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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青梅花,竹马戏
作者:罗慧芳(惠州民协会员)    来源:    日期:2015-11-15 13:16:48

 

柳荫回来了。晌午,我去火车站接的她。

正是星期六,我在批改学生的作业,摆放在一旁的手机响起来,我拿起来一接通,一个声音在寂静中空旷地传过来,好像隔着时空似的,她说:“是我呀,晶晶。我回来了,还有两个小时就回到咱们县城的火车站,你出来接我吧。”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一下子无法听出“是我呀……”这个声音是谁。对方好像明白我的心意,继续道:“是我呀,晶晶,我从我妹那打听到你的号码。我是柳荫。”柳荫?是柳荫!

我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难怪她打给我的电话不先报姓名,而是直接用“是我啊”三个字。她是柳荫,十年前,她从我的生活中无声消失的柳荫,我从小一起长大的至生至死的好朋友好姐妹柳荫。就是她的声音!

管它还有多少个小时火车才到站,管它要在车站等多久,柳荫回来了,是她回来了,我要立即出发,我要马上去接到她。我身上穿着居家的休闲装,但管它呢,我连换一身衣服的时间都嫌久了,我怕等不及。冲到房门口,胡乱穿上一双拖鞋,抓起放在鞋柜上的挎包,我像疯一样地冲出家门,一路跑到街上,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向火车站的方向驶去。

在出站口徘徊又徘徊。随着“呜——”地一声长鸣,火车终于到站,汹涌的人流向我涌来,在挨挨挤挤的人群里,我一眼就看到了她。柳荫。在火辣的阳光照耀下,她显得有点瘦,她仍然是十年前的样子,清秀而素雅的样子。

离家十年,柳荫第一次回来,她只拖着一口薄薄的小箱。我叫了一声:“柳荫!”其实她也已走到了我的面前。我们四目相对,这十年的光阴,以及更久的过往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一幕幕,象流水,象雨幕,一下子在我们之间流动。一派恍惚,似有哗哗啦啦声音响彻耳畔,在我们耳边穿过;又似什么也没有,一团真空一幕幕飘来,无声缠绕。旁边的人影影绰绰,一切与我们都不相干。我们也许都没有意识到,我们的泪早已默默长流了。她的嘴唇微微颤动,努力张开想要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西南的夏天太阳真的很毒辣,我们家乡的这座边陲小镇,热得就象蒸笼,也不知相对无言站上多久,我看见有汗从柳荫的头顶往下冒。我拿手往自己脸上擦一把泪,接过柳荫的小箱子,清了清声音道:“走,我们回家!”

我们打了的士。我没有去柳荫家,而是直接去我的小窝。我在工作的学校里一个人独自住,学校分给宿舍一间,一住十年,不曾挪窝。在县城的这所重点高中里,我也算元老了,都有十年教龄了。别人调的调,升的升,只有我原地踏步,年年教语文,送走旧一届学生又带新一届学生,也不当班主任,一个人,一份单纯的工作,默默地过着。

的士从火车站出口处门前启动,路过的站前一排排杂货店在车窗外一晃而过,车站门前广场上兜售越南小商品的小商小贩叫卖得很欢,有戴着墨镜的外地小贩子,有头上戴着尖顶油帽的越南妇女,叫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柳荫看着窗外的情景,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她用手轻轻抽了一下鼻子,叹息道:“还是象以前一样。”她的声音依然甜甜的,糯糯的。我闻之微微一笑。

我们一路几乎无语。的士拐上城区主干道,朝着我所在的县城一中驶去的时候,柳荫的目光锁定在倏然出现在眼前的街心文化公园。依旧沉默。多少年了,这个公园一点变化都没有,一条名叫鉴河的清澈河流永不停歇地从公园中间穿过,河中水草低垂茂密,公园里的河西头上有一条弯弯曲曲的铁索桥,河东头有一座七拐八弯的石拱桥,人们称九曲桥,九曲桥上的大拐弯处有一座小亭台供人们游玩和休息。河的两边杨柳依依。水面上芦苇摇摆,永远显得那么诗情画意。公园很老了,老得它所见证的关于我和柳荫以及我们当年的六人小组的那些青春年少的故事,都已经尘封雪藏。我十年中每天经过它的旁边,亦已能熟视无睹,心中波澜不惊。而现在,柳荫回来了,有了共同让往事往回涌的人,途经这个公园,又不禁思绪万千。

尘封往事的页面一旦被翻阅,就无法再保持平整。我竟忍不住突然冒出一句,问柳荫:“见李红军了吗?”此话一出,我自己也微微吃了一惊,不禁怪自己,怎么见面了什么话都没得说就先问柳荫这样的话呢?侧目看了看柳荫。她面无表情,轻轻摇头答道:“没有。”又是一阵沉默。好久她才又反问一句:“他,还好吗?”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十年前,柳荫离开县城走了不久,他也走了,他说,要去找柳荫,此生要找的那个人永远是柳荫。他们一前一后离开,就再也杳无音信。难道这十年之久,他们都没有见过面了吗?柳荫看了看我,她不解我的回答。我说:“他在你走后不久就走了,说要去找你。”我们又沉默。往事实在太满太满,满到我们不愿意再去动一动它。多年前,我们六个人小组:柳荫,李萌萌,陆浩然,杨晓明,李红军和我杜晶晶,青春年少的我们所一起演绎的故事,当时,在这座西南的边陲小镇,有谁人不知有谁人不晓。我们用任性和轻狂,也用忠诚与正义,做了许多曾经惊动这座边陲小城的事情。

车子驶进校门,柳荫说:“我们明天去看看杨晓明吧。”我“嗯”了一声。留在家乡的这座边陲小城里,我们六人中有三个人,我,杨晓明,还有李萌萌。我进了我们的母校工作,而杨晓明和李萌萌,留在家乡的只有一掬黄土,他们睡在土下面,他们去了另一个世界。

当年在柳荫离开后,我们中又发生很多事情,我并没有机会告诉她,但可能她跟家人联系都知道了吧,或许,其实她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

要看杨晓明,也该看李萌萌的。但柳荫没有提到李萌萌。我知道,面对李萌萌,柳荫的心里头埋着一道坎,所有言语她都无法启齿。她同时无法启齿相问的,还有一个人:陆浩然。而我,心中的坎也太深太深,我的坎是关于杨晓明。

车子停下来,我先下了车,提起柳荫的行李包,领着她朝教职员工楼走去。上楼。到三楼我的宿舍门口,我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柳荫说:“晶晶,这间房不是原来你们的班主任何老师住的吗?”我说:“是的。”当年,我进这所学校来工作,我们的班主任何老师正好要调走,她让我接替她教的课,还把宿舍也留给了我。班主任知道我们六个人所有的一切,临别时她眼里噙着泪,对我说:“晶晶,老师心疼你。从今以后,要学会自己爱自己。”

