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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书院的美丽与哀愁
作者:叶惠娟(惠州民协会员)    来源:    日期:2020-04-14 14:55:35

 

大巴沿着武深高速,以每小时90公里的时速行驶在华东至华南地区的丘陵地带。如果不是一再提醒“您已超速”,司机可能会把油门踩到底。

现代人总是那么急不可待。或许是出于各种成本的考虑,大部分人总是喜欢急匆匆的把千年陈酿当作可口可乐一饮而尽。每到一个书院,都急急忙忙的拍个照,顶多听个被腌制过的讲解,算是到此一游了。

人们没有耐心细细品味每一个窗棂的独到之处,没时间倾听每一条石板的轻声诉说,不知道时间上的打磨和缓慢才配得上原本厚重的历史,才能感应到古圣先贤的智慧和声音。

人们总是那么急,那么急的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段感情到另一段感情,从一个餐桌到另一个餐桌,口齿来不及咀嚼,肠胃来不及消化,身体来不及适应,灵魂更是踉踉跄跄的跟不上趟。

窗外,是快速向后滑动的山峰,连绵起伏的峰峦上,乳白色的轻雾还来不及升腾,就被掠过去了,连一声叹息都没有等到。

 

秋天的窗外最绚丽的颜色是一片片夺目的金黄。田野里大片或小片或分割成不同块状的稻田,有些已经收割了,有些还金灿灿的,像一张张热情的脸,在疾驶而过的车辆面前,发出欢呼般的笑容。仿佛可以听到噼里啪啦的掌声。可惜,每一辆车都漠视地疾驰而过。

金色的稻田带给人们的不仅仅是视觉上的美感,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安全感。

还有零零落落的村庄,弯弯曲曲的河流,稀稀拉拉的树林,都在眼前幻灯片似的闪过,像一首曼妙灵动的大自然抒情曲。

眼睛定格在车窗前,我想我的小小的瞳仁一定是一个变化多端美不胜收的万花筒,分分秒秒变化着不同的景色。

 

我的耳朵上挂着一对白色的耳机,王开岭的《古典之殇》与眼前的景色还有旅途的见闻十分应景。车内嘈杂的音响,还有行进中的网络信号有时候也不太稳定,让读书声有时候有点断断续续,但并不影响效果。

这本书四年前就让我爱不释手,曾与《精神明亮的人》一起推荐给书友会的书友们。不知怎么这次书院之旅,让我又想到了这本书,于是把原本在读的辛夷坞,换成了王开岭。我认为王开岭是近几年来最好的散文家,目前无人可出其右,他的文字带给人的不仅是美感,还有思考和共鸣。

一直不太喜欢微信读书里面的听,机器语音朗读不仅打字一般的毫无情绪,还常常在不该停顿的时候停顿,缺少一目十行的阅读快感和句子在汉字形体上的纯美组合。但由于行进中看书眼睛容易疲劳,只好将就,一篇文字的审美,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味道。

即便这样,王开岭的文字,也是可以当做音乐来听的。没有了视觉效果的听书,消耗很严重,像一个沙漏,能留下记忆的已经微乎其微,但并不影响这些文字在流动中带来的审美感受,配合着眼前流过的风物,像白鹿洞门前的两道溪流,一齐在朱熹手书的“枕流”上潺潺流过,把起起伏伏石头一样的心事,清洗得干干净净。

然后,一座座书院的画面,也影影幢幢的,携带者美丽与哀愁,在心里缓缓流过。

 

这次我们一行十几个人,行程两千多公里,花了七天时间,横跨三个省七个市,拜访了九个书院。这是一次跨越千年的叩问,是对精神家园的一次寻根,也是对文化基因的一次验证。

周敦颐、朱熹、张轼、王夫之、江万里、王阳明、文天祥……一个个振聋发聩的名字在眼前再度出现,他们是历史长河中最耀眼的明星,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座座丰碑。

