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九岁,时值岁末,日近黄昏,天色阴沉,家里的空气多日来已沉滞得令人窒息,年幼的我感觉到家里要出大事了。下午父亲咯了几口血,一阵忙乱后,父亲被送到医院里去。老的小的留在家里,没人开口说话。我不明白父亲被送到医院去治病了,为什么个个脸色还那么沉重,人去了医院,病不就会好吗?我不懂父亲的病已经是治不好了。
爸爸病倒之前在离家十几公里的城市工作,每星期回家一次。每到星期六下午,我就会跑到村口去等他。我常常远远地看到小路的尽头有一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看清是爸爸了,我就躲到路边的那只石狮子后面,等爸爸走近了我就猛地从石狮子后面跳出来,把他吓了一跳,然后我们父女俩就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爸爸就一把将我抱到自行车后座上,一起回家了。到家了,更大的快乐在等待着我,每次爸爸都会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件花衣裳啦、五颜六色的糖果啦,或者一个彩色的皮球啦等等东西。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东西给我带来的无比喜悦已不是今天丰衣足食,玩具应有尽有的孩子们所能体会到的了。爸爸回家的日子,就是我的节日。我不是穿着新衣裳,就是玩着新的皮球,好吃的东西少不了,甚至发辫上也扎着爸爸买给我的鲜亮的新头绳……
那个冬夜,我幻想着爸爸病好后,我又有一个又一个快乐的星期天。我还想着,我要更用功一点,考更多的100分,因为我喜欢看到爸爸面对我的作业和试卷时脸上露出的欣喜而赞赏的微笑。但是,这一切不会再有了。那天晚上10点多钟的时候,我们得到了父亲已经去世的噩耗。我永远记得,当时,圆圆的月亮当空照着,月光却并不皎洁,而是异乎寻常的惨白。院子里的树木在寒风中簌簌发抖,仿佛在摇头叹息。一地斑驳树影更显得寂寥与凄清,整个世界弥漫着一股彻骨的凄凉。多年以后,大哥跟我说起父亲去世那晚的情景。他说,那晚的月光白得异样,给人一种非常凄凉的感觉。我心一动,这也正是我的感觉。
大哥还说,到达医院的时候,爸爸人还清醒,就像他惯常的为人,那样的时刻,他还没忘关照别人。他嘱咐大哥,带那几个抬担架的乡亲去饭店吃饭,好好感谢他们。而两三个小时后,他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后来我了解到,父亲的病在上世纪70年代就治愈率很高,但因为遭逢“文化大革命”,身心受折磨,终致不治。
那个冬夜,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过早地去了。从此,我再也抓不到他温暖的大手,再也看不到他慈祥的目光,再也得不到他的呵护关怀,心灵留下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空隙,人生留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没有他,成长的道路上走得磕磕碰碰。正值隆冬,失去父爱温煦阳光的照耀,那个冬季无比阴郁漫长,没有了那个熟悉亲切的身影,我的世界陡然变得寂寞而荒凉。那是我生命中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