进屋,关门。柳荫环视我的房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现在才真正感觉回到家了,这个房间,就算不是你领着进来,就算没有谁告诉我谁是房子的主人,我也会知道这是你的。”她“嘣”地把自己整个人扔到床上。这时候,我们的情绪才完全放松。记得不知谁说过,两人之间是不是真正的好朋友,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而是时间说了算,在分别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当两人再面对面坐到一起,如果依然轻松自在,不尴不尬,那才是真的好朋友。想到这句话,再看看床上“大”字型的柳荫,我暗自笑了一下。

双休日的校园蛮清静,宿舍门前的苦楝树上粘伏好几只知了,叫唤的声音此起彼伏。我想进厨房先给柳荫弄点吃的,刚要走开,柳荫迅速从床上弹起拉住我的手,道:“晶晶,过来,我们先睡个好觉。”我也躺了下来,我们平躺在平铺的被子上,手拉手,面对面,眼看眼。曾几何时,我们常常这样一起睡在一张棉被上,从儿时到少女,又从少女到姑娘,那时我们总有那么多的小快乐小烦恼,各自有说不完的小秘密,那时我们不止两个人,我们一共三个人,我习惯睡中间,柳荫和李萌萌分睡在我的两旁。时光,不知道它怎么走得那么快,一晃几十年,如今我们再一起睡在一张棉被上的时候,已经由青涩小姑娘变成了大龄女青年,转而迈进中年了。而我身的另一边,已经永远少去了一个好伙伴,好朋友,李萌萌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们谁也不知道的世界。

柳荫侧身转向我,眼睛盯着我的脸,道:“晶晶,我们睡吧。”然后闭上眼睛。她嘴里呼出的气吹到我脸上,微酸,还是我熟悉的这种微酸的气息!我也闭上了眼。不知是我们真的太累,还是夏天午后好睡眠的缘故,不一会儿,我们各自都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恬躁的知了叫声把我从睡眠中叫醒,我睁开眼睛,看见柳荫正凝视着我,我们的手还紧紧地十指交缠互相扣着。我轻声问道:“早醒啦?”柳荫摇摇头,眼睛依然看着我。一缕夕阳从窗台斜斜地落下来,我向着柳荫又问道:“饿了吧?我们去街上找东西吃。”我们一起从床上直起身,分开了紧扣得发酸的手,我说:“去哪里吃好呢?”“西桥手擀米饺店!”我们两人异口同声,又不由相视而笑了。

我洗漱好,用条黑色软发箍简单把一头直黑的及肩长发扎起来,绑成马尾辫,上身穿一件针织小开衫,下身着一条长棉裙,换上平底凉鞋。这在座小县城,我从来没有特意花心思装扮过自己,每天简衣素装,面对学生尽量做到端庄整洁就好。一年到头几乎没在街上各种女人店逛过,有时路过瞅见服装店里一两件适合的衣裳,就进店试穿买下来,一个季节添置一两件衣物用品。同学校的女老师们不一样,她们暗中把季节当作竞争亮相的舞台,天天穿着花枝招展,学校女老师本来就多,所以有时看她们看得人眼花缭乱。每个爱漂亮的女人背后,可能都会有一道欣赏她的目光,难怪得了她们,女为悦己者容。而我呢,我没有必要,我身后那道欣赏我的目光已经没有了,永远消逝了,我一切尽量简单就好。

再看看柳荫,她也已经装扮好了,穿着简单又时尚,款式别致的天蓝色连衣小短裙,长发微卷,平静小波浪似的及腰披下来,带着都市白领的风味,煞是好看。我们一起走出校门,过马路上了东桥。这座县城到处有桥,鉴河分几个支流穿过街街巷巷,学校在东桥,我们的目的地是西桥。沿着县城老街走,路两边的桂花树很茂盛,我们在树底下慢慢地并肩走,初中时代、高中时代一起放学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傍晚的小城,街道刚刚清扫过,洒水车也刚刚为这条小街轻洒过清水,路面还是热乎乎地冒着气,红融融的太阳挂在西边的围城山头上,正慢慢消逝。空气中散发着淡淡似有若无的桂花树的味道,刚刚经过下班高峰期,街道上人员寥少,车辆也少。这一切情景,于我,是日复一日地熟悉,但此时,有柳荫在身边一起走,我的思绪又飘忽起来,柳荫紧贴着我的右边,牵着我的右手走着,而空着的左边手,仿佛也被谁牵起,哦,是李萌萌。不记得我们三人最后一次牵手,是什么时候了。但我记得初中到高中六年,我们放学时段,常常三人牵手在这条老街上溜达,漫无目的,随便走走,什么也不买,走在一起为的是抢着向其他两人诉说自己憋了一天或半天的心事或见闻,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谁手头有点小零钱,买一根冰棒,得平均分配,每人舔一口。李萌萌直爽,柳荫好胜,她们时常绊嘴,为的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我是中间和事佬,李萌萌常常在我耳朵边上嚷嚷:“唉,晶晶,你看你看,为这种小事她也争,值得嘛。” 柳荫的口头禅是:“哼,是我的就是我的!”

我们出学校门后沿街走上一段路程,就到了街心文化公园。那时候,街心文化公园是我们放学后散步的驿站。公园里的小桥流水、绿荫幽径、亭台石椅,会让我们塞满习题的肿胀的脑袋清醒好多。往往是我们刚刚坐下来,另一个三人小组也来到这里,嘻嘻哈哈地在我们的面前或站或坐。这三人小组是三个男生,他们就是杨晓明,陆浩然,李红军。

我们六人同来自县城周边的一个村庄。我们的村庄很大,有300多户人家,整个村庄呈六合形坐落在鉴河边上,房子六面围成一圈,中间是村里的学校,学校种有茂密的绿树繁花,还有一个常年热闹的操场。我们村庄房子外围是各家各户的菜地一块块,每块菜地都种得满满的,而且被村里人精心打理侍候过,黄的一片油菜花,红的一片是红米菜,绿的一片是卷筒青,挂满果实的是西红柿……这些菜地象一幅幅画镶在村庄的周围,鉴河水依着村庄一侧流过,异常美丽。我们六个人,从第一天上学起就是同学和玩伴。小学的时候,六人天天一起玩耍,形影不离,村前村后,河里岸上,田里地里,都有我们相伴玩耍的足迹。

我们同时考上县城的初中高中,到了初中高中的校园,男孩女孩豆蔻年华,开始知道男女有别,可课余学后,我们喜欢呆在一起,事不分彼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无所顾忌,旁若无人,不是亲人胜亲人,六个人在一起成为校园里一道特殊的风景,深受老师的争议和同学的艳羡。

