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去世，堂姐整理遗物，翻出从前的老照片用手机翻拍了几张，其中一张合影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共八个人，中间坐两个，后排站四个，前面两个幼小的孩子：一个骑在木马上，一个倚在长辈的怀里。乍一看这是一张幸福的“全家福”：中间坐的两个人是父母，后面站的四个是儿女，前面两个孩子是孙子辈。

我把照片放大拉近仔细一看，不对呀，我发现后排左二是我叔叔，而中间坐着的男人却是我的伯父，他们的相貌和后来中老年的样貌没有太大变化，一眼能辨认出来。既然坐着的是伯父，那坐着的女性理所当然就是我的伯母，虽然我没有见过她年轻时的样子。前面两个幼小的孩子就应该是我的堂姐和堂弟，那后排的另三个是谁呢？

首先，后排左一的妇女，我猜想是我的大姑妈，从年龄和长相上差得不远。后排右一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梳着长长的辫子，穿着小西装，比较时髦的打扮。右二是一个男青年，不像其他人那样中规中矩笔挺挺地站着，他微微地歪着脑袋，显示年轻人的个性，头发浓密，外穿一件旧款中山装，衣领上方的两粒扣子没扣，衣服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的毛衣，打底的白衬衣领翻出来盖在毛衣领上，跟现在的穿法差不多。他与其他人相貌都不同，脸颊清瘦，五官分明。

我很难猜出这对男女青年是谁。

有一天，母亲来我家，我打开手机翻出这张照片给母亲看，要她认一下照片里面的人。母亲眯着眼睛看不清，把手机拿到阳台上光线好的地方看。她一个个认下去：伯父、伯母、大姑、叔叔，右一的年轻女孩，她以为是小姑，看着不像，她说那就是伯父的大女儿。前面的孩子是伯父的小女儿和小儿子。说了半天，母亲没有说到我心中疑惑的重点，后排右二的男青年是谁呢？母亲呵呵了两声，他是谁你不认识么？我说不认识。那是你的“牙”呀（我家乡称父亲为牙牙），你认不出吗？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凝视照片，原来真是我父亲，我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不敢确认。我放大照片仔细端详，父亲看起来比他的兄弟都要潮流和灵气。我看着看着，眼里不自然的闪出泪花，原来父亲也这样年轻过，原来他还这么“好看”过。从小就听人讲，父亲聪明，读书厉害。也常听人说起，我长得像父亲，那时我不以为然，我虽然没有父亲聪明，可我肤色比他好。

母亲证实了我心中的疑惑。但是，照片里的“帅哥”与我认识的父亲的形象差别实在太远。我对父亲的印象是身体单薄，脸色蜡黄，而照片里的男青年皮肤白皙，看起比叔叔还年轻，和旁边的堂姐年纪相差无几，像是哥哥。

我不认识父亲的兄弟姐妹情有可原，不认识年轻的父亲更是情有可原。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年轻时的样子，连照片也没有，甚至连他们的结婚照也我不曾见过。

我爷爷奶奶去世早，父亲成年的有五兄妹。伯父16岁离家，在外漂泊，最后在江西定居，很少回老家，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18岁时。大姑妈在父亲十几岁时就已出嫁，嫁得离我家倒是不远，但因为跟父亲关系不和，很少来往，小时候我完全不认识她。小姑妈在外工作，回家更少。我最熟悉的人应该是我叔叔了，他跟我家住在一个村子，隔着一口水塘，两百米远，这就是我一眼能认出他的原因。

父亲满30岁的那个月，我出生。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一年四季都在外打工，很少在家。只记得每次见到他回来，我们几个围拢他，跟家里来了客一样，看着这个陌生的亲人，不亲热，也不拒绝。因为聚少离多，儿时我对父亲的印象不深。等到父亲在我心里真正扎根，已经到我十多岁的时候了，那时的父亲已经40多岁了，肤色黝黑，个子单瘦，头发花白，走路一瘸一拐(脚底长鸡眼)，长年穿一双软底泡沫人字拖，跟照片里年轻帅哥判若两人，令谁也不会想起是同一个人。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呢？为什么照片里没有母亲和小姑妈？为什么照片只有伯父家有，而我家和叔叔家没有呢？

母亲打开记忆的闸门，缓缓跟我讲那久远的故事。1977年正月，伯父第一次携全家回来探亲，那时候他们的父母早不在了，本来伯父和弟弟妹妹之间因为家事产生过矛盾，但血浓于水，几年不见，早已忘记之前的恩怨。父亲和叔叔热情接待了伯父一家，并且一起到镇上照了这张“全家福”，而母亲因为带了还是幼童的我没有去。至于为什么我家没有这张相片，母亲也说不清，可能是当时没有要求多洗一张吧。

父亲52岁去世，那年我22岁。我没见过父亲的少年时代，也没见过他老态龙钟的老年，给我的印象始终定格在他的天命之年。这张照片，弥补了我没见过父亲年轻时的样子的遗憾。

透过这张脸，我隐约看见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