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罗县老锅棚村，最有名的算是清溪河，这里的水甘甜而空明，河里的水藻像牛舌头上的肉刺儿，肥嫩厚实，那天我正在河边放虾笼，一抬头，发现小溪中居然浮着一具尸体。

壮着胆子靠近一些才看清楚，尸体浮在水面那部分是一块青黑色的毛皮，毛皮下一根根桀骜不驯的肋骨清晰可见。透过清澈透亮的河水，我看清楚了，那是一头水牛，而且是司马江家的司马牛。

“爷爷，司马牛淹死了，在清溪河里，都飘起来了。”我扔下虾笼，急吼吼地跑了回去。

爷爷正在磨刀，他头也没抬，说道：“水牛淹死在清溪河里？那鱼虾怎么没淹死？那个鬼牛上午就卖啦，卖的时候我都在场，怎么会淹死在这儿。”显然爷爷不信。

看爷爷这么淡定，我倒是怀疑起自己来。问道：“我明明看到了，莫不是河里中午出水魑魅了？他家的牛为啥卖啦？”

爷爷放下刀，拿起旱烟袋，一边滋滋地吸着，一边说道，：“为啥卖？司马江那愣头青心里有闷气呗，就撒到牛身上。”

“司马牛只是瘦了些，不太合群，但是干活有的是力气，而且勇敢、有灵性，从不吃庄稼害人，司马江生啥闷气嘛？”我不解地问道。

爷爷把烟袋往鞋地子上使劲磕了磕，说道“还不是你火生爷爷捣的鬼，上个月清溪河边一群牛，放的好好的。他家的大水牛老黑不停地捣乱，不是趴在母牛身上就是尥蹶子，还带着牛群发癫，别的牛都怕它，就跟着它一起起哄，但是司马牛就是不动。后来老黑就来和司马牛打架，结果……。”说道这里爷爷故意卖起了关子。

“可恶的老黑，火生爷爷也不管管，后来怎么样哩？”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结果大黑被打的服服帖帖，而且它那长角也折断一根，你火生爷爷鼻子都气歪了，和司马江也算结下了梁子。”爷爷说道。

“那死大黑早该收拾了，我就说司马牛虽然瘦骨嶙峋，但有的是力气和胆子，那司马江咋舍得把它卖啦？”

爷爷沉下脸来，说道，“还是这病牛自己个儿不争气，前晚上司马江用架子车拉了小半车稻草，过你火生爷爷家门口那高田坎，上坡的时候，牛死活不肯动了，任司马江的鞭子抽的山响，就是不往前一步。你火生爷爷牵着大黑站在门口骂骂咧咧，‘会打架有啥用，瘦的像狗也只能像狗一样咬架，干活是狗屁’。司马江在坎儿下听得清清楚楚，他枯瘦干瘪的肚子愣是气的溜儿圆，使劲儿一挥手，一道血槽印在司马牛身上，鞭子打断了，司马牛也趴下了。”

“司马牛一定是病了，不然不会不走的，那咋办哩？”我急切地问爷爷。

“咋办？稻草卸车扛回去，牛和板车拖回去。回到家司马牛遍体鳞伤，也不吃也不喝，司马江怕它死了卖不出钱，就决定早卖，我去掌的眼，能有错？”爷爷说道。

或许真的是我弄错了，喝了杯水，我又转身去清溪河里继续下虾笼，一路走一路想着，其实司马牛真挺可怜的。

当初司马江把牛刚买回来的时候，大家都不敢相信那是牛，简直和大狗一样，除了突出的牛眼神里有精神，别的没一处有精神。不过司马江高兴，因为这牛便宜，他相信只要用心喂养，总是能肥壮起来的，到时候还能卖好价钱，那岂不是赚了。

可是事与愿违，虽然他早出晚归地放牛，用稻草黄豆包、高粱叶裹玉米饼、糍粑卷稻青、米汤水加料，可是牛就是不见长膘。司马江属狗，所以大家聚在一起常开司马江的玩笑，说这牛随司马江的根儿，一辈子就是瘦狗命，所以大家都叫它司马牛。弄得司马江很不爽。