我们的关系总是密不可分,仿佛谁都离不开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六个人一起玩耍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出现自然倾斜,互相围着团团转,李红军围着柳荫,柳荫围着陆浩然,杨晓明围着李萌萌,我步步追随着杨晓明。少不更事的时候,我们一个围着一个转,一个追着一个跑,吵嘴打架常常有,但心无挂碍。

1989年夏天,上小学四年级。有一次到河边游泳,我们来到一个河段,那里的一汪深水里有很多水蛇经常出没水中,河水深得有些怕人,村里的大人传说,那一带的水里有一只凤凰,凤凰不是人们可以看得见的,如果谁经过那里,正好看见凤凰出来,那看见的人肯定不久就会大病一场,命再薄点的话就会辞世而去。

我闻之心中非常害怕,从来不敢独自靠近那河段半步。不要说怕凤凰,河里经常出没的水蛇就让我胆战心惊。我从小深受当壮巫的奶奶耳濡目染,总是特别相信鬼神的存在,相信头上三尺有神明。奶奶告诉我说,我们壮族的寨子里,有各路神仙绕在村子四周保护我们。奶奶做法事时那种诡异的动作和歌唱,也让我深深敬畏,奶奶总是警告我,你一个女孩子不要乱去那个河段!那天,我之所以敢来到这河段边,是因为我们六人小组将有一场比赛。李萌萌和柳荫将进行一场比赛。李萌萌在那个夏天的周末对柳荫说:“你敢跟我去比赛么?”我们都问她:“什么比赛?”李萌萌说:“去有凤凰的河段游泳,看咱们谁先游过河对岸!”

柳荫就是柳荫,她怎甘对李萌萌的挑战示弱?她说:“去就去,游就游,谁怕谁!”于是我们一伙人就往那河段去了。到了河边,正是中午,太阳毒辣辣的,我们往那一汪深水一看,也不见象往日那样有蛇游来游去了。柳荫问李萌萌:“怎么比?”李萌萌说:“你先游过去,让晶晶帮计时,你游完后到我游,看谁快。”

柳荫把衣服脱得只剩下一件小裤衩,这是习惯,平时一起游泳,男孩脱精光,女孩穿一件小裤衩。柳荫叫我计好时,便从岸边一头扎进水中游了过去。很快又从对岸游了回来。她上岸来的时候,对着站在岸边田埂上的李萌萌说:“到你了,快下去!”

看着青森森的河水,李萌萌犹豫了,她站在田埂上不动。柳荫生气了,说:“臭萌萌,你不许赖。”任柳荫怎么生气,李萌萌站在田埂上硬是不动。这时,只见李红军一个箭步冲到李萌萌身边,大吼道:“下去!”见李萌萌仍是不动,李红军伸出一只手,用力把李萌萌直接推进水里。李萌萌毫无防备,掉进河里后在水里挣扎,我惊叫起来,在一边站着的陆浩然和杨晓明跳进河里,把李萌萌拖上岸来。

属于我们六个人的往事,实在太多太多,快乐的童年时光,无禁无忌的。

1990年,五年级的时候,我们上到村后的八角林摘野果子吃,深山小溪边的树叶上或野果上或水里常有水蛭,山里的人和牲口一不注意会被水蛭钻进鼻孔。我被一条水蛭钻进鼻子里,这种事情如果是在大人那里发生,大人会用一种叫“十滴水”的药灌进鼻孔,逼那只小吸血虫掉出来,但我不愿意这样做,我受不了那个辣。

杨晓明帮我出了个主意说:“晶晶,我有办法帮你把水蛭从鼻孔里捉出来。”大家问他:“什么办法?”杨晓明说:“等中午太阳最大的时候,我们去河边游泳,我就有办法帮晶晶把水蛭捉出来。”于是我们等到中午,在杨晓明的带领下来到河边。杨晓明对我说:“晶晶,你听我的话,我自然会捉到水蛭。”杨晓明叫我们大家脱衣服下到河水里游泳,他叫我们打水仗,我们耍了性玩起来,水仗打累了,杨晓明又叫我来到田里,抓起田里刚耕好的烂泥往我身上抹,抹得颈脖以下全身都是泥浆,然后他说:“晶晶,你赶快到河中的一块石头上坐在那里晒太阳。”我照着他的话做了,这时只见他跑上岸,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一把小镊子,他妈妈是村医生,所以他家有这种专门用来夹针头的小镊子,他跑到我身边蹲下,用一只手抱住我的头,让我的头贴在他怀里,让我仰着脸,我的脸就在他的下巴底下,他另一只手里拿着那把小镊子,等在我的鼻子斜下方。他轻声示意我不要动,说慢慢等水蛭出来,他就这样抱着我的头,我们两人偎依在河中央的石头上晒着毒辣辣的太阳,等着他给我捉水蛭。我们晒了很久的太阳,杨晓明的汗水滴到我的脸上。水蛭真的悄悄从我的鼻孔里探出来,我觉得鼻孔特别痒,想动一动,但杨晓明更紧的抱住我的头,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动。等水蛭的身子伸出来一半长的时候,杨晓明非常快速又准确地钳住了这条可怕又可恶的吸血虫,迅速从我的鼻孔里拉出来并牢牢夹住!他欢呼起来,说:“出来了!出来了!”一直在岸边看着我们的另四人也欢呼起来!

原来,杨晓明的方法从他爸爸那里学到,他爸爸就用这个方法帮他家的狗捉水蛭的。他爸爸让狗晒大太阳,然后拿一盆水在狗鼻子下,水蛭一出来就夹住它。杨晓明便学了他爸爸的法儿,但他比他爸爸想得周到,他知道游泳累了天气热水蛭在鼻孔里会受不了,而且身上涂上田里的泥浆晒在水面上会更诱惑水蛭。结果如他所言,一次便成功帮我把鼻孔里的水蛭夹出来。

我们六个人,属杨晓明最聪明,他长得像他爸的高大个儿,也长得像他妈妈的眉清目秀。五年级,我们已经有13岁多了,在捉水蛭这件事发生后,虽然我还如从前般,天天跟他们五位腻在一起玩耍,但是,从杨晓明抱住我的头帮我夹出水蛭的那天起,在六个人当中,我突然就开始分出亲疏来,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悄悄把杨晓明放在了心中最深的那一层,另四人,只能在外一层呆着了。

1991年小学毕业后,我们都考到了县城里的镇初中,第一次离家开始了寄宿生活。每个星期周一到周五住在学校里,周五晚上放学后回家。我们分散在几个班,但每到周末回家,都会在校门口汇合,然后一起走路回家。

