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婆喊阿公，从不喊他的名字，而是喊“聋耳佬”。从我记事起，阿公的耳朵就不太好。跟他说话，得就着他耳朵，用吼的方式。他自己的耳朵不好，就以为别人的耳朵也听不见，跟别人讲话也就总是很大声。你不能跟阿公说任何秘密，你还没说完，只要他一重复，你的秘密就会无所遁形了。因为这样，我们这些阿公的儿孙跟他好像都不太亲密。

可是阿公是很疼儿孙的。我亲眼看见他背过人偷偷塞给我弟一个大如拳头的橙子。弟弟不肯把那橙子分给我吃一点，说那是阿公只给他一个人的。可是等弟弟把橙子剥开，里面却早已经软绵绵了。阿公就是这样，宁愿东西坏掉，自己都不舍得吃，一定要找个机会，偷偷塞给某一个孙子。

我是长孙女，阿公并不给我吃他藏起来的东西，但总是考我功课。只要看见我从学校回来，阿公就要喊我进去他的房间，拿出他的秃毛笔，让我给他写几个毛笔字。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不需要写毛笔字了，小时候用铅笔，长大了用钢笔和圆珠笔。阿公根本不知道学校已经不是他印象中的样子，以为毛笔字还是考验一个学生功课水准的最好工具。我随意画了几个鬼画符交差，阿公也不说什么，只拿起我的字，双手张起向着太阳，看了看，又看了看，才幽幽地说：“你的字写得不好。”

我不知道阿公是担心我的未来，还是对我感到失望，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考过我写字了。他自己，似乎也越来越少地用毛笔。看见阿公的毛笔在抽屉里蒙上灰尘，我才惊觉，阿公是真的老了。

我读初三的时候，阿公问我：“将来你想做什么？”那时我正在报考中师还是高中之间徘徊。中师包分配，还没毕业就定好了工作，会很快成为村里人最羡慕的“吃国家粮”的人；可是，高中却是我的一个梦，梦里色彩斑斓，飞得很远很远……我跟阿公说：“我想做老师。”不知道是看出了我眼中闪烁的火花还是阿公对这行有偏见，只听阿公说：“不要当老师，要当医生，我们家缺一个医生…….”其实，除了农民，我们家哪行哪业都缺。我们家祖上几代都是农民，唯一能让阿公喋喋不休的是他的阿公曾经创立过一个叫做“竻生隆”的贸易行，据说那时这个贸易行有三匹高头大马，有护送商队的合作镖局……

在填写志愿的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写下了高中。也许，那一次跟阿公的谈话，不知不觉影响了我。多年后，我并没能成为阿公愿望中的“医生”，反而自己开了公司，冥冥之中，祖上的渊源僭越了阿公的意愿，朝着未知狂奔而去。

二

阿公和阿婆生了五个儿子，其中一个过继给了我那没有儿子的六叔公；还有一个女儿早夭。听上一辈的人讲，我唯一的姑姑之所以没能存活，很大的原因是阿婆生下女儿的时候阿公正在十多公里外的一个村庄帮人砌石街，阿婆是富有的地主家的女儿，根本不懂得如何照顾刚出生的孩子。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孩子很快就夭折了。

阿婆一辈子受着阿公的宠爱。

母亲曾经跟我说过一件“八卦”，说那时她已经过了门，跟父亲生活在一起了，年纪那么大了的阿公跟阿婆还是如胶似漆。有一次，阿婆不知因为什么事情生了阿公的气，住到邻居家去了。阿公去喊她回来，她不回来，于是阿公用蛮力硬是把阿婆从邻居家抱了回来。母亲讲出这件事本来是觉得他们两人这种做派在农村显得“太出格”，认为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可是在我看来，却是那么浪漫，我的阿公原来是那么有“男友力”的人。

阿公原来是阿婆娘家请的长工，据说他俩结婚的时候刚好遇上国家推行“自由婚恋”，于是阿公送了一篮子鸡蛋过去就把阿婆娶了回来。阿公常常跟我们炫耀他用一篮子鸡蛋换回一个老婆的故事，言语当中的自豪和对阿婆的宠溺让我们这些孙辈听了都脸红耳赤。

阿公在八十二岁那年被查出肺癌，我们都以为阿公会时日无多，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阿婆竟在不久之后一病不起，后来，阿婆竟然走在了阿公的前头。

我们在阿婆的灵柩前守夜，阿公一直坐在门口的矮竹椅上，时不时探头进来看一眼。我们对阿公说：“你去睡觉吧！”他却一直不去。我们商量好哪些人守上半夜，哪些人守下半夜，于是守下半夜的人便陆陆续续去睡觉了。阿公耳朵不好，没有听到我们的商量，以为我们都要走，说：“你们不能走开的，半夜怕有老鼠、有猫要来挖她的眼睛！”直到我们再三跟他保证，我们是有计划的，我们会保证一直有人守着阿婆，阿公才磨蹭着去睡下。

阿婆出灵柩的那天，阿公一直呆呆地坐在竹椅上，不吃不喝不说话。我们怕他太伤心，喊他去房间，他说：“我不去，我就在这里看着。”阿公一直看着，直到阿婆的灵柩远去好久，他也没有挪动一步。

我想，那一刻，阿公一定前所未有地孤独！

西米，广东新丰人，文学爱好者、插画师，现为广东省作协会员、广东省小小说作协会员，惠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沉默的大地》、绘本《了不起的小斑马》（图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