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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万物有灵
作者:朱晓霞(惠州民协会员)    来源:    日期:2017-11-20 15:00:27

 

1.

人对人类之外的生命的敬畏,往往起源于恐惧。年少无知固然是恐惧的原因之一,追根溯源,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来自长辈的灌输。他们或是因无力管束,或是因自身本来就有的恐惧。

我最早的恐惧,来自蜘蛛。幼时,奶奶禁止我打蜘蛛。她反复对我讲一个故事:她那个村子里,有个人打死了一只蜘蛛。然后,就有一窝蜘蛛总在他眼前晃,最后他眼睛瞎了。从此,蜘蛛成了我的天敌,如果我坐在桌前,悬空掉下一个小蜘蛛,我的尖叫和惊惧绝不亚于看到太空异形。那种白色的、肉眼几乎看不到的蜘蛛,一旦出现,尤其让我害怕。我总觉得它在什么地方窥视着我,寻机往我身上扑。

对蜘蛛的恐惧导致了我怕所有的虫子。有一回,我带着学生和一个女外教聚餐时,墙上出现一只壁虎,她无比怜爱地说:“多么可爱的小东西啊,太可爱了!”可我的奶奶告诉我,壁虎也是不能打的,否则,它断掉的尾巴会钻进你的耳朵里。这让我以为东方教育是不妥的,你看,西方人就不怕虫子。

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在深圳的影视厅里开始接触好莱坞科幻片,才改变了我对中国“奶奶文化”的看法。在《异形》等电影里,美国人把对虫子的膜拜推崇到极点。他们把蜘蛛、蟑螂等各种虫子放到巨大,成为人类最可怕的敌人,再弄出一两个不得了的变种英雄,把这些虫子灭掉。

假想敌的形象,源自内心最恐惧的对象。你特别强调和夸张的东西,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害怕,害怕无法掌握,害怕被战胜。

 

2.

我对其他生命的了解和喜爱,是从养了两只文鸟之后。它们在一个小小的笼子里演绎一生,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有喜有悲。它们一窝接一窝养育下一代,雌雄分工明确,有阖家欢欣的时候,也有彼此闹矛盾的时候。有一天,我走到鸟笼边,歪着头和它们打招呼,大鸟带着小鸟站一排,齐刷刷地歪着脑袋看我,这情景令我惊喜,也让我深深感动。自那以后,彼此歪着头打个招呼成了我们之间的暗语。我相信,它们知道我是谁。

由小鸟,我开始关注其他动物的眼睛和情绪。首先是到处可见的宠物狗,小时候怕狗的我,现在很喜欢这些小东西。我住的小区有一家恰好位于环形步道的拐角处,他家的两只小狗一直把这条道当做它们的领地。每遇有人经过,它们便不知疲倦地吼叫。有一次我下楼散步,它们跑了出来,一只站在道中间对着我叫,另一只面朝别墅区的桥大吼。我走前几步,看到一个女子推着婴儿车从桥那头走过来。原来它们是在分头宣告领地所有权。

我在电梯里基本把本单元邻居的狗都认全了。前些天,电梯里忽然跑进一只不认识的小狗,褐色无毛,瘦小到了极点。我很惊讶,这是谁把小狗养成这可怜样?跟着,进来了一个男人,微胖,高冷。我笑着问:这狗怎么这么瘦啊,怎么没有毛啊?男人并不搭理。电梯门开了,我伸手去摸小狗,想告个别。小狗也不搭理,趾高气昂地跑了。过了几天,别的邻居告诉我,那个小可怜是一只名贵的狗,名贵到没有邻居知道它的家世。我想,大概它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一只狗若是名贵,长不长毛又有什么关系呢?

 

3.

我越来越喜欢看央视九频道的节目。最近这个节目介绍河狸,令我大开眼界。我怎么也没想到,河狸擅长筑坝,是和我父亲一样的水利工程师。凡是有河狸的水道,生态资源会更丰富。河狸一到水里,就开始忙着衔来枯枝和泥沙,筑起高高的水坝。把水留住后,它们又往深处挖掘,扩大河床。有时候,河狸筑的坝决堤,造成水灾,人们就开来铲车,弄掉它们的坝。白天过去,人一歇着,河狸们忙乎一夜,水坝在晨曦中再次出现在人们面前。看着河狸忙忙乎乎地筑坝,我总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在柘林水库,坝上的人们也是这样,忙忙碌碌,运沙运木铺草皮。当然,河狸不铺草皮,它们的坝不需护坡,它们对审美要求也不高。

央九的节目里,常看到中外摄制组深入热带雨林、大峡谷、高山平原,追踪观察一种鸟类或是兽类,有时候,还潜入河中海中,观察一种鱼。还有些时候,则是某种虫子。例如蚂蚁,就多次出现在这个频道里。看着摄像机对着一行排列整齐的蚂蚁长时间地拍摄,我忽然想,那些与我们朝夕相处的虫子们,它们是不是也在这样观察我们呢?