每当周日傍晚从家里返回学校的时候,我们每人都要背上一袋米,那是自己一周的口粮,虽然只有五六公里的路程,但还要背一小袋米,女孩子们着实觉得吃力。这时候,男孩就会表现出英雄救美的本性,柳荫的米袋让李红军帮背,而我,心里盼着杨晓明来帮我背米,杨晓明和陆浩然却都抢着去帮李萌萌背米。最后,是一男孩帮一女孩,采取“一对一”结对子帮扶,李萌萌把自己的米袋给陆浩然,指令让杨晓明来帮我。

渐渐到了初二,男孩子们有时周末往返家中就不跟我们一起走了。但我总不放心,如果他们不一起回家,我到家后总要溜达在操场边,直到看见他们进了村口才肯安心回家。从家返回学校的时候,如果他们不一起回校,我到教室后就会不停地往窗边看,因为我的座位正好临窗,可以看到走进教学楼的必须之路。他们不跟我们一起进校门,我要确认他们都进了教学楼方才专心上课。有一次,我们三个女生先到的学校,我从教室的窗户往通往教学楼的路观察,发现陆浩然和李红军已经进教学楼了,却迟迟不见杨晓明进来。晚自习的时候,英语老师在教我们晚读,我装作认真的样子,然而,任我怎么装,我的心思就是无法放到书本上,我总往窗外看,希望看到杨晓明走向教学楼,而且他们班的教室要经过我们班教室,如果他来了,我就会知道。

然而等到晚自习下课,我也没有看到杨晓明。老师一宣布下课,我便飞快冲出教室,一口气跑出校门口,那些外宿的县城同学放学了还没有那么快走出学校,校门外静悄悄的,我一边跑一边左右看,我想找到杨晓明,在离校门不远的地方,我果然看到杨晓明,他倚在学校围墙上,我听到他叫了一声:“晶晶,我在这里。”我应声跑过去,在稀疏的月光下,我看见杨晓明衣着不整地靠在墙上,头发乱蓬蓬地,见他这幅模样,我凑近他,问道:“你怎么这个模样?”他虚弱地说:“我们快走吧!”见他这个模样,我伸出手去想拉住他的手,没料刚碰他的手,他便哦的叫出声来,我一看,他的手在流血。我吓慌了。

我扶着他走进校门,进了校门先到球场,在球场的一侧让杨晓明坐下来。灯光下,我终于看清他的样子,他的上衣印满了脚印,手在流血。他被人打了。见他这个样,我的心一缩一缩得紧,都急得快哭了,我问他:“你跟谁打架啦?”他答:“是他们打我,不过,我也收拾了他们,估计他们以后也不敢来撒野了。”我问:“多少人打你?”他说:“他们八个人。”我问:“他们是什么人?”他说:“县城里那些考不上初中的野仔子。”我惊慌地想跑去找校医,杨晓明叫住了我,说:“晶晶,我没事,放心吧,你去把李红军和陆浩然叫出来。”

我又一路狂奔到男宿舍,直接去大力拍了李红军的宿舍门,准备作息的男同学见了我一片叫喊,我全然顾不上了,领着李红军就往球场方向跑。原来,他们三人来学校的时候,经过街上时杨晓明说要去居住在县城的姑妈家拿点东西,让李红军他们两人先回学校。在杨晓明从姑妈家回学校的路上,碰上了那群闲逛的野孩子,就跟他们打上了。

打了这一架以后,杨晓明好像变了许多,他开始打破我们多年的六人行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他有时候就去跟学校里的一些捣蛋男生一起玩,跟他们称兄道弟,还常常摩拳擦掌,时不时身上带一把小刀。他的作业却经常不按时完成,成绩一下子滑落好多。

眼看到了初三,杨晓明的情绪还是没能从打架的后遗症中解脱出来,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我深怕他就这么堕落下去,连高中都考不上,于是每一次上课,我都把老师的讲义认认真真抄出来,下课钤一响,就奔到隔壁找杨晓明,初三的男孩女孩很敏感,见有别班女孩去找,杨晓明的那几个死党会起哄:“哟哟,杨晓明,看看谁又来找你了。”每当这时,杨晓明会说:“我表妹,亲表妹。我姑家的。”我也没有丝毫羞涩感,觉得自己去找杨晓明,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光明正大的。所以每每男孩起哄,我会投予他们一个白眼,随杨晓明怎么解释去。大家知道我们来自同一个村庄,久而久之,见我们的来往也不足为奇了。我把每一课的习题拿来问杨晓明,我说:“杨晓明,上初三了我觉得难了很多,这些题都不会作答,请你帮我做一做。”每每这时,杨晓明行侠仗义的情怀就涌了上来,他乐意一题一题一起跟我做下去,不懂的地方,我们一起看讲义。我常常在放学后拖住他,直把作业做完才一起去饭堂领饭盒来吃晚饭。

盒饭是自己拿去蒸的,学校里一般学生们的伙食就是每周从家里扛来的大米和黄豆。我家里因为奶奶常常去给人做巫法事,猪蹄肉猪头肉排骨肉常常不间断,奶奶把这些肉统统腊起来,每周切好包好装到我的米袋来,当我的营养品,所以,我的伙食会比同学们好很多。每天放晚学做完作业后一起吃饭,我会挑出少少的几块瘦肉,尽量快速的把饭吃好,然后拿剩下的饭菜对杨晓明说:“这些吃不下,肉太肥了,你要不要吃?不吃我拿去倒掉。”见我要拿饭盒里的肉去倒掉,杨晓明会拦下来,自己拿过去全部吃光。

转眼到了初三末,准备中考了。我们六个人又聚到一起,那时在一起时间越来越少了。李红军说:“准备中考了,我们都要在这个时候努力一把,要全部考上高中,哪个考不上就自动从我们的队伍里除去。”这个约定象一记猛鞭,狠狠敲打着我们每个人的心。我们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努力起来,有时候我发现杨晓明结交的那帮哥们想叫他出去玩,我会当场叫住他道:“杨晓明,你忘记李红军的话了么?” 见我如此警告几次,杨晓明也收心了。

1994年,我们六人全部考上了县重点高中。说是重点,其实全县就只有这么一所高中,在县内也没有第二所非重点高中了。

中考后的暑期,是我们最惬意的时刻。因为考得不错,我得到父母的一个奖励:一辆自行车。爸爸叫我跟他到县城自己选车,到了车行以后,爸爸建议说:“选个女式的吧,女孩子兴骑这种款式。” 我选来选去,最后看中一款高坐骑前三角架跨度长的凤凰牌男式自行车。爸爸惊讶地问:“这款车那么高,你骑起来方便吗?”我答:“方便!”爸爸嘟哝道:“知道你喜欢这一款,我直接帮你买就行了,枉你跑那么远一趟。” 其实我不是为自己选的车,我心里是为杨晓明选的,我想到他个头那么高,骑女式的肯定不方便。

见我买回了自行车,第二天,他们五人都纷纷想去买自行车。家里大人们都考虑到,我们准备上高中了,有一辆自行车来回家时会方便很多。李红军叫来大家,说:“我们大家一起去买自行车吧,一次买五辆,价格肯定会更便宜一点。”我说:“我们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那我们来回家里的时间肯定一样,而且我们是一起走的。我现在有了一辆自行车,我建议再买两辆回来就够了,每辆车不是可以骑两个人么?”