 

无论是历史年代、学界地位还是办学规模,岳麓书院都是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这个地位好像千年来一直没有被撼动过。历史上好几个版本的中国四大书院,岳麓书院都榜上有名屹立不倒,未曾被替代过。其他三个不是颇有争议,就是此消彼长。根据中国书院协会会长、湖南大学博士生导师、一生都在研究书院文化著作等身、有着“邓书院”之称的邓洪波教授的研究统计,中国历朝历代7000多所书院,不是只生存了一两个朝代,就是因各种原因被中止,有些书院在历史的长河中废兴交替时断时续,像一串串省略号。

岳麓书院是我心中永远的文化圣殿。这不仅仅因为几百年前作为因思想碰撞传为美谈的朱张会讲,更因为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曾作为中国文化书院的研究生在岳麓书院亲耳聆听乐黛云先生讲授《中外比较文学》课程。那时候工资拮据,不够住旅馆,借住在老同学陈燕在长沙的一个熟人家里,至今对她们心存感激。那时候每天乘公交车去书院上课,经济寡淡而思想丰盈,生活清苦精神上却甘之若饴。我至今一直记得乐黛云先生一袭长裙丰姿卓越讲课的样子,其知识的广度深度都让人着迷。

我无比向往朱张会讲时代思想的活跃和学术的深入,我想那时候人们的思想一定是火花四射,闪耀了整个时空,那时候的学子们是多么的幸福,人们对生命的探究似乎已经接近了答案,学子们的马,把书院门口的一池水都喝光了,那些马会不会因为也吸收了朱张会讲的学问而灵性大增,转世时因此跳了几级段位?

到了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末期虽然只余皮毛,但我们也是幸福的。那时候各种思潮各种学派如决堤的洪水滚滚而来,让人不仅应接不暇还无比兴奋,仿佛饥饿了几百年的人突然面对铺天盖地的牛奶面包,贪婪得如同乞丐稀里糊涂突然闯进了四十大盗的山洞。

有次与邓教授聊起那时候的课程,彼此都兴奋不已,近三十年才知道那时候同堂听课的同学,对中国文化书院开办的中外比较文化研究生班怀念不已。我说这些年无数次搬家,扔了几十箱书,那些教材一直就是没舍得扔,教授说他连那时候的每周一期学报都还留着!可见无论走到哪里,对那个思想火花四射的年代,是何等的留恋和记忆犹新。它好像就是藏在记忆深处的一个精神家园,在后来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小心翼翼地保护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夜深人静的时候,像鲁迅笔下华老栓衣服里面的银元,摸摸,那硬硬的还在,总算有一丝丝精神慰籍。更多的时候,像对待西安城外的秦始皇墓地,就让它深深的埋着,作为宝藏,不肯、不敢、或者说是舍不得去挖掘。

这已经是第三次进岳麓书院了。较之三十年前,这里更加辉煌,不仅在原来的山门外加了一道门,设置了门票,里面也增加了许多建筑,如左边作为祭祀的文庙,飞檐峭壁,勾心斗角,金瓦红墙,更加金碧辉煌。作为湖南大学历史专业的研究生院,也增加了许多教室和宿舍,作为书院界执牛耳者,又设立了中国书院展览馆。整个书院人流如织参观者众,一队队中小学生,一群群游客,让学校的学生义工讲解员手忙脚乱,每一个景点前,大家一堆堆排队等候,你方唱罢我登场。半学斋和教学斋,也不能幸免。据说岳麓书院每年的门票收入,都有好几百万,里面教授的待遇也比其他高校要好,所以,面对铺天盖地的经济浪潮,教授们安之若素,可以安心做学问。书院里研究生和博士生的奖学金,也比其他院系高。只是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嘈杂的环境里,学生们能不能安心读书?

