会多高兴。

奶奶患了阿尔茨海默症后，有一天，家里来了个婴儿，奶奶问我：“真姨，你什么时候也生个？”那时，我觉得这样的问话对我来说已经是一句好笑的话，我逗她：“好啊，你想要我生多少个？”她说一个太少，至少要生两个。也许在她的内心深处，这样隐约的期盼一直没有消失吧。当我终于成全了她的梦想，她却不知道那个小孩子是谁。对的事情做在不是最好的时间，奶奶本可以有的一份幸福快乐就被错过了。想起“发心”二字，如果我当时不是一门心思放在实现我的一个小梦想上，而是第一时间有让众家人皆大欢喜的发心，那么命运一定会给我更好的安排。

对不起了，奶奶。

幸而我在几乎来不及的时候如梦初醒，亡羊补牢，。深知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一向怕苦怕痛的我突然就不怕苦不怕痛了，舟车劳顿不辞辛苦走南闯北求医问药，苦药大碗大碗地喝，身上各处任由针扎，甚至酷刑似的指尖针灸我也不躲避，。有一段时间肚皮触目惊心，那不是肚皮，是一个弹痕遍野的战场，艾炙、扎针、埋线使之满目黑印、红肿，惨不忍睹，又痒又痛。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勇敢坚强，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想必正在天上俯瞰人世，睁大眼睛在芸芸众生中为自己选择一个母亲的鸿泽宝宝也被感动了，他颔首赞叹：这是一个想要当母亲的人应有的样子，当她的儿子是我最好的选择。于是我就拥有了他。

幸而奶奶和宝宝没有错过相遇，交会的时间虽然很短暂，但奶奶在糊涂中总有清明的一时半刻，比如有一次阿姨一手抱着宝宝一手吃饭，奶奶责备她：“你别磕着孩子，那是我孙子。”还有她看见他时脸上绽开的笑意，她终归有得到小孙子带给她的快乐。

那些与奶奶共处的时光，鸿泽小朋友虽亲历却尚未能在脑海里留有痕迹，但阿尔茨海默奶奶自带幽默效果的话语将成为我们津津乐道的家中往事，通过我们的口也将成为他心中永远的记忆。

奶奶最后的日子仿佛“复归于婴儿”，从早到晚大部分时间在睡觉，起来就说一些天真幼稚的话，她与宝宝成了家里一老一小的两“婴儿”，然而他们是反向而行，当奶奶睡得越来越多，宝宝却日渐睡少了。终于奶奶睡着睡着就在今年深秋的一个月圆之夜永远睡着了。她是有福之人，无疾而终。

如今她变成一张挂在墙上的照片，我抱着宝宝指着相片说：“奶奶，奶奶。”他可爱地抿嘴一笑。

    陈文端，广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惠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惠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惠州市小小说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采集香味》，有多篇文章入选本市各种文集，多次参加各类征文比赛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