李萌萌是贪玩的主儿,马上响应道:“好呀,反正这钱现在归我们自主使用了,不如省一半钱出来,我们可以去旅游!以后三辆自行车,是公家共有,谁都可以当主人。”此主意一出,马上得到大家的赞同。我们一下子有了一大笔钱,而且有了自行车,我们去哪时玩好呢?大家争执了半天,终于统一意见:骑自行车沿着中越边境线走,走到哪玩到哪算哪!统一了思想后,我们迫不及待奔向自行车买车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每人背上一个包,按照约定时间推自行车来到了村口,开始我们的暑假之旅。准备出发又有一阵子争议,为谁跟谁同骑一辆车的问题。我心时暗暗盼望,希望能跟杨晓明同一组。柳荫第一个跳出来,道:“我跟陆浩然一组。”陆浩然和杨晓明异口同声道:“我跟李萌萌一组!”两个男生僵持起来,柳荫的脸暗了下来,李红军见状,立马说:“我跟柳荫一组。”象以往一般,最后由李萌萌出来主持大局,李萌萌说:“我跟陆浩然一组,杨晓明,你跟晶晶一组。”

就这样出发了,开始我们六人小组的人生第一次旅游。我们骑着自行车,我坐在杨晓明的车后座上,仰头望他高高的后背,不由自主用手抱住他的腰,风儿轻轻吹过我们的脸庞。夏日的阳光明媚,花儿倍好,草儿倍绿,中越边境线上的莽莽群山,小溪河流,每一处都是美丽的景观,我们的心象花儿一样绽放。男孩子们一边蹬车一边吹口哨,女孩子们万分享受般的搭在车后座,身子轻倚蹬车的人,笑得嘻嘻哈哈。

那次旅行,我们骑车途经紧贴在边境线上的三四个县份,每到一处,我们会去尝一尝当地小吃,买一些越南小商品。真正实现我们的愿望:“走到哪玩到哪!”

旅游结束后,在家呆上几天,就到开学时间。在准备开学的聚会上,李红军又提出一个约定:“三年后我们要全部考上大学,既然都一起读了那么久,最重要的这一站希望谁都不要落下!谁落下谁自动从队伍里除去。” 高中新学校,给我们展现出它的新奇和神秘,我们带着约定,走进校门,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挺了挺胸,昂了昂自己的头。

我心里暗暗祈祷,希望跟杨晓明分到同一个班。天随人愿,这一回,我真跟杨晓明分到同一个班。柳荫和李萌萌同一个班,李红军和陆浩然各在一个班。

如果初中是菁菁校园,高中就是冲锋战场。上了高中,我们都懂事很多,我们依然保持亲密无间六人小组关系。但随着课业的增多,我们玩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了,我们各自都埋头到学习中。稀少的课余时间,离学校很近的街心文化公园就是我们聚会聊天的最好去处。

高二的时候,我们六人中出现了两起打架事件。一次是晚自习准备下课的时候,我看见陆浩然出现在我们班的教室窗口,他伸出个手指头朝杨晓明勾了勾,示意杨晓明走出去。杨晓明提前下课跟他走了。晚自习铃声刚响起,我便冲出教室,跑到男生宿舍楼下,希望看见杨晓明出来,好问他个究竟。但直到熄灯号响,也没有见杨晓明一个影儿。

我只好怏怏回宿舍忐忑不安睡下。第二天早读我早早上到教室,居然见杨晓明一个人已经坐在那里了。我看见他的脸颊有点伤痕,心一惊,赶紧问道:“昨晚陆浩然找你去做什么?”他头都不抬答道:“没事。”我道:“没事你脸上有伤?”我的语气不由自主提高了起来。杨晓明听了,气恼地喊道:“你烦不烦呀杜晶晶,你老是管我的事做什么!你这个样子很烦人知不知道?以后别再来烦我!”

被杨晓明这么一吼,我的眼泪当场落下来。我说不出话来了,在他身边站了一会,我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同学们陆陆续续来到了教室,早读开始,一天满满的习题便接踵而至。放学的时候,我发现杨晓明第一个走出教室,我没有象往日那样紧跟他的脚步随他去饭堂。我直接往宿舍走,到宿舍围墙外的摊点上跟卖油馍的阿姨买了两个油馍,边走边吃,回到宿舍直接上床躺下了。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李红军发现柳荫隔壁班的一个男生来追求她,而且明目张胆,在男生当中扬言说三个星期可以追到柳荫。李红军急了,在一次下课后在教学楼梯上堵住柳荫想问个清楚,其实李红军是想得到柳荫拒绝那男生的态度,但柳荫不置可否,敷衍李红军两句就转身下楼。李红军更急了,他立马叫上陆浩然和杨晓明,三人狠狠地把那男生教训了一顿,并强制那男生做下保证:以后都不许靠近柳荫半步。争执中打了架,三人打一人,幸好那男生没事。

自从杨晓明对我喊了那一通话,我们开始了很长时间的冷战。说是冷战,其实可能也是我这么想而已。因为一直以来,每一天都是我围着杨晓明转,现在我不去靠近他了,不围着他转了,他也是这么过。没有我贴在身边,也没有瞧见他的学习生活有什么变化。倒是我变化了很多,我上街去买了本日记,开始记日记,每天都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写到本子上,写完把日记本锁在宿舍床头的小木箱里。每天走进教室,我尽量不往杨晓明的座位看去,上课下课做到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在班上也尽量少跟同学说话。每天认认真真独来独往。这样一过几个月,转眼高二要结束了,在这期间,我们六个人,都没有一次相聚的机会,其他几人对我和杨晓明关系的变化也根本毫不知情。

虽然尽量远离杨晓明,但我无法从心底里真正屏蔽来自他的信息。有一天晚上在宿舍里,我无意听到一个舍友说:“你们看出来没有,我们班的杨晓明跟张依依好象有那个意思。”听到这话,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响,真的吗?难怪他警告我离他远一点,难怪!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赶紧拉下蚊帐,把被子蒙住头,我怕舍友听到我的动静。在被子底下,眼泪越流越疯狂,一夜迷迷糊糊,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第二天,我躺在床上不动,我不打算上教室上课了,我清了清噪音对舍友说:“我病了,请帮我向老师请一天假。”我真的病了,浑身酸痛无力,感觉自己可能起不了床。便一整天不吃不喝,赖在床上胡思乱想。我想杨晓明这么烦我,原来他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张依依那么漂亮,他们两人那么般配,难怪,难怪!我甚至想到退学,不想读了,读这些书有什么意思……

