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的一天,特别冷,窗户都被吹得扛不住要变节了似的。很多物事,慢慢来,就婉转一点,突如其来,就受不了。这个暖冬一直暖一直暖,动不动就嘚瑟地微一下太阳晒给别人去看,这不,劈面一个乍冷,八十岁老太太抹口红,否则你还不知道颜色。
冷雨偏又吻合心情——母亲忌日。冷雨中,着上大棉袄,撑开最大的一把伞,彳亍去明月庵焚香烧纸。往年也是这么实行的,或是去元妙观或是去明月庵。明月庵不大,但历史悠久了,据说源自唐朝。庵里三两老尼,娴静如月。尤其还喜欢明月庵大门的对联:“明镜存佛性,月影照禅心。”意境静穆唯美。我九十年代刚到惠州时,便是租住在明月庵地处的后所街。那时,庵堂的后窗正对着一片空旷地,野麻和蒿草疯长,窗下蜿蜒一曲小径。常见尼姑散步纳凉,尼姑们的笑和言语都是偶尔的轻轻的。当灰褂布衣拂动花叶端坐于三三两两的石头上时,黄昏便格外安谧宁和了,扯嘴畅笑的路人便会戛然打住。我总是静静远观的那个,那时还年轻的我揣度尼姑是神秘的。尼姑的生活,其实就是恬淡地守着日月而已。因为有了那段近尼的印象,曾写过散文《闹市尼庵》。所以,去明月庵给父母亲烧纸钱也是有着“亲近”这一层的缘由了。
这十多年来,每年的这一天去给父母烧纸,或会带上女儿或会独自前去。我和我的父母一样,对孩子是开明的,从来不会刻意地去要求他们什么。自己从一些对错明暗中走过来,多数时候都是在内心的反省中,孩子能甄别察悟,好歹就起到一些“前车之鉴”的作用了。所以,带孩子去给她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烧纸,也是留几许轮回的印痕。如孩子们忙,这天抽不出空来,尽可去忙好了,毕竟是活在当下,岗位更要侍奉好。
今天这事做得乌龙了。备齐香烛纸钱,敬好烛,奉上香,念毕爸爸妈妈女儿给您送钱花来了。然而,刚往炉膛里燃了一叠金纸,便被告之,不准在这里烧纸了!哦,不知道呢。我这人,不问官,不拜金,不求爱情那劳什子,今天就为了纪念父母来烧叠纸,怎么就不能烧了呢?那偌大个香炉,不是用来敬香烧纸钱的吗?这是又要“破除”什么了呢?有人将烧纸钱贬斥为迷信愚昧,有人将烧纸钱擢升为传承信仰,而在我,都没贴这么严谨的标签,只是一缕缕缅怀先人的情感,只是一点点人之常情的善念。无奈,那守庵人不通融的样子,我只得收拾起纸钱打道回府。
因为习惯了在这一天给父母烧纸,便要完成这个念想。去哪里烧呢?竟一时不知何往。那么,在家里的灶头上烧吧!只要是烧了,想必爸爸妈妈就收到了。我原本是不讲究什么仪式感的人,以前妈妈也总是讲,心里有就好,心里想到就好。就是因为母亲的忌日,是在心中系扎了悲痛死结的日子,又是大冷的天,便总是会想到爸爸妈妈要买棉服棉鞋毛袜子了,要买木炭烤炭盆火了,很多用度,是急需用钱了吧。父母虽然是人民教师,可是对于人民币的拥有却总是极其有限。记得小时候跟母亲去逛街,又欢喜又害怕。喜的是,母亲牵着我的手,高挑的母亲垂着一双长辫子,只觉得自己的母亲比别人的母亲都好;怕的是,母亲总是不买东西,看一看,问一问,摸一摸,却就是不买。好不容易将钱包掏出来,说是“钱包”,其实是手绢裹着的些微小钱。然而就在付钱的那一刹,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母亲那尴尬的样子,不知遭受了售货员多少白眼……现在,在记忆深痛时来化纸,金花店的老者问,是要大额的吗?我毫不犹豫道,是啊是啊,瞧着冥府发行的那些巨额票子,心想我娘在九泉之下终于可以阔绰一点的花钱了。
在灶台上烧纸钱,这样的不伦不类,却并不是不恭不敬,爸爸妈妈也不会责怪的,做儿女的有这份心,父母总是正面肯定的。当然,尽一份孝心,关键是在父母在世时,一切温暖细意,父母看得见摸得着,那才是桩桩件件顶如今的亿万纸钱!“父母在不远游”“子欲养而亲不待”如同碾碎在心底的铁屑,灼痛在肝末魂尖……燃起第一扎万圆冥纸,火舌一卷,这况味,眼泪就被牵出来了,纸慢燃,泪漫涌,代表家里亲人们一一细数汇报。近两个时辰,燃毕,对着火焰磕三个响头,唤几声爸爸妈妈,泪水已是溃不成军……灰烬,多像一朵黑玫瑰啊!
待回过神来,已是下午两点多了,饿肠辘辘,煮了一碗素面。不,要煲一锅靓汤!活着的后人过得好,逝去的先人才能安息。老神啊,托您将土猪排骨红枣白莲黄芪汤的香味送至我爸爸妈妈跟前,要让他们晓得,娅伢子这厢日子甚好,热乎微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