阿尔贝特施韦泽说:“只有我们拥有对于生命的敬畏之心时,世界才会在我们面前呈现出它的无限生机。”听了这句名言,多少能理解点走廊上楼梯上那些虫子的尸体。谁能说它们不是死于寂寞呢?

 

4.

被动物们开了天眼后,我又被花儿感动。在校园外的野地里,我采回了金盏银杯、五爪金龙和青葙。五爪金龙离开土地没一会儿就枯萎了,由于它的枝叶形状曼妙,我把它放在瓶子里,与直挺的青葙一起构图。过了两天,清晨醒来,看到那根枯藤上展开一个紫色的小喇叭。我凑近去看,它歪斜着头,得意地冲着我笑。旁边的鸟笼,鸟们也歪斜着头,看着我。原来它们是一伙的。

接下来的几天,那根枯藤没完没了、一串一串地往外冒喇叭花儿。它们是那么的迫不及待,那么的得意非凡,很像我们小时候玩躲猫猫,当别人找不到时,大喊大叫着自己蹦出来。

我开始自己剪枝、培根、间苗,看着一种植物从水里土里冒出来,逐渐长大、开花。它们的幼苗稚嫩可爱,长大后的枝条会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当我在窗边晾晒衣服时,那根绿色的枝就那样歪着头看着我。在连续暴雨的季节,我每天都要为它们担忧。可它们在雨中越来越美,像吸足了营养般,可着劲地蹿个儿,可着劲地开花。我对家人说,这都是我每天和它们说话,和它们交流感情的结果。

和这些无言的生命相处,我们的外表会越来越静,而心之海潮起潮落,将我们激荡冲洗。

 

5.

我曾以为,我对生命的定义已经足够大,大到足以容纳整个世界。去年秋天,我走进黄山西海大峡谷,才明白我对“世界”的定义有多么狭隘。

在沿着峭壁走了无数个阶梯后,云海中,一个深谷展现在我眼前。谷中山峰林立,姿态绝妙。离峭壁很近的两大一小三座山峰,像是一家三口,最高的那座仿若羽扇纶巾的书生,旁边那座是个女子吧,有着温和的笑容。它们就在我面前,隔着云海与我相望。一股忧伤潮水般涌上我的心头,这无边无际的云海,它们站立了多少年?当白昼消失,游客散尽,它们何以抵挡无际的黑暗与孤独?

这是我第一次为石头落泪。当晚,数次梦中惊醒,人还在绝壁上,云海中雕塑般的山峰活动起来,朝我微笑。我身不由已,朝石级外飘去。早晨醒来,头痛欲裂。后来我对家人说,我以后还是不去爬悬崖峭壁了。说归说,直到现在,我写着这些字时,脑海里还是它们站在那儿的身影。我想着他们,仿若想着遗失多年的朋友。

清少纳言在《枕草子》里写深渊:“渊以畏渊为佳。究竟是看穿了甚么样的心底而取名若此呢?颇耐人寻味。 ”又说:“莫入渊,则又不知是何人教谁不要进入的?”西海之后,这样句子再不能读。

我很不好意思把我的这种情绪告诉外人,恐怕有矫情之嫌。近日,重翻博友天风的散文集《西风消息》,看到这个高原的女作家写黄垭壑时说:“在高原人的世界里,神灵无处不在。雨浇在黄垭壑上,一会儿就能染绿一坡一坡的草,但是人不会在这里解手。人们也不会随便对着一座石头一棵树或者一截土露出自己的私处,以示不敬,因为神灵看着他们。”

在西海之前,这书我就读过,却不曾有过这样的感慨。真正的会心,必定是在经历之后,建立在同样的感受之上。

 

6.

我几乎想把西海大峡谷之行定为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世界由此打开,宇宙不再只是一个名词,它有了实在的意义。那些我从不关心的“虫洞”“暗物质”,都微笑着,朝我走来,在我的梦里以及现实中朝我招手。

万物有灵,神灵在看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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