傍晚的时候,李萌萌突然出现在我们宿舍,我睡在上铺,她爬上我的床来,双脚跪在床板上,然后唤了我一声:“晶晶!”我闻之拿开蒙在头上的棉被,李萌萌问道:“你哪里不舒服?”看见是李萌萌,我的眼泪,又“唿”的落下来了。我的神情吓着了李萌萌,她紧张地问:“晶晶你是哪里不舒服?”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眼泪仍是无法止住。李萌萌伸出手来摸我的额头测我的体温,看看没有发烧,又柔声问道:“哪里不舒服?”我努力控制住情绪。开口便对李萌萌哽咽道:“萌萌,我不想读书了。”李萌萌着急了,道:“晶晶你赶紧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杨晓明让陆浩然告诉我说你病了,我还以为你真病了呢。”我摇摇头。

我终于止住了眼泪。握住李萌萌的手,对她说:“萌萌你知道吗,杨晓明有了互相喜欢的女生了。”虽然尽量装平静,但我的语气里掩饰不住浓浓的哀伤。李萌萌听我这么一说,从床上弹跳起来,道:“我现在马上去找他问清楚!”话一说完,她急匆匆地爬下床铺,一阵风似地走出了我们的宿舍。

那天,李萌萌就那样气势汹汹地去找到杨晓明,把杨晓明叫出教室外后劈头盖脸就质问他:“你是不是有了其他的女孩子!”杨晓明见她来势汹汹,也不依不饶了,回敬她道:“什么叫其他的女孩子,难道我除了你们几个女孩,就不能跟别的女孩交朋友了吗?”李萌萌生气道:“看你这态度,我就明白了,你交往的那个女生是不是你女朋友?”杨晓明道:“随你们怎么想!”他们俩的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

我知道了杨晓明的态度。我的心特别悲伤,特别难受,好像被人撕碎般难受。我对李萌萌说:“萌萌,虽然我知道,长大了,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生活,会有新朋友,但我现在真的很难过。”李萌萌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放心吧,我会把杨晓明给你找回来,晶晶,没有谁能那么轻易把我们六个人分开!”她说完这句话紧紧抱住流泪的我。

李萌萌问我:“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我摇摇头,尽管我知道,但我不愿意告诉她,我不知道自己出于一种怎样的心理。可是,李萌萌还是打听到跟杨晓明走得很近的女生叫张依依,她叫上柳荫,如法炮制了李红军对待来追求柳荫那男生的手段,她和柳荫把张依依约到学校饭堂后面僻静的地方,质问张依依是不是勾引了杨晓明,并逼迫张依依从此离杨晓明远一点,张依依和她们吵了起来,吵来吵去便动起手来,女孩子打架善于抓刮,打完架李萌萌和柳荫手上都有抓伤的血痕。

我表面恢复正常去上课,不知道杨晓明是否知道所发生的打架事件。但我们的冷战没有结束,我们在班上几乎成了陌路人,坚决谁也不跟谁说上一个字。

李萌萌和柳荫帮我出主意,说:“晶晶,就许他欺负你,为什么你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听我们的安排,向他报这个仇。”她们所说的他指的是杨晓明。

不久,她们两个让她们班上的一名叫许冲的男生来靠近我。她们告诉我说:“你尽管配合许冲演戏,你们假装好上了,而且还招摇过市,让每个人都看见,看看杨晓明什么感受。”我心想,杨晓明能有什么感受?他本来就不喜欢我,我们六个人一起玩,他喜欢的是李萌萌。但一想到跟杨晓明至今没有说话,我也突然来气了,我咬咬,决定听从李萌萌和柳荫的鬼主意把戏演下去,这出戏演好,不管杨晓明有没有在乎,至少我能暂时把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我性格上的坚强和任性此时显露无余。

仿佛一夜之间,我就跟许冲出双入对了。高中校园的男生女生依然授受不亲泾渭分明,我和许冲在校园里的出双入对吸引了许多紧追不放的眼球。很快,李红军和陆浩然也知道了我和许冲好上了。他们俩的第一反映跟李萌萌一样,他们马上找到了杨晓明,因为,自始自终,他们俩都还不知道我和杨晓明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后来,李萌萌来告诉我说:“你知道吗?见你这样李红军和陆浩然都急了,他们去告诉他的时候他竟然还无动于衷,什么人呀这是。”

我们的心愿都太美好,我们希望六个人象小时候一样亲密无间,但其实我们都长大了。对于杨晓明去跟女孩暧昧的事情李萌萌不明白但我能明白,虽然这明白让我满心疼痛。许冲每天放学就堵在楼梯口等我一起去饭堂,虽然事先说好是演戏,但有时我自己看许冲的那股殷勤劲都看不出他是真是假,有好几次,我们假装亲密地一起从杨晓明身边经过,杨晓明都一幅视若无睹的样子。

我想放弃跟许冲的演戏了。我盼望快点放假,放假了可以躲在家里不见任何人。然而,还没等我们放假,杨晓明家出事了。那天课间活动,杨晓明跑到球场去打球,我在教室里写习题,我瞥见学校门卫大叔向我们教室里东张西望,然后向我招招手。我跑出去,门卫大叔说:“杜晶晶,有人找杨晓明,你去看看他们找他有什么事,好象是你们村的人来了。”我们六人小组的关系,虽然到了高中在一起少了点,但我们亲密的关系校园里几乎人人都知道,包括好多老师也知道,连门卫大叔都知道了。因为是同个村的人,我们保持如此密切的关系,老师也说不了我们,没有像对待那些有早恋苗头的同学那样对我们实行强制分开。

我跑到校门口,看见我们村一社的社长杨二叔叔,一社是杨晓明家在的那个社。杨二叔叔见到我,马上跑过来焦急地问:“晶晶,晓明呢他出来没有?”我说:“他在球场打球呢,什么事那么急着找他呀叔叔?”杨二叔叔道:“晶晶,快去叫晓明来,他爸爸去摘八角,不小心从八角树上摔下来,快不行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响。我撒开腿就往操场跑,杨晓明正在跟几个男生练投篮。跑到他跟前,停下来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我只好跑上前,抓住他的手就往校门口方向拽。他问道:“晶晶,你要干什么?”我话也说不出来,只拼命拉住他的手带他往校门口跑去,教学楼阳台上正在下课休息的同学们都看着我们,有的人在起哄。

