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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不能忘却的记忆
作者:胡灿明(惠州民协会员)    来源:    日期:2018-03-07 23:02:12

 

进入三月份,天气变得与往年特别的不同,淅淅沥沥的小雨断断续续地下了20多天,久违的太阳是那么的令人想念。我生活了20多年的岭南小镇,也因为这场小雨,被网友取了一个很洋气的外国名字-“伊芙布德干内酷么德川”,各种感悟和调侃之词在微信朋友圈里图文并茂、铺天盖地,也把我的思绪拉到了19793月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前线,那时的天气也象现在一样,但人的心境与时下截然不同。作为亲历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幸存者,我珍藏了一段不能忘却的记忆。

中苏爆发珍宝岛冲突之后漫长的一段时间和冷战后期持续的敌对状态,我国与苏联“老大哥”从此成了死敌,而中美关系的正常化,对苏联和越南当局无疑构成了重大威胁,更使越南心存不满,转而全面投向苏联的怀抱,并最终成为苏联以达到对中国战略上实行全面包围的一枚棋子。越南当局在中越边境频频制造事端,不断进行武装挑衅,蚕食我国领土,杀我边界居民,流血事件是罄竹难书,1978年底还公然入侵我国南方盟友柬埔寨,赤裸裸的地区霸权主义,对我国周边安全造成了严重的威胁。1978128日,中央军委审时度势,下达了对越自卫还击作战的战略展开命令,决定发起一场惩越作战,以多击少,用牛刀杀鸡,速战速决,震慑越南侵扰中国边境及在东南亚进行武力扩张的气焰。那一年,我随东线部队从广西方向奔赴对越反击作战前线,并分配到主力团战勤指挥所后勤组,作为参战为数不多的女干部之一,我的任务中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为阵亡烈士掩埋遗体。

大战在即,我所在的主力团进行了大量的兵员补充,入伍不满一年的新兵占到了三分之一,一个编制为120人的步兵连加强到了240人,战前训练和武器装备、车辆、器械、药品等样样落实到位。大家都紧张有序地做着各种准备,那些为烈士换穿的新军装和装殓烈士遗体的墨绿色的塑料袋,深深地刺痛了我敏感的神经。战争是要流血牺牲的,对于我们这些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吃过苦,平日里看见老鼠、蟑螂都怕得要命,生活环境优越的女兵来说,先前那份义无反顾的热情变得无比紧张,那种心情是无法形容的。

誓师动员大会那天,军长给我们作了《以牺牲的决心,作破釜沉舟的自卫反击作战》的主题讲话,这也是我们主力团才有的待遇。之后,我们在上级编成内,马不停蹄地向广西集结,泥泞湿滑的山路和阴冷潮湿的“猫耳洞”,汗水和雨水交织着把衣服弄得湿湿的,沾满泥浆的解放鞋把脚磨出一个又一个血泡,令人苦不堪言;还有那原始的雨林把衣服撕扯的一道道口子,冷不丁窜出的一条花斑蛇,把我吓得花容失色,远处依稀可辨的枪炮声和战地特有的紧张气氛,令人窒息,有个别的新兵忍不住地哭出了声。我偷偷地撕下白床单的一角,郑重其事地写下一行娟秀的小字:“如果我牺牲了,请求组织设法将我的尸体运回祖国。”写好之后,我小心翼翼地把白布条叠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悄悄地放进了贴心的口袋里,身边的战友也在不动声色地做着同一件事。

1979217日凌晨,我军集结在中越边境上的17个师,共22.5万人,以12个师的兵力,在国境线上对越南6个省11个县发起了全面进攻,拉开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帷幕,一场被誉为“师傅”与“徒弟”的较量真正开始了。我所在的主力团配合西线部队3个步兵师于20日占领越南黄连山省省会老街市,在坚守半个月时间里,给黄连山麓的越军部队以沉重的打击,也许是习惯了枪炮的声响和身边战友的突然离去,我麻木的似乎忘记了害怕。

35日,我军已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东线部队继攻占高平、谅山、迷逐之后,再攻占下琅、茶灵、广宁省会,形成了威逼越南首都河内的战场态势;当晚,我国宣布已经达到了惩罚作战的战略目的,并开始从越南撤军。部队奉命调整防务,交替掩护,边清剿边从越南境内分批撤军,但越南当局在稍后的几个小时宣布全国总动员,表示抵抗到底,这也是我们猝不及防的。师部野战医院随某部展开撤退行动,由于种种原因,竟晚了3个小时才到达预定集结地域,也正是这阴差阳错的3个小时,师部野战医院被诡计多端的越军特工部队偷袭,经过一场敌我力量悬殊的殊死激战,除少数被俘虏外,几乎是全部战死沙场。

