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
那时,环儿、我二哥和我都正年轻。他们两个都已辍学务农,而我正在读高中。当时农村学校除了放暑假,还放农忙假——麦假和秋假。麦假十多天,秋假四十多天。我要讲的故事就发生在秋假。农村早恋早婚,十七八岁已经开始张罗婚事,二十岁上下嫁娶则再正常不过——现在依然如此。我二哥当时正和环儿谈对象。环儿和我们同村,比我还要小一岁,比我二哥小两岁。爸妈都极为满意。事实上,是我爸妈先看上了环儿,然后极力推荐给我二哥的,我二哥自己也看上了,然后郑重地托请媒人上门提亲。女方家里说正好赶上收秋,等收完秋再说吧。“锣鼓听声,听话听音。”这么说来有戏,关键是看我二哥在收秋时的表现了。农村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未婚女婿要经常跑丈母娘家义务劳动,表现好自然能获得加分。虽然环儿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嫂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她自己本人也很能干,家里根本不缺劳动力,但是我二哥还是很有眼力见地每天上门帮忙了。因为此事,我那一向很抠门的老妈还专门给我二哥“制”了两身几乎一模一样的新衣。当地方言,把买衣服或做衣服说成是“制”衣服,可见在穷苦年代其分量。二哥虽然个子不高,但人长得干净清爽,尤其是眉毛和眼睛,格外地惹人注目。二哥的眉毛又弯又长,只要他一开口讲话,两条眉毛立马直立起来,精神头十足;眼睛不大,但晶亮晶亮的,比夏夜天幕上最亮的星星还要亮。二哥上身穿当时非常时兴的白色细格格衬衣,下身穿一条深蓝色的裤子,腰间扎一条不宽不窄赭色牛皮带,剃了个小平头,笑眯眯地往那一站,真是要多帅有多帅!
二哥每天要去环儿家帮忙,我每天也有了固定的任务,既清闲又惬意。我家的小院以前是一个沙土岗,虽然打了小压井,但出水不畅,水又浑浊。我家南边的邻居家,满院浓荫蔽日,小压井压出的水既多且清。于是,我便每天搬一个小板凳坐在南院邻家的井台旁,一边捧卷读书,一边随时待命。二哥开着我家的新拖拉机帮环儿家收秋,从田地到场院,一趟又一趟地奔波,每跑一趟都会抽空拐到家里,换下汗湿的衣裤,再咕咚咕咚灌一气新压出来的井凉水。我呢,立马接过脏衣裤,抓紧时间洗,衣裤没穿多久,上面都是汗渍和浮尘,只需漂洗一下即可。但我还是非常认真地打了香皂,漂洗干净晾在晒衣绳上;阳光很烈,三五分钟就干了,衣服上都是肥皂的清香;我收下来叠好了搭在阴凉处接着读书。两套新衣裤,二哥一天不停地换来换去,我就不停地洗呀洗,务必让我的二哥一直以干净清爽的形象出现在他的准岳父岳母一家人面前。哦,那个秋假,我不知道究竟帮二哥洗了多少次衣服,只知道洗衣皂都用去了两长条。等到我假期快结束的时候,秋收也接近了尾声。那天傍晚,彩霞满天,我帮二哥洗好衣服又收好后,迟迟不见二哥来换,便手里拿着书本信步走出邻家小院,踱到马路上,正好看见二哥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过来了,拉着垒成小山似的落生秧。环儿,正侧身躺在“小山”顶上,抿着嘴笑眯眯地。她穿一件天蓝色薄绸自己亲手裁制的短袖衫,越发衬出银盆式的圆脸,白嫩白嫩的肌肤。看见我,二哥眉飞色舞地冲我眨了眨眼睛,环儿也羞涩地跟我打了个招呼。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去了,我还呆呆地立在原地。二哥踌躇满志的样子,环儿娇羞的面容,至今还历历在目。
秋收过了,二哥和环儿定了亲;农历十一月二十四日,环儿过门成了我的二嫂。
后来,我问二嫂,那年收秋有没有发现二哥的衣服一直很干净。二嫂说,她妈妈和两个嫂子都在夸二哥,干活又“舍身份”(不惜力气),人又“规矩”(爱干净),哪像她的两个哥哥,一个个泥猴似的?我又得意地问二嫂,那你知道这其中的秘密吗?二嫂撇了撇嘴,我早猜出来了,你二哥回去一回就换一回衣服。我大惊,他两身衣服几乎一模一样,你是怎么知道的?二嫂说,也不完全一样,一件衬衣的格格是虚线,另一件衬衣的格格是实线,我早就看出来了。
接下来我还要补叙一笔,我二哥帮环儿家收秋去了,我在家洗衣服,那我家的秋谁来收?爸爸常年在外做生意,自然是指望不上;妈妈身体不好,干农活只能意思意思;大哥一到假期就到处乱跑,根本不着家。我家的秋谁来收?还不是我二哥和我!环儿家劳力多,干活不需要熬夜,每天收工都比较早。等她家收工后,我和二哥就全副武装地正式上工了。我们兄妹两个都穿上最破旧的衣服,连夜热火朝天、挥汗如雨地抢收,妈妈管着后勤,送水送干粮,打闲杂。我记得有一天夜里,天气特别地凉爽,妈妈、二哥和我,一鼓作气把三亩地的落生都“出”(刨)了,“出”好后又拉到旷野的场里,趁着星空月明,连夜摔打落生上的泥土。二哥忙了一整天,摔着摔着脑袋一歪就睡着了。我和妈妈坐到稍远的地方,继续摔打,一边摔打一边轻声唱歌,唱当年最流行的《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唱《粉红色的记忆》:“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我后来才得知,之所以环儿家每天都收工那么早,就是因为有一天环儿的妈妈晚饭后出去找走失了的大白鹅,无意中发现妈妈、二哥和我正在连夜收秋。
这世上究竟有多少秘密,是很久以后才被发觉甚至永远不被发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