 

仿佛是天上人间。走过的其他几个书院,就没法与岳麓书院比了,应该说加起来,都顶不上一个岳麓书院。

位于郴州永兴县郊的安陵书院,占地面积七十余亩,院落回环,曲径通幽,修竹茂密,桂花飘香。这个曾跻身于中国四大书院之一,位于南岳七十二峰之首与南岳七十二峰之尾的岳麓书院被世人称为“北岳麓,南安陵”的官府书院,不知荒废了多少年之后,被深圳曹姓老板耗资2.5亿修缮成了一个特别适合文人雅士的园林度假村,虽然号称书院,但除了客房里书架上作为装饰品的几本书以外,完全没有书院基本功能的藏书楼,更没有祭祀场所,几个勉强算作教室的会议室也大门紧闭,没有教学活动和内容,滑稽的是:作为书院四大功能的藏书、教学、祭祀、学田,这里的学田功能最为强大。可是失去了前面三大主要功能的学田,还能叫做学田吗?那不是“学”田,是地主的田。

走在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连廊里,看着变化多端各种形状的小窗外借来偷来的各种景色,让人赞叹之余不免升起悲凉之感。曾经多么师道尊严书声琅琅的学问之地,如今竟然成了油腻土豪附庸风雅的场所,里面精美的园林复古的家私不菲的价格有几个真正的文人雅士消费得起呢?像是原本一位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被改造成了坐台小姐,还被迫专门接待贩夫走卒,老鸨可能觉得书生出手不够大方。

再北上到衡阳,同样位于湘江中洲的船山、石鼓两个书院的境遇都更不堪了,齐齐沦为公园的点缀。藏书楼名不副实,教室空置,没有书生,更没有大儒,游人随意进出,连坐台的资格都没有。像一个被打入冷宫的贵妃,有点月例奉银,吃不饱饿不死,在清冷中虚度光阴。

 

这次书院之行,其实最期待的是白鹿洞书院。这座当年书院中的翘楚,理学领袖朱熹曾经在这里编纂了《白鹿洞书院教条》,这教规不仅千年来几乎作为全国所有书院的教学规范,还被韩国等国外的书院奉为圭臬,至今读来,仍然是醍醐灌顶,通俗易懂言简意赅中把做人做事做学问的要领和秩序一网打尽。可是当1026日傍晚我们驱车几百公里到达心心念念的白鹿洞书院时,朝圣一般的心情再次被蹂躏。

位于群山环抱之中的书院,虽然有着各种保护称号,但怎么看也是勉强支撑的光景。像一个曾经力大无穷的勇士,法力尽失,却吊着一口气,永远的苟延残喘。凌乱的工地,还在修复的脚架,破旧的客房门窗,捐赠的雕像,都在诉说着当年的美丽,而今的哀愁。

位于吉安的白鹭洲书院,同样有着王阳明的纯正血统,江万里的傲然节气,文天祥这样的旷世门生,清幽朗逸的建筑与环境,却也像一个无脑美人,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穿着华丽的服饰,呆呆地伫立在赣江之中。关于每年涨水季节,都有白鹭在水下托住书院不至于被淹的美好传说,像拙劣的脂粉掩不住脸色的苍白。

等到了位于井冈山的龙江书院,忍不住令人彻底绝望。虽然这里是红色政权的发源地,当年朱毛会师后在书院楼上的文昌阁里举行了谈判,书院在历史上为中国革命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如今的书院已经看不到一本书!除了几位领袖的居住旧址外,不再有任何书院的功能!在书院旧址的旁边,有一栋井冈山会师纪念馆,里面陈列着当年革命的旧物,详实介绍了朱毛会师的过程,可以权且把它当作中国革命的祭祀场所聊以自慰。

 

书院曾经是一个多么神圣的地方!它传承人类文明教化一方,它之乎者也师道尊严,它是科举考试的文化土壤,是国家栋梁的生产基地,是大儒先贤谈经论道的场所。它温润厚重,它温文尔雅,它是中国人文化基因的浸淫之地,它是每一个中国人的精神家园。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的地方,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地方,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地方,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地方!

