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隐情
“老太太，这力度可还好么？”关呈素帮老太太按揉着云门穴，轻声细语。
老太太躺在紫檀木贵妃椅上，枯槁的脸庞上满是笑容，“好，好……”
关呈素换了个穴位，继续按揉，“您这肩膀酸痛其实就是肝肾亏损气血虚弱引起的，平日里多按揉穴位，可以缓解酸痛，老太太，我将这按揉的手法和穴位教会您身边伺候的人，今后有人可以时时帮你按揉。”
老太太舒服地叹了口气，“我身边的丫鬟笨手笨脚的，哪有你聪明伶俐啊？呈素啊，今后你就在府里长住，陪陪我这老婆子！”
关呈素笑而不语。
走廊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丫鬟掀帘禀报：“大少爷回来了！”
关呈素结束按揉，将老太太扶坐起来，“不早了，老太太您早些歇着，呈素明天再过来陪老太太说话。”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朝外叫了一声，“唯羽啊，你一会再来，先送送呈素，这府里大，呈素第一次来，保不准要迷路。”
关呈素惊讶，这房里丫鬟就有三个，老太太却让谷唯羽送她回房，当真诡异得，但她也懒得推辞，这老太太年纪虽然大，却是府里的老祖宗，一言九鼎，容不得旁人辩驳。
谷唯羽在外间淡淡应了一声“是”。
这谷家确实太大，回廊三转，幽深纵横，一路走来，灯影绰绰，色彩斑驳，淡星弦月的暗光从天井里幽幽泄下，与灯色相交织。
好在关呈素从桑曼屏房里出来被丫鬟领着到老太太房里的时候已经暗暗记熟了路径。
还在忙活的丫鬟婢仆见谷唯羽和关呈素从老太太房里并肩走出，都露出一副惊讶恭敬甚至艳羡的神色。
关呈素不由得好笑，老太太的心事她算是猜到了几分。
绕过一个可以容纳百人听戏的小戏台，见离老太太的房有些距离了，关呈素停下脚步，含笑正视着谷唯羽，“不敢劳动谷先生，我自己回去就好！”
谷唯羽侧首看她，眼神居高临下。
关呈素神情恬淡，迎上那幽凉鄙薄的打量。
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这谷家的当家人，她发现他竟有一双稀罕的蓝黑眼珠子，像极了晴夜幽深广袤的天幕，极之好看。熟悉的感觉再一次袭来，他到底像谁？
谷唯羽想不到她这么大胆，他挑了挑眼角，神情似笑非笑，“这么快就摸清了门路？”
这双关语关呈素自然听得明白，干脆挑明了说，“谷先生是指老太太那？呈素既然暂时在府里借住，就应该求个宾主尽欢，谷先生认为呢？”
谷唯羽诧异，突然伸出一只手，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有什么好？值得老太太关注？”
身姿倒是挺曼妙的，容色也干净，只是，要当他谷唯羽的女人，她还差得太远。不过，这女人倒是聪明，知道从老太太处下手。
关呈素不嗔不怒，镇定地望着谷唯羽，讥讽他，“原来谷先生喜好调戏府里来的女客，这话要是传出去，新闻纸一登出来，定然轰动广州城。”
谷唯羽一愣，“哈哈”大笑，不仅不松手，反而借着手劲，趋身贴近了那张素净的脸庞，微暖的热气从他口中呵出，带着清雅的气息，让关呈素又羞又怒。
“不错，聪明，也有些胆识，不过，你或者不知道，今晚，就算你今晚冤死在谷府，广州城里谁也不敢吱一声，明白不？”
说着，他大力将手一甩，回头就走，“记住了，住在谷家，最好不要妄动心思。”
关呈素一个踉跄，忙伸手扶住墙壁，才堪堪稳住身体。
眯眼望着那阔挺的背影，她不以为意地低眉一笑，被人轻贱也不是第一次了，总有一天，她有挺直腰杆的时候。
她只是奇怪，为什么他对她的敌意这么深？
转身朝桑曼屏的闺房方向走，在一个转角处，无意间见到一个女人幽灵一样不声不响地站在角落里。她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是白天里看到的四姨奶奶缀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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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夜，弦月冷清。
谷唯羽将老太太扶上了床，细心地替她盖上了锦被。
老太太微微眯着混浊的眼，在橘黄的灯光下，细细端详日间淡漠幽冷的孙子。
明晃晃的灯光映入他的眼底，那一点深眸中升起一丝暖意。
老太太的心酸了。
