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惯了的广东,刮起小北风,感觉就跟人家大东北一样冷了似的,真的是“八十岁婆婆抹口红,给你点颜色瞧瞧”。窗外树木,摇三摆四的,顿生寒意。于是严阵以待,赶紧备齐棉具。广东的冬天原本是从短袖切入,而今年来势有点汹汹,所谓“悬崖式降温”。我这“寒婆婆”,取出一床从来不曾用过的超大棉被,网购一只加厚大棉袄,好几天,都在“备战备荒”,温暖唯棉。
在冬天里唠叨一句“我爱棉花”,不文艺,大白话,可是靠谱,比那句脍炙人口的“我爱你”还靠谱,因为句子中的“你”并不晓得在哪世何方,而“棉花”,却是实实在在就在我身上床头,夜寒初起,谁暖罗衾?棉衣棉被是也。我这老派的,独独爱棉,真正纯棉的那种,我亲棉,棉亲肤,妥妥的几十年的老感情。
打开大棉被,香喷喷的棉籽味。非常熟悉和亲切的味道,手工土制的东西,就是这么有感觉。说起这床大棉被,来自遥远的安徽亳州(亳,总是被人认作“毫”,诸君请看清楚啊,“亳”比“毫”,少了那么一滴滴),是一位像女儿一样的小同事送的呢。活到我这份儿上,叫我妈咪的就多起来了。她说,我过年要回老家一趟,妈咪我给你絮一床被子来吧,我们那地方产棉。(安徽亳州市蒙城,宽广辽阔的淮北平原,一直是个盛大的产棉区。)天,那该是多大的一份厚礼,并且,又不是一块腊肉,那么一个庞然大物,要从家乡提过来,也老大不易是不?我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那太隆重了(其实内心早就向往不已了吧)。
果然,开年一上班,这一堆儿香喷喷的棉花絮就飞到我的床铺上了,蓬荜生辉。浓郁的乡土气息,产棉区土地的馈赠,厚道淳朴的中原人民的恩赐……这么大一床棉被,八斤,得多少朵棉花造就。一时间,我内心情感涌动,不能自已——那千里之外的一朵朵洁白的尤物,经过这神奇的缘分,竟抵达我的小屋,成为我的温暖使者。
唯有敬谢,谢谢那一方土地,尤其还要盛谢那弹被子的“弹匠”。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见过“弹匠师傅”了。过去外婆家请弹匠来家里弹棉花弹被子,总是喜欢听那“蓬嚓嚓”弹奏的声音,那一把巨大的弹弓也称得上土吉它了。然而感受更为神奇的是,那弹匠用木锤子一锤一锤击打弓弦,弦线轻轻地一点一点地触及棉花,便将棉花弹得绒长而蓬松,白莹莹的,像乡村天上的白云朵。外婆用工具将弹蓬松了的棉花碾滚成一小条一小条,便可以用来纺纱了。当然,是在古老的纺纱车上纺纱,之后又在古老的织布机上织布,这种土法织出来的布,叫“大布”,是什么意思呢?粗陋?当然是粗粗糙糙的,有的甚至是疙疙瘩瘩的,布面上可见棉籽壳。胚布呈淡黄色,一般都要经过染色以后才做成衣物。染色也是用古老的技法来染,黑蓝红等几种常见的颜色,如果要出点花样给姑娘们缝衣裳,那就扎染——将布的局部均匀缠扎后再染,扎住的部分便成一朵一朵的白花,或红底白花或蓝底白花或黑底白花。我外婆和我的几个姨都很会这些套路,从种植棉花,再从棉花到布,再从布到各色衣裳,她们一个个都是能工巧匠。小时候,我是曾经跟着外婆以及几个姨一起纺纱织布的,从纺纱到织布到漂染到扎成红色或蓝色的花朵,都亲历其间。我从小孩子变成小少女,都是穿着那些扎染的衣服。穿着这样的衣服走在田埂上,摘一粒乌苞子,采一株鸭舌草,大片紫云英让你流出紫莹莹的眼泪……现在想起来,在外婆家那几年原生态的生活多美啊,多宝贵啊,不用摆都是微电影。
如此一路铺垫,心有千千结,一种情结,怎么都不会蜕变,纯棉,就是外婆的味道,熏染经年。我所有衣物几乎都是纯棉,哪怕就是从衣饰上剪下一个纯棉标识的牌牌,也舍不得扔掉。往往,纯棉是算不上“料子”的,讲究的是“绫罗绸缎”,是啊,各种精美,雍华瑰丽,棉还真是排不上。我这个“布衣周氏”,也就永远的不华丽不贵胄不洋气了,永远的荆钗布裙了,不高攀时尚,不附庸审美,也不自诩品味,从八字命盘里拣起来,就是这么一介凡胎俗物。抑或,便形成了布衣性格,温,韧,简,做不到“枕石卧明月,仰面看太虚”,而一脚踩在萝卜白菜里知足常乐就刚刚好。
冬至时节,宜安身静体,很想像一些动物一样蜷曲着发呆。其实,说起来广东全年无冬,一些体魄强壮意志坚毅的人,这一点点冷都算不上挠痒痒,也只有我这病壳一样的躯体才会感觉到微寒侵袭吧,个体的差异,总是叫人跌眼镜叫人服。也罢,我在拥抱着大棉被的满足里,又收到快递,一梦三秋的大棉袄。嘿嘿,眼睛就是有毒,在满世界的棉袄季节里找出这件纯棉,中长袍子,大襟,两根带子一裹,温软到哭,这够多么可了我的心,我不喜欢拉链不喜欢铁扣子塑料扣子以及各种钉饰珠饰,更为欢悦的是,大棉袄是蓝底小碎花的,如何不是小时候所见到的紫云英飞落到我的身上香满我袖?就这样,一梦三秋这个牌子,文艺到外婆家去了。
说棉,心态如棉,绵绵,又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