我和杨晓明直接跟着杨二叔叔的三轮车子回家,我把李红军、李萌萌、柳荫和陆浩然的班级写给了门卫叔叔,叫他帮去告诉他们。杨二叔叔说:“晶晶,现在临近考试,要不你不用回去了,考试要紧。”看看杨晓明,他一幅茫茫然的样子,他显然还没回过神来。见杨晓明这样,我哪里听得杨二叔叔的劝?我说道:“叔叔,开车吧,我要回去陪晓明。”我的手一直紧紧握住他的手没放。杨二叔叔开着车,他不时从后视镜中看我们,然后感叹:“你们从小在村里关系就特别要好,真难得呀,患难才见真情。”

杨晓明的眼神散涣,一路上他一句个字也没讲,从县城到家五六公里的路程,我从来没有觉得那么漫长。终于,杨二叔叔把我们拉到杨晓明家门口,我们没进门就听到一片凄凉地痛哭声。我们随着杨二叔叔走进家门,只见杨晓明的爸爸直挺挺躺在堂屋地板上,脚朝着门,他的身下垫一张席子,身上从头到脚严严实实盖着一张白布,脸也被白布蒙了起来。杨晓明走到他爸爸身边,他突然腿脚一软,跪了下来。他的脸白得象一张纸,眼泪从脸颊往下直淌。身子轻轻摇晃,他好象要跪不住了,见他这个样子,我的双脚也一软,在他身边一起跪了下来。杨晓明正读小学的妹妹晓雪见到我们,大哭着喊到:“哥哥,爸爸死了。”他妈妈在房间里哭得撕心裂肺。

办丧事的那几天,杨晓明沉默地跟着道公做各种法事,静静守在他爸爸的棺材边,为他爸爸超度。几乎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学校里的另外四人也回来了,我们一起为他爸爸守灵。杨晓明爸爸出殡后第二天,因为临近期考,在亲戚们的催促下,我们六人都回学校了。杨晓明家里余下的情事不用我们担心,因为村里人多,那些后事杂事都交给村里人去办。

回校后的第三天,我们将开始举行期末考试。我们没把事情告诉班上的同学,怕打扰他们平静迎接考试,除了我和我们的班主任何老师,其余谁都不知道他家里刚发生的事。我一刻都不愿意离开杨晓明身边半步,他在教室我在教室,他上卫生间我到阳台的走廊上等,等开饭的时候,我会催促他去吃饭。回校后的第一个晚自习,班主任何老师把我叫到她的宿舍,因为请假好几天,她担心我们把课程落下,便跟各科任老师把这些天来的复习内容收集起来,特意叫我去她宿舍拿资料。在何老师的宿舍,我们顺便聊了杨晓明家现在的一些情况。去何老师那儿半个多小时回来,我发现杨晓明不在教室里了,我跑到楼下在校园里到处找他。

在校园的一处僻静的角落,我看见杨晓明蹲在那儿尽量压低声音抽动着肩膀哭泣。从小到大的记忆里,我很少见杨晓明哭泣,小时候他淘气捣蛋带我们去掏蛇窝,这事被他爸爸知道很生气,他爸爸用细鞭打得他屁股红肿,我也没有见他哭。

我的心痛到了极点。他19岁多了,我们从记事起开始天天在一起,我好象第一次听见他的哭声。我站在他身边,也跟着他轻轻哭出声来。他突然抱住我的脚,我也蹲下来,我们抱头痛哭。

很快,进入高三。我们六个人在一起经历了杨晓明爸爸的丧事后,每个人都成长不少。校园里高考的结集号正式吹响,我们沉浸到没完没了高如小山般的题海训练中。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来聚会,大家谁也不再重提:“落下自动从我们队伍里除去”之类的约定了。但这个约定时时鞭策着我们六个人。我们血拼般地投入复习当中。

高考如期而至。考完试走出考场的那一天,我们一起来到街心公园,三个女孩买了每人一杯奶茶,三个男孩买了一打漓泉啤酒,坐在公园里小桥上的亭子里对饮起来。

考试后大家感觉都挺好,都说:“大专分数线应该没问题。”我们谈到了如何填报志愿。柳荫说:“我喜欢当会计,当会计以后会有钱!”见柳荫这么说,李红军马上附和:“是呀是呀,不过我还是不一起报会计了,我报管理类的,以后当领导,专门管会计。”李红军的话让我们都笑了,柳荫白了他一眼。陆浩然说:“我喜欢当医生,我想报医学院。”李萌萌问我:“晶晶你呢?”我本来喜欢当老师,我想去师范学校读。但我想说:“杨晓明读哪所学校,我便读哪所学校。”我看了看杨晓明,杨晓明面无表情,看也不看我一眼。我便说:“我还没考虑好,等估分数出来再说吧。”李萌萌问杨晓明:“杨晓明你呢?”杨晓明反问她道:“那你呢?”李萌萌看了我一眼,说:“陆浩然报医生专业,我就报他那个学校的护理专业吧。反正我也喜欢当白衣天使。”柳荫和李红军哦哦地叫,陆浩然笑了。

我跟着大家笑笑。但我的心里突然生起气来,并一念间就在心里暗下决心:“我一定要报师范专业,杨晓明去东,我便去向西。而且离开了县城,我就不再跟杨晓明联系。”

走出考场后,当我们正式与考试、习题说再见的时候,这次的聚会,我们一下子就无所顾忌。这段简单的聊天,其实无意中已经确定了我们六个人的关系。李萌萌和陆浩然成一对,李红军也如愿以偿追到了柳荫。

傍晚,我们又该一起回家了。三部自行车,每两人共骑一部。我突然不想搭在杨晓明后座上了。我对大家说:“哦,我差点忘记了,我要去表叔家拿几包中药回去给我的奶奶,可能今晚赶不回去了,我打算住表叔家,明早我爸可能会来接我,你们先回去吧。”

听我这么一说,他们五人就骑上自行车回家了。我心中充满苦涩,丝毫没有考试顺利答题后的轻松和喜悦。我独自一人走路回家,走路回去,估计天擦黑就正好可以回到家。我慢慢走着路,心中之气也越来越胀,我气哼哼地想:“你不是讨厌我吗?我从你面前消失就好了,我不会跟你一起来填报志愿,我填报哪里也不会让你知道,等着吧,以后我去哪里你也永远不会知道。”