人们都羡慕嫉妒谷唯羽的天资聪颖，年纪轻轻的，便叱咤商海，翻云覆雨。有谁能体会他幼年丧母、早年丧父、青年丧妻失子的悲凉艰涩？
在谷家大宅，越是金堂玉马，兴旺如烈火烹油，越是衬得谷唯羽形影孤单，茕茕孑立。
“唯羽啊，过了年你就三十岁了，你知道么？”
谷唯羽将热水袋放在老太太的脚边，将锦被细心折叠，“我知道不知道没有关系，奶奶不是帮我记着么？”
见谷唯羽漫不经心的笑，老太太不满地横来孙子一眼，“唯羽啊，奶奶老了，谁能知道奶奶可以帮你记住多少年？……唯羽，你……该再娶！”
“再娶”！这已经不知是多少次提及的旧字眼，谷唯羽还是一样无动于衷。
“知道了，奶奶，我不正在物色人选吗？我总会给你娶回一个孙媳妇来，您就放心吧！”谷唯羽仰起头，修长的手指插进浓密的头发，温顺一笑。这世间，如果问还有谁可以让他打开温情缺口的话，那一定就是眼前干瘪瘦小、半身迈进了黄土的奶奶。
“哼,等你来物色？奶奶怕是骨头打鼓了。”老太太单刀直入，“和你直说了吧，今天从乡下来的关呈素，是奶奶让曼屏特地从乡下物色来的，我看着不错，性子温顺，识礼数，也是一个能生养的，最重要的是她的八字和你相合，你要是看着合适，就将她收了当房小妾，一句话，你得赶紧给谷家开枝散叶，让奶奶死得心安！至于你什么时候明媒正娶，外面有多少女人，奶奶也不管了。”
关呈素？一抹冷笑勾上谷唯羽的唇角。
但在灯光下，垂暮之年的老太太形容枯槁。
谷唯羽不忍，低垂了头。
有风沁入，“嗖嗖”生寒。
谷唯羽替老太太紧了紧被子。
老太太长叹一声，“唯羽，你若是真的孝顺，就应了奶奶吧。”
混浊的泪水突然流过老太太脸上纵横的沟壑，弯弯曲曲的，滴落在褶皱的手背上。
谷唯羽心惊，终至向老太太竖起了白旗。“奶奶，你看着办吧，要是真的合适，就将她留下来吧。”
老太太咧开了嘴笑，“我知道你不喜欢，这姑娘也确实不是什么天姿国色，配不上你，不过，只要能生养，就比什么都强。”
“咚……咚……”一阵沉郁厚重的钟声从正厅传来，让谷唯羽越发烦躁。
“我走了，奶奶，你休息吧。”看着老太太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谷唯羽叫来了侍候老太太的丫鬟，亲自熄了灯，退出了门外。
谷唯羽站在老太太的门房之外，如钉子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太太的鼾声才漂浮起来。
他正准备转身离去，突然听到身后一声轻唤：“大少爷！”
是四姨奶奶缀雪低柔的嗓音。
顿时夜风冷冽，硬是钻进了骨血。
谷唯羽没有回头，迈开步子。
缀雪亦步亦趋，“大少爷……这些年我夜夜失眠……”
谷唯羽脚步一滞。
一缕笑容浮上缀雪的脸庞， “大少爷，你知道怎么治么？”
一股淡淡的香气在寒夜里尤为清晰，谷唯羽甚至还可以感觉到身后缀雪呼吸之间的热气。
“我不是医生，你要是病了，就跟老太太和太太说一声，叫威廉医生或是陈观锦大夫上家里来一趟。”
声音冷硬，撞击得缀雪刻意堆砌的温柔和一点微弱的希冀轰然倒塌。
他真的是狠心！
“大少爷！你……你明知道……”缀雪狠狠咬着唇，手里的手帕被拧成麻花。
“我不知道！”谷唯羽不耐烦地霍然转身，眼神阴鸷犀利。
缀雪骇然倒退了一步，“大少爷……”
他和她，曾经共同拥有一片洁净的晴空，偷偷摸摸地涂满了十七岁的情愫和热切，但是十数年的光阴，岁月的阴霾日益厚重，心底温情日益淡薄，他乏了，累了，淡了，愧疚或许有，但时至今日，对缀雪，连一点愧疚也散了。
“歇着吧，四姨奶奶！”
“四姨奶奶！”缀雪惨笑，她真的是太傻了，时至今日，她居然还盼着他念一点旧情！
望着谷唯羽的背影，浑身发颤的缀雪将双手紧紧环抱在胸前，缓缓蹲在回廊之上。
“大少爷，你不能这么对我！”
缀雪秀美的脸庞布满阴森怨毒和残忍。
身后的缀雪是什么样子？谷唯羽不想去知道。
出了正厅，司机小张正候着。
他满面堆笑，从上衣兜中取出大少爷的雪茄，毕恭毕敬地点上了火，躬身递给了谷唯羽。
深深的吸了一口，平缓了胸口的沉闷和烦躁，“走吧！”每当烦乱的夜晚，只有绿裳柔媚的笑脸才能让他酣然入眠，梦里，没有噩梦和负累！
家不是家，因为没有他谷唯羽贴心安恬的女人。但是，他大少爷谷唯羽最不缺的，或者就是女人。在红尘万丈里，只要口袋里有数不清的沉甸甸大洋，他何愁找不到温柔乡？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挑上眉梢，“开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