现在呢?现在呢?!

每次举目看到牌匾上繁写体的“书院”二字,我觉得它那么厚重那么仁慈那么亲切那么好看,像一个失散多年的长者,既慈眉善目,又谨肃威严。在他跟前,可以乖巧,可以顽皮,可以撒娇,有时候也会挨几板戒尺,挨了会撅嘴,会哭,但绝不会怨恨,因为知道,先生是为你好。

时代真是变化得眼花缭乱,连做个书童的梦想都成了奢望!填不满的欲壑,再也没有了清读的笙歌,没有了挨板的苦乐。

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书院,就没有了文化的圣殿,没有了文人雅士的精神家园,内心没有了寄托,流浪猫似的没有着落。这是一个失去内心的世界,无数灵魂像孤魂野鬼似的到处流浪。这里只有填不满的欲壑!

我们有理由向全国各地大大小小每一个繁写体的“书院”牌匾致以崇高的敬礼和深深的哀悼!

 

如今,虽然有人挂羊头卖狗肉,或假装风雅,也有人沽名钓誉挂书院之名行敛财之实,当然更有仁人志士,志在传承文明,教化地方。

是非无人问,存心有天知。

一个没有思想没有传承的书院,香火再盛,学田再多,也是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如果书院是一个千年万年的睡美人,求求你,等那个真正的王子来了,再让她一吻而醒吧。不要用你名利的脏手玷污了她的清白,亵渎了她的圣洁。

书院是庄重的,美丽的,寂寞的,惆怅的,高贵的。

 

伊人不知何处去,此地空留红丝巾。是我游走在安陵书院时的心情和感叹。走完几个书院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书院之魂已经不复存在,它不知在什么时候化作了一缕青烟,腾空而去,或已是倩女离魂,只留下一处处或是修复过、或是依旧沧桑的皮囊。

现在纷纷嚷嚷的城市街道上来回穿梭的人难道不也和书院一样?精神内核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个游走的欲望。

一个没有道场的时代是可悲的。不论经济如何繁荣。

 

十一

天下名山僧占尽。也可以说天下名山皆有儒。风景佳美之处,儒释道三家总是可以和平共处相安无事,是因为他们在精神内核上有相通之处,都是在追问生命的本质,回归天道的法则。

然而,同样沉寂了近百年,庙宇之香火却以燎原之势烽烟四起,原本潜心修行的佛门,如今却在普渡众生们挣钱的欲望,大慈大悲的菩萨们,被迫集体沦落为被贿赂的贪官。施主一叩首一支香,就可以要求菩萨回馈自己平安富贵,金玉满堂。

 

十二

正值金秋季节,各个书院或多或少都有金色的桂花,浓香馥郁,扑鼻而来。桂花花型很小,米粒般铺陈在不起眼的桂花枝上,如果不是那芳香太过浓烈,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进到书院,鼻子被香气袭击了,目光才四处搜寻香气源头,感叹这么小的身体里,竟然可以散发出那么大的能量。

当然桂花是书院的标配,有蟾宫折桂的寓意,也是对寒窗苦读的书生科举高中的祝福。

书院里种着各种树木,大多是银杏、樟树、腊梅、修竹之类,偶尔也有枇杷、梧桐、铁树,在薄雾氤氲的清晨,洒扫之后,手持书卷,在亭台廊阁中或倚柱而立,或漫步而行,或背或读,是何等美妙的一件事。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黄鹤飞走了,黄鹤楼诗还在,魂还在。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范仲淹不曾到过岳阳楼,人没来,魂来了,一直不肯走。

“东壁图书府,

西园翰墨林。

诵诗闻国政,

讲易见天心。”

张说走了,书院的魂也跟着去了。

我想在旷野中为书院呼喊: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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