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南中国之南,可想而知,对于我们,热是长时日痴緾的腻友,冷是偶尔造访的稀客,热固然不受欢迎,冷也不因稀罕而被待见,因为冷这家伙,它不来则已,一来就让我们难受得要命,真是要多讨厌有多讨厌。这家伙在北方,它是坏在明处,温度计上坦荡荡地显示着吓死我们南方人的度数,而到了南方,他就暗里使坏,从温度上说,它显得对我们十分体恤,给个10度、8度,已通常是我们冷的极限,这对于北方人来说,是春天的节奏,但他偷偷地在寒风中加湿,配成一种刺骨的湿冷,习惯干冷的北方人来到南方都大呼受不了。这几天,寒流来袭,我们就在寒冷的灰暗世界中煎熬。
这一天,坐在阴寒的办公室里,瑟缩着熬到下班,终于像个获大赦的罪犯,一刻也不耽搁立即驱车回家。在停车场停好车,围上围巾,戴上手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下车。渴望一碗热汤的心指挥着脚步行进的方向——吉之岛。走到东湖七区与吉之岛之间的街道上,脚步却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只见路边一对六十岁左右的老两口,守着两个铁桶,一个铁桶的盖子上摆着年糕,另一个的盖子打开,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粽子。这里是风口,砭人肌骨的寒风无遮拦地吹在行人身上,令人瑟瑟发抖,过路人缩着脖子,步履匆匆,一刻也不想停下。但这白发苍苍的老两口却不知在寒风的包围中已呆了多久。不知是寒风刺激了我的眼还是刺激了我的心,只觉得两眼酸涩潮湿,赶紧走向他们,买了点粽子和年糕。又有一个人也围了上来掏钱买。但愿路过的人都能注意到他们,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天气,他们应该呆在温暖的家里而不是寒风中。寒冷的反光,照见了一些活得比我们艰辛的人,这光,反射到我们心里,如果心里有冰,也会融化了,于是走过去,帮衬一下他们的生意,让他们可以早点回家,这是我们轻易可以做到的啊。这时我对冷有了新的理解,冷是个面冷而心热的家伙吧,它在不动声色中唤醒我们的人性。因为冷让我们感受到苦,才能设身处地感受到寒风中谋生的人的苦,而不会视而不见。冷让我们变得易感多情,悲天悯人。作为人,只有经过大冷大热的煎熬,才能成为知冷知热的有情人吧?如此看来,人世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和日丽固然好,凄风冷雨也必须,好天气就如营养好味的美食,多多益善,而偶尔的坏天气就如苦味良药,它会让我们活得更健康。冷,也是上天馈赠我们的特别礼物。
吉之岛的暖气和美食暖和了我的身子,充了电的我迈着比较有力的脚步回到有点冰凉的家。冷中想到那些老弱的亲们这时候是最需要关心安抚的。给老妈打电话,她说她正坐在铺着电热毡的被窝里,舒服着呢,心大安。公公耳有些聋,打个电话给婆婆。他们是非常好的老人,善良宽厚,我尤其感动于他们的乐善好施。每到年节,婆婆总要买上大堆礼物,分发亲友,以至于某个市场的人一直误以为这个老太太是做批发生意的。节日常有一个老乡来拜访她,因为婆婆是他的恩人。当年他家在婆婆所住小区的大门外开档口,忽遇城市整顿,他的档口在拆迁之列,做点小生意维生的他顿时被打翻了饭碗,生活无着。因为是老乡,婆婆常帮衬他生意,生活上也多有照顾,这会遇到这样的大事,婆婆立即拿出积蓄帮他另起炉灶。后来他的生意越做越好,过上了富裕的生活,对婆婆自然感激有加。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公公跟婆婆是天生一对,同心同德,老家村里修桥造路,他把多年攒下的十几万元全数捐上。这样的两老,我打心眼里尊敬爱戴。现在他们都八十多岁了,生活自理,不麻烦别人。
他们生活在另一个城市,我几乎未尽过照顾之责,有时给他们打个电话问候,他们就感动得不得了,好像为他们做了天大的事,逢人就夸,婆婆的几个姐妹一见到我就翘起大拇指,令我深感惭愧。电话打通了,未待我开口,就听到婆婆在那头呵呵笑道:“端啊,天冷,要穿多点,你爸爸正穿着你买的睡袍,说真暖和。”他们就是这样,总是记着别人为他们做的,然后以各种方式回报你更多。好人有好报,两位老人家身体很好,公公除了听力不太好外,身体十分硬朗,行动轻捷毫无龙钟之态,八十五六岁还能骑摩托去买菜。婆婆不久前去作体检,她自豪地告诉我,除了腿脚像许多老年人一样有时会痛,其他各方面都很好,医生开玩笑说你老人家可以去当兵。身的健康来自心的健康,心宽气顺乃百病不生,是他们的慈爱宽厚为自己带来生命的阳光,赢得了人生的幸福。打完电话,心里暖暖的。
电话刚收线,铃声又响起。公婆的儿子,我的先生来电了。他平时也在另一城市工作,我们是周末夫妻。听说古时候的人说亲,双方父母见了面,如果对彼此家长印象好,就可以定亲,儿女几乎可以不见,因为见了父母就等于见了儿女,父母是什么样,子女就会是什么样。我的公公婆婆可以作为印证这种相亲方式科学性的有力例证。公婆的三个儿子,个个有才有德,成全了我等有幸成为黄家媳的几个女人的好命运。公公婆婆功德无量。老公是个好男人,他的好很简单,就是尽他所能把最好的给你。他问:“这么冷,皮衣有没有穿上?”皮衣是他去年给我买的。答:没有(我不喜欢皮衣)。“那去买件羽绒服,这么冷没件皮衣或羽绒服是不行的”。接着又说把房间的空调打开,调到暖气那一档。又说他买了取暖器,周末会带过来,又问被子够不够暖……放下电话,心里也暖暖的。
接着想到我那个多愁多病的林黛玉范的同学阿娟,这样冷的天她还不被冻病了?打个电话过去:“你还健在吗?”答:“托你的福,还活着。”声音竟然没有惯常鼻塞的嗡嗡声,没着凉没感冒,这就好。
热被窝是寒冬的天堂,冷使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早早钻被窝,好像任性地向老天爷撒娇。没有早睡的习惯,那就拥被夜读吧。随意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购后一直未翻开过的新书——贾平凹的散文集《自在独行》,看书名,就知道这是一本与此时此地最相宜的书,也许,冥冥中它就在等着这一刻,只有在这样寂静的寒夜,才最配读它。在这个对的时刻它发出神秘的信号,使主人把手伸向它。当一页页读下去,且惊且喜的我想说的是,感谢寒冷,感谢寒冷制造的闲静,它让我没有错过一本好书,享受到了一场美妙的夜读。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寒冷给了我一个格外温暖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