当我们奉命赶到师部野战医院的驻防地域时,眼前硝烟弥漫的景象把我彻底震惊了。“战死神斗病魔重返战场,望北京守南疆救死扶伤”的横幅被粗暴地踩在地下,漫山遍野的尸体,低洼山地积攒了一滩滩的血水,还有被大火烧焦的尸体所散发出来的刺鼻味道,令人头晕目眩。再往里走,护士值班室虚掩的门上血迹斑斑,护士长的尸体坐在桌子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血迹从桌子上一直流到地板上,一部分伤员的尸体还躺在病床上,多是睡梦中被割断了喉咙,鲜血洒满了野战医院的地板和墙面,雪白的床单已经变成了紫黑色,有的女护士遭到强奸后,头还被砍下来挂在树上,惨不忍睹。我就像梦游一般,在这死一样寂静的人间炼狱里忙碌着。

我们拼命地扩大搜索范围,希望还有幸存下来的战友,哪怕一个也好,但偌大的野战医院除了一片狼藉的医疗器械和散落一地的被褥外,我们终究一无所获。有一间重症病房还算比较干净,除了地板上杂乱的脚印,几乎没有什么血迹,病床上的伤员是被那些维系生命的管子插在嘴里窒息而死,眼睛也被凶残的敌人挖掉了。特务连的士兵除了担负战斗警戒任务外,还积极地配合我们忙着检验和装殓每具尸体,募招的民兵也呆呆地搬运着尸体。我想喊,但是好像有一条千斤铁链锁着喉咙,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我在哭,但是却没有一滴眼泪……

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我们将遇难战友的遗体集中一处掩埋。在离师部野战医院防地稍远一点的地方,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具女兵的遗体,十七八岁的样子似曾相识,但又不敢确定,只见她手里死死地抓着一大包的血浆,身前还有几个重伤员的遗体,她的前胸中弹,背部有一个大窟窿,但面色依然像熟睡了一样美丽、安详。我猜想女兵原本是逃过了敌人偷袭的,但为救伤员重新返回野战医院拿血浆时遇害的,心中平添了一份敬重。我用手轻轻地擦掉她脸上干涸的血迹,仔细清理她身上的遗物,在她贴身衣服的口袋里,发现了与我类似留言的小布条,“如果我牺牲了,请把我的尸体运回祖国。”怀着深深的惋惜,我特地将她安葬在大批男战友的遗体中间,好让她在天堂那边得到更多的保护。

第二天,我们接到上级命令,要把烈士遗体运回广西烈士陵园统一安葬。在执行这项任务之前,团长特意找到我问:“昨天,你是不是在师部野战医院防地处理过一位十七八岁女兵的遗体?”

我说:“是!”

团长说:“这个女兵叫小燕,她是咱们军长的女儿!军长现在要见你。”

我们赶到了军长所在的指挥所,只见军长的眉头紧锁,满头的白发,显得苍老了很多。他缓缓地从行军背囊里拿出一套崭新的女式军装交给我说:“找到我女儿时,把这套军装给她穿上吧!”军长的眼角滑过了一丝泪花,血红的眼睛里却透出一种特有刚毅。

当时,战争还在继续,远处炮火轰鸣,枪声不断。越南军队还在负隅顽抗,部分越军、警察还化装成平民百姓,不断地对我军进行近身的袭扰和攻击。在特务连的掩护下,我们冒着大雨,在掩埋坑中找到了小燕的遗体,雨水洗净了她冰清的肌肤,圆圆的小脸上眉目依然清秀,我忍不住又一次泪如雨下,把身上的雨衣脱下将她裹住,小心翼翼地包好,像呵护襁褓中的孩子,将她抱上坑来。

随后,军长和我一起为她换上了崭新的军装,重新换上戎装的她,显得那样美丽端庄,我们不由自主的向她敬了一个军礼。

军长慈祥地看着熟睡的女儿,缓缓脱下帽子,喃喃细语地说:“燕子,你是好样的!你为国捐躯是光荣的,你现在可以飞了,你就放心地飞吧!我会跟你妈妈说,你飞到天上去了!”

28天的对越自卫反击战,是我国交出的投名状,中国与西方国家拥有了所谓的“十年蜜月期”,同时也是对苏联“老大哥”的一个教训。参战的西线部队于313日全部撤回中国境内,东线部队也于316日全部撤回中国境内,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告一段落。

回到国内,我们进行了认真的战斗总结,把烈士的遗物逐一送到他们家人的手中。小燕的遗物是我与团长一块送去的,从军长的口中我们知道,小燕原来是军文艺队的一名战士,是她自己在战前强烈要求上前线,并安排在师部野战医院帮助抢救伤员的,如果还在文艺队,她就一定能好好地活着。我对军长、对小燕又多了一份尊敬。

窗外的小雨还在不停地下,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看着悠然自得的红男绿女,过着嬉哈幸福的生活,有些年轻人还在做着嘲弄自己的国家、嘲弄民族英雄的事情,我都会扎心一般地想起那些并肩战斗、长眠不醒的战友,想起小燕。每年的清明节,我都会带着我的女儿到广西边防的烈士陵园去看看小燕,怀着沉重的心情,为她送上一束花,敬上一杯酒,边喝边聊,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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