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秋月正圆

那年，是宋绍圣二年（1095年）中秋时节。阵阵秋风，拂过鹅城山水草木，古城秋意渐浓。大文豪苏轼（苏东坡）贬谪惠州，与小儿子苏过和妾侍王朝云于绍圣元年（1094年）十月二日抵惠，已度过近一年时光。贬谪的日子，自觉衣食渐窘，樽俎萧然。然而“每逢佳节倍思亲”，苏轼更思念远在太湖地区宜兴的儿孙和亲友。他住合江楼半月后迁往嘉佑寺，无聊之际常在附近的松风亭逗留，望东江西去（东江是逆水之道），遐想绵绵。他想起在杭州做官时，有年他与弟弟子由（苏辙）一家共度中秋的情景。兄弟俩把盏言欢，心里话说个不停。子由孩子多，三男七女，孩子们提着小灯笼追逐玩耍嬉笑，好不热闹。此情此景以后再没复现，让他每每想起心里倍觉温暖。

摄影  王佩云

幸有温暖接踵而至，一位姓卓的佛教徒朋友，竟然翻山越岭徒步一千一百多公里，带来宜兴子孙亲友平安的音讯。此时虽不是烽火连三月，而这音讯也抵万金啊，苏轼万分高兴。这个中秋，怎地也得开怀畅饮。

他不承想贬谪惠州这方山水，竟也常有畅饮的心境。

惠州人太好了！邂逅的人和事令他几乎感动涕零，“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走到哪，都有百姓热情相迎。“东坡先生！东坡先生！”声声唤，亲又亲。惠州太守詹范和博罗知县林抃，是他亲密好友。他被贬后，同僚多畏祸及自身不敢交往，唯詹范林抃亲密无间。詹范知他喜垂钓，“意钓忘鱼，乐此竿线。”时常陪同他在归善县衙百米外江边的钓矶石抒发钓兴。若钓得鱼来，两人即提鱼到詹范家尝鱼肴喝美酒，好不快活。詹范对苏轼甚为敬重，隔三差五给他送酒送肉，苏轼称他为“仁厚君子”。喝得醉醉醺醺的苏轼真情流露：“已破谁能惜甑盆，颓然醉里得全浑。欲求公瑾一囷米，试满庄生五石樽。三杯卯困忘家事，万户春浓感国恩……”

惠州风物撷胜数不胜数。“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他发自内心的感叹。友人领他与苏过游览白水山汤泉佛迹岩，他被那自然景观痴迷了双眼，顿时诗意大发，“湯泉吐焰镜光开，白水飞虹带雨来，胜地钟灵传异事，巨人留迹寄苍苔。”他看不够，实在看不够，直至三游白水山方罢休。看不够还有城西的丰湖。他获悉丰湖之所以丰，是盛产鱼虾螺蚬，植莲育藕、还有水生的藤菜、鸡头米及菱角等植物生生不息。他与元妙观道士何守一成为好朋友，常在芳华洲逍遥堂悟禅论道，谈笑风生，时而亦与惠州文人墨客泛舟湖上，优哉游哉。

他曾二度在杭州做官，前为通判，后任太守，也曾居住湖边。见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的杭州西湖，再见惠州丰湖不禁叹道：“人间胜绝略己遍，匡庐南岭并西湖。西湖北望三千里，大堤冉冉横秋水。”随着他诗词传播远扬，惠州丰湖此后连同周围的四个湖泊也一并称之西湖。

没有比在此地赏月更为理想的地方了。

“凉天佳月即中秋”，苏轼以诗人的敏感，以对自然的敬畏，对月夜的倾心，诗句在安然自在的豪情中信笔而落，成就“江月五首”。这五首他为其寓惠诗词中的得意之作，不禁吟诵起来：“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正似西湖上，涌金门外看。冰轮横海阔，香雾入楼寒，停鞭且莫上，照我一杯残。”他意犹未尽，一气呵成，再吟其二、其三、其四、其五，自己竟也陶醉其中。 

多么好的惠州，多么好的景物。他决心要为这里的百姓做些事情。他贬居黄州时，留意当地农夫使用一种叫“秧马”的农具，农夫插秧时坐着小浮筒般的秧马双脚划来划去，可减轻弯腰插秧的疲劳。他认为这方法同样适合惠州。他劝说一位官员要推广秧马，并说为官的秘诀就是“使民不畏吏”。 

贬谪惠州这段日子，他想自己虽不能做官，但可以做一个关心公务的百姓。他已采纳罗浮山道士邓守安募建东新桥的建议，带头捐献在任时朝廷赏赐他的犀带，并动员各方力量筹款建桥，将一水之隔的归善县城与惠州府城连接起来，百姓以后再不发生因坐小船渡江落水死亡的悲剧。他也去信弟弟子由，在西湖建筑西新桥并接连西山修建一道湖堤，方便百姓出行。子由回复，己动员妻子捐出皇后送她的金币。苏轼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终于解决了建设资金的大问题。万事俱备，只待东风。苏轼得到亲朋好友的支持帮助，内心无比欣慰。

在这月圆之夜，万家团聚之时，他思绪万千，他还要衷心感谢一个人，这人就是陪同他一路历尽艰难贬谪惠州的爱妾王朝云。

朝云那时失去她的十个月大的儿子，内心悲痛还未平复便随他贬谪惠州，且无怨无悔。她只有三十一岁，而他已五十有七，但朝云是如此情深义重呵。她敬仰他，理解他，努力与他在精神上达到同一境界。他贬谪惠州后，感恩朝云不离不弃，给她写了两首诗。其中一首写道：“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冰雪聪明的朝云自然是解其意的，她的大文豪丈夫，在字里行间倾露对她的是发自内心的赞赏，还有如父辈般的疼爱有加。

月亮升起来，又大又圆，鹅城的万户千家都笼罩在银色的月光里。嘉佑寺一角，苏轼与朝云还有苏过，在祭月的案桌，摆上了惠州百姓送来的月饼瓜果等应节祭品。他们燃上香烛，祷告上苍，感恩苍天让他们平安地活在惠州，度过寓惠第一个中秋节。他们相信明月知人意，无声胜有声。   

夜深了，赏月人已散去，依偎着丈夫的朝云充滿幸福。她心中的丈夫豁达开朗，豪情四溢，诙谐风趣，善解人意，是她可靠的精神支柱，她依偎着这男人踏实。而苏轼比谁都明白，前路茫茫，他不知未来如何，更无法预测将来吉凶福祸，只能活好当下。“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这是他此时的心愿（他哪想到，他与这座城的缘分只有短短的两年零7个月）。 

呵，月华如水，鹅城静谧，此时天上人间，共度良辰美景。

    苗理洁，广东惠州人，退休公务员。现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小小说学会会员、政协惠州市文史委员会特聘文史研究员、惠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多年来，致力于宣传民间文化，笔耕不辍，为努力书写惠州故事不遗余力深入民间，贴近生活，体察风土人情，行走古屋古村，察寻历史故旧，山川地理，写出百万真情实感文字，广获惠州读者喜爱。

出版散文集《水城故事》《逝水流痕》《水韵鹅城》，小小说集《旗袍》，并参与《惠城乡土文化》《逐梦民间》《惠州风物撷胜》《文化仲恺》等多部文集编撰工作。作品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和时代特色，成地方文史存档的纪实篇章，散文多次获中国散文年会奖项，其中《多彩端午》入选高考语文测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