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阿公是出了名的勤劳人。

年轻的时候，他出田做事，只要不用扛犁耙，回来的时候就一定会从山上扒拉些柴火回来，有时是一捆松针有时是一把杉树枝有时是一担狼萁草。客家女人其实本来是跟男人同进同出的，可是阿婆不需要，阿婆基本一直在家带孩子料理家务，农田、柴火都是阿公一个人在侍弄。

有一天，天刚蒙蒙亮，我家的大门忽然剧烈振动起来，“乓乓乓、乓乓乓”，伴随而来的是阿公雷鸣般的呼喊：“还不起来！开工啦！”
    昨天晚上睡觉前阿爸跟我们说过：“明天要下暴雨，你们可以睡个懒觉啦！”学校放农忙假已经十多天了，每天随着大人的作息时间披星戴月，我们仨已经累得快承受不住了。好不容易睡个懒觉，却被阿公半路截去，真是窝火啊！

阿爸起来开了门，讪笑着，大声说：“天气预报说有暴雨啊，今天不开工。”可是阿公说：“难道在家等雨下？”外面确实只是下着毛毛雨，高大的阿公穿着雨衣，戴着斗笠，在门口正中站着，像一尊无比威严的门神。虽然很不情愿，可是我们还是起来洗漱，准备吃了早餐出田。

阿公就是这样，他自己在农田里辛苦劳作了一辈子，农民的生物钟就是风雨不改，起早贪黑。在阿公的家里，儿孙必须跟他的作息一致。“我们家不养懒人”是阿公的口头禅。

其实阿公住在河对岸三叔家，并不跟我们同住。三叔三婶都不种田，而是去了广州打工。阿公平时带三叔的小孩，农忙的时候过来帮我家犁田耙田。犁田和耙田是农活中最高难度的事儿，犁耙一般有上百斤，牛在前面拖着走，人与牛要配合默契，才能推得动，走得快。不但技术要好，体力消耗也最大。可是据说阿公从十三岁开始做这个，一直到现在六七十岁了，还仍然是家中的主力。

我的阿爸长得瘦弱，平时也更喜欢做木匠、电工等等轻活，加上我们家还开了碾米厂和榨油厂，所以阿爸很忙，貌似也有理由不做犁耙田这个工作。但有时我也觉得，也许，阿爸就是知道阿公会帮他干这个，所以他才会特意在侍弄农田之外多增加了很多其他业务。有阿公这个经验丰富的老农民做他的坚强后盾，阿爸才能成为村人眼中的“能人”。

四

阿公对田地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痴迷。

那时我家除了耕种自己家的田地之外，还耕种了村里很多其他人家的田地，每年都要付出好多担谷子抵作租金。最多的时候，我们家耕种了二十多亩地，全靠父母、阿公和我们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人力加牛力。“翻早禾”的时候，全村人的稻谷都割完了开始插第二造的秧苗，可是我们家还在无边无际的稻田里埋头一茬一茬地抢收。有几次，负责踩打禾机的我累得实在受不了，休息的间隙躺倒在稻谷堆中睡着了……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阿公仍然坚持每天搜寻能开拓的田地。阿公带着我们，用锄头刨开密密匝匝的芨芨草，用双手把石头一颗一颗扔出去，最后，小溪边的泥沙地被开拓成一块一块的田地，用来种菜、种稻谷；山边稍微少一点杂树的黄泥地则被开拓成旱地，用来种黄豆、种木薯或种黄麻。

在新开辟的田地里种植第一荏稻谷的时候，泥沙太多而土壤太少，我们得用脚后跟钻个圆洞，才能把秧苗塞进去。秧苗栽到田里后，得用双手扒拉旁边的泥沙过来，秧苗才能站稳。我们笑说我们是在“种”秧苗，阿公不知道我们笑什么，只跟着呵呵笑得很开心。

就这样，阿公开拓了无数田地、旱地，我们家在几十年间多了无数“家产”，也引来其他村民的效仿。大家开荒，种植，把村里的土地都耕耘得越来越肥沃。

阿公在八十四岁高龄逝去，不知怎么回事，从殡仪馆回来的路上，从不堵车的路上忽然塞得满满当当，等到村人在村口接到他骨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下来。我的一辈子起早贪黑的阿公，连上山都遵循着他起早贪黑的规矩。

多年后，因为政府规划要在阿公开拓的靠近旧屋场的那几块地上建篮球场，村里补了同等面积的良田给我家，这是一辈子劳苦的阿公留给我们的最好的遗产。

可是现在，不但那些阿公开辟的土地早已荒草萋萋，就连靠近村边的良田都被荒废了！阿公逝去了，村里那勤劳的传统似乎也追随着他的脚步被埋到了黄土之下。什么时候，我能再次看到那充满着生机的泥土被重新翻开呢？

西米，广东新丰人，文学爱好者、插画师，现为广东省作协会员、广东省小小说作协会员，惠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沉默的大地》、绘本《了不起的小斑马》（图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