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就这样离开了,心要碎了。她说:他离开后她发现自己很爱他。
她说的,是她患病离世的父亲。
我心里一酸,眼泪涌了上来。朦胧泪光里,浮现出一张周正的国字脸——紧抿的薄嘴唇、斑白的鬓发,已显浑浊的眼里,仍有灼灼的光彩……那是我的父亲,已过古稀之年。
幸好,还健在。
记忆中不曾和他亲昵过。
小时候我们姐弟四个和母亲在农村,他在省城郊区一个铁路小站工作,每年也就回去那么十天半个月。童年时期关于他的记忆,就是偶尔他在家,一幅严肃、不苟言笑的样子,不曾抱我们在膝上玩耍,不曾与我们亲昵嬉戏。相反,我们都怕他,不怎么亲近他,即使他最宠爱的小弟。
八岁那年,我们搬到他工作的地方,结束了两地分居的日子,母亲在车站做些零工——装卸、洗洗刷刷,什么苦活累活都干。除了大姐外,我们转入当地学校“借读”。父亲只是一名普通工人,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我们还得交“借读费”,生活自是艰难,他和母亲的不和,对弟弟的偏心,在我的记忆里,凝结成一片片灰色的云。作为家里的第三个女儿,我一直耿耿于自己不是他想要的儿子,便以优异的学业,出众的勤奋,搏得他的认可与赞赏。然后,在高考志愿里,全部填上外地的大学,此后远走高飞,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自以为畅快地呼吸——职场打拼、情海沉浮……
平时,电话只打给母亲,聊到最后,顺带问问他的身体情况。有一阵子,他偶尔打电话给我,说看新闻我们这里发洪水了、变态司机乱撞车……每次他问起时,“新闻”早成了“旧闻”,但这份关怀,却暖暖地。
春节回家,他还要忙着上班。哦,对了,我还在上大学那时,他“被内退”了,家里除了我在读书,还有就读高中的弟弟,他那只拿惯笔的手,去建筑工地搬了几个月砖。辗转曲折,后来总算在姐夫单位找了一份较为轻松的活,看看门,在厨房帮些闲碎活。他倒是干得极为认真。春节期间,别人都放了假,他却总是兢兢业业地坚守着岗位,不理会母亲的嘲讽,只下午偷闲回来坐几个钟。待我雷打不动的午睡起来,也只能跟他小叙一会。
许是有一份“工作”寄托的缘故,可堪安慰的是,他的身体倒是一向健康,我们也就顺理成章地少了一份对他的牵挂与问候,甚而至于鲜少过问他的冷暖。直到去年母亲因病住院,他才辞去工作,不那么安心地,和母亲呆在家里,买买菜做做饭,也吵吵小嘴。磨去从前的暴烈和浮躁,如今他对母亲的絮叨和指责抱怨,也越来越学会了忍耐,多半只唯唯称是。
印象中父亲向来孤僻,似乎没有什么朋友,也没什么爱好。就连老家的一众亲戚,也都是母亲在一力张罗维系。我倒是有点好奇和担心,这歇闲在家的日子,他该怎么过呢?
日子到底还是一路过着。
女友含泪的诉说,不经意撩动了我的心弦。都说女儿是父亲上一辈子的情人,可我这个女儿呢?这么多年来,我只记得他烧了我看的“三言二拍”,却忘了他带我们去池塘玩水的欢乐情景;我记得他刻意忽略我满分的成绩单,却忘了他人前人后地夸奖着三女儿;我记得他把好吃的留给弟弟,却忘了在我病中他曾无比细致的照顾;我记住了他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却忘了他跟母亲说起我挽着他的臂膀时的甜蜜……
往事一幕一幕,纷至沓来,眼泪忍了再忍,还是一再涌上来。
一次上家庭系统排列课,我“扮演”了一个女孩的父亲。两三个小时的互动里,我看到了女孩想要亲近父亲的渴望,被疏离 的孤独,还有茫然与无措……我更深刻地感受着作为一个“父亲”——“他”倨傲里的脆弱、冷漠下的热望,指责背后的渴求,以及镇定后的无助……那个时候,对父亲,我似乎多了一份“懂得”。
想想自己这么多年来,独自远离家乡千里之外,工作,生活,为人父母,转眼我也将步入不惑之年。我一直倔强地,只想留一个华美的背影给父亲,仿佛那样,就可以证明他不欢迎这个女儿是错的,证明我是出类拔萃值得他拥有和珍惜的……自小起,我仿佛就从来不曾敞开过我的内心,与他分享成长的点滴,成就也好挫折也罢,快乐也好伤痛也罢。就这样,不知不觉,他已在我的背后,在岁月里渐渐弯了腰,白了发。
我无法敞开自己的内心,背转身,去走近他,不曾体会他的承担与隐忍,压力或无奈。只记得有一年春节,我们难得地一起坐在洒满阳光挂满腊肉的阳台上,我絮絮表达着对他的感激,他脸上那种欣慰满足的表情……我还记得,当时我多么想握住他的手,轻抚过他手背上的沟壑,却始终鼓不起勇气。
转眼春节又将来临,回家的日程指日可待。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他已经年过古稀、白发苍苍,还是那幅不苟言笑的样子,惯常地沉默地,给母亲打着下手,忙东忙西。或许这一次,我会鼓起勇气,握住他的手,或者抱一抱他,(想象中他会多么地不自在……)听他说说关于他的陈年旧事——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兄弟姐妹,甚至他的爷爷奶奶……
那会是一段很悠长的故事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