这牛倒像是通人性，处处讨好司马江，干活拼命、吃草认真，跑的再远，只要司马江一声 “唲啦唲啦……”的吆喝，它一准乖乖跑回来，无论前面有多鲜嫩肥美的草。因此司马江倒也不讨厌它。

走走想想就到了河边，定睛一看，天爷！牛的尸体还在。它那四个蹄子像四个柱子一样高高撑起，雪白的肚皮已经翻起来了，没错，是司马牛。

我也顾不得回家，径直跑到司马江家，推开门一看，他家里正在争吵拉扯，周围围了一圈的人，爷爷也在场。

原来是牛贩子找到司马江，嚷嚷着要他退钱，说牛跑了，就在他要杀的时候跑的。“日你娘的，活要见牛，死要见尸，你空口白牙说俺牛跑了就跑了？跑了也是你的事，管俺鸟事！”司马江暴跳如雷，抓住牛贩子的衣领就要打他。

爷爷连忙扯住，说道：“你说牛跑了，俺们哪里知道是真是假？你要是认为这畜生跑到俺老锅棚来了你自己随便找，找不到就滚蛋，咋能让人家退钱，牛也不在他这儿。”

牛贩子理屈词穷，出门随便找了一番，悻悻而去。

见牛贩子走远，我拽了拽爷爷的衣角，说道：“司马牛真的淹死了，就在清溪河，四个蹄子都翻上来了，我没骗您。”爷爷抬头一看，牛贩子彻底走远了，他在司马江耳边耳语了一下。

司马江半信半疑地出了门，邻居们也都散去了。来到清溪河边，他愣住了，是司马牛，真是他的司马牛，它淹死在这浅浅的清溪河了。那一刻，司马江眼里满是温柔，眼泪簌簌地从他干枯的眼角流了出来。

邻居们一起帮忙，把牛抬到了司马江家的院子。看着牛腿上那一道长长的伤口大家顿时明白了，牛不是淹死在河里的，而是将腿别进河里的石头狭缝中，然后在河里自杀的。

按照老锅棚的规矩，死牛是卖不了的，只能是邻居家一人买一点儿牛肉，算是帮忙了。

爷爷回家取来刚磨好的刀，开始帮助司马江剥牛皮，刀插进牛后肋的时候，爷爷顿了顿，眼里露出惊喜的光亮，咕哝道：“不可能啊，这样儿的事儿也能遇到？”

司马江在剥牛前肋的皮，听到爷爷咕哝，他抹了抹眼泪，问道：“二大爷，咋回事？”

爷爷没搭理他，只是轻轻划开牛皮，天啊！牛后肋居然滚出一个拳头大的东西，硬邦邦的。大伙都惊呆了，都凑过来看着这东西。

正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大的闷响传了出来，是火生爷爷家，大家跑出来一看，发现火生爷爷家门口高田坎上坡那段崩塌了，就是那天司马牛死活不走的那段路。崩塌的坎子下面，火生爷爷痛苦地呻吟着，老黑和那半板车稻草也倒在坎子下面。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火生爷爷扶起来，幸好他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回到司马江家，大家继续围着那块从司马牛身上滚出来的像石头一样的东西看，司马江说：“二大爷，你最见多识广了，这到底是啥？”

“这是牛黄啊，江娃子，你捡到宝了，风俗里说牛生麒麟猪生象，有牛黄的牛能生下麒麟，这东西贵着哩，这牛估计是有了灵性，想从牛贩子那里跑回来给你送宝啊！”爷爷说完，司马江愣住了。

他扔下刀，用丝线缝好划开的牛皮，把牛腿上那一道长长的伤口也缝了起来，然后他把牛葬在了清溪河边，在牛坟的旁边，他还特地给自己多挖了一个坟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