我带着赌气选择了自己人生的从业方向。回家几天后,就到了填报志愿的日期,我们本来约好一起来填报志愿,我却提前一天独自一人来到学校把志愿填好,我挑了西北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填上,嘱咐班主任何老师帮我保密我的志愿,并帮我接收我的志愿书,告诉她我可能外出一段时间,准备开学再回来跟她领取。我告诉家里人,填报志愿的事我会自己弄好,让家人放心。父母大字不识几个,他们根本就从来不过问我读书上的事情,随着我怎么做都行。我留话给奶奶:“如果他们几个来找我,就说表叔家有事要我帮忙,我提前去了表叔家,可能也顺便填志愿了。”

我填好志愿第二天,当他们五人从家里来学校的时候,我已经坐上了县城直达广州的班车。我让表叔跟远在广州工厂里打工的表姑联系好,去投靠她一段时间,打算到广州打工两个月,当作挣学费。

我真正从六人小组中离开了,在广州工厂做工的两个月,我每天尽量让自己忙个不停,表姑在鞋厂工作,我给表姑当学徒,让忙碌填满自己的头脑。1997年,通讯方式还很不方便,我不联系他们五个人,他们也没有办法联系到我,我跟他们谁也不联系。我故意跟他们失去联系。

准备开学的一天,我悄悄回到县城。去跟班主任领取了录取通知书,拜别了恩师。晚上回家住一晚,第二天一早悄悄去车站乘车去新学校报道。晚上回到家。父母知道我第二天一早要离开,连夜帮我准备好路途上的吃喝用品。我把新学校地址写到一张小小的纸条上,交待奶奶悄悄拿给李萌萌。我在纸条上写:“亲爱的萌萌,你要向我保证,我新学校的地址只能你一个人知道,如果大家都知道,我连你的信件我也免来往了。我想你。永远爱你们,我走了。”

心中赌着一股气,我悄悄离开家乡,只身去了遥远的西北。从我们这个边陲小镇出发,辗转换了三趟车,经过两天两夜的路途,我终于到了新学校。一段全新的旅程穿越这段迷惘懵懂的岁月倏然展现在我的眼前,并且带给我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

我把生命中最重要的六人小组埋藏在心底。把故乡埋藏在心底。努力去适合新环境新气候新食物新同学朋友。我成为班上很少话很勤奋的学生之一。开学近两个月,有一天,我收到李萌萌一封信,打开信封,一张精美的生日音乐卡掉出来。打开卡片,生日歌响起,李萌萌写道:“宝贝,生日快乐!一定要快乐哦。”我泪如雨下,20岁了,我第一次一个人过生日!在离家几千里远的异乡。因为心中塞的东西太满太满,我竟然连自己的生日都差点给忘记,如果没有收到萌萌的信,我肯定真忘记了。

在故意绝断来自他们的信息这么长时间后,我从李萌萌的来信中了解到:我们六个人真的全部都考上大专。可惜没有一个人考上本科学校,我们所谓的县重点高中,全校也才有三个人考上本科学校。李萌萌和陆浩然实现了他们的愿望,考进省内东部地区的同一所医学院,两人都报了医生专业。李红军去了省城一所结合大学,填报中文专业,柳荫也如愿考到财经学院会计专业,他们两个虽不同学校,但同在省城。李萌萌写道:“你猜猜,杨晓明去了哪里?你肯定想不到,他报考了一所军事院校,现在到广州军区集训去了。”李萌萌最后写道:“晶晶,我也不想瞒你,我和陆浩然已经在一起了,我们已经把彼此的第一次交给对方。祝愿我们永远都幸福下去吧,我希望我们六个人都要幸福快乐!”

李萌萌的这封信向我报了皆大欢喜。我喃喃道:“这样就好!”我把信轻轻收起来,泪水落了一扎又一扎。岁月静好,自然分合。我们曾经认为密不可分的六人小组,随着高考结束的帷幕一拉上,从此将各奔东西,天涯海角。

不久,我也收到柳荫的信。她在信开头就骂道:“臭晶晶,你为什么这样故意躲着我们大家,以为不给我留条子我就不会找到你!我不允许你这样对我!我真生气了,如果你在异乡不好好待自己,回来瘦了一圈或变老变丑,你看我还认不认你!你知道我们有多想念你吗?”我们?也包括杨晓明吗?未必!我暗笑一声自己又犯花痴自作多情。柳荫和萌萌,这两妞儿如果一点都不想我,那我定也饶不了。就这样互相念想着,知道大家平安快乐,这样就够了。柳荫最后也写道:“我有点害羞地告诉你,我和李红军已经在一起了哦,我们同在一个城市,要来往也方便着呢。经不起李红军的磨,干脆早日从了他啦,哈哈。”

“柳荫和李红军,陆浩然和李萌萌,你们永远要这么相依相伴幸福下去哟。”我时常在心里如此呼唤道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转眼到了大二下学期。我离开家已近两年,在这举目无亲满耳异乡口音的陌生之地,我慢慢习惯这里四季分明的气候,习惯这里那一日三餐的粗粮面食,渐渐融入这里直爽豁达的人们那生活方式,对这座给予我知识和学问的校园有了依恋感。上大学后期间的三次假期,我一次也不曾回故乡去过,不是不想家,故乡在那时,家中的亲人在那里,知道他们一切安好,就不想再长途奔波劳顿地往返,安定下来的学习和生活,平静下来的心境和情绪,不想再起什么波澜。

同学们有的开始找实习单位了。而不久前,学校刚刚召集全校师生开了一个严肃的大会,大会的主旨是:明确告诉我们不再享受国家分配的待遇了。国家对大专院校学生就业进行改革,从我们这一届起实行并轨制,双向选择,你和用人单位都有权利选择对方。其实,国家这是高看了我们的能力了,我们哪会有能力对用人单位进行选择,反而是这样的政策会给用人单位更大的权力,它可能随时把我们拒之门外,我们就只能惶惶不可终日等看毕业时找工作的运气了。我们首当其冲成为抛在国家改革大浪上的第一批弄潮儿。

既然回去故乡也没有直接给分配进去工作的单位,既然渐渐喜欢上这里,我便有了永远留在读书的这座城市里生活的想法。我也学着同学们样,开始着手做就业推荐简历。我不禁暗暗感叹,这世间,原来什么东西都有可能会有变数。原来以为迈进大学门槛我们就注定成为国家干部,三年后毕业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变身为自豪无比的国家工作人员。象我们这样的农家来的孩子,想象着毕业以后分配成为干部,想着想着都会笑出声,以为象鲤鱼成功一跳跃终于跃出了“龙门”。谁知,国家一个改革大浪打过来,又把我们翻到了底层,想要迎着国家改革大浪而上,对我们来说谈何容易。

我首先自己给自己放低就业思路,我想,我的教师资格证是中学教师,如果这个城市里有哪所小学愿意接收我,我就会非常乐意。正在我谋筹毕业就业的出路之时,我接到了家中打来一个长途电话,电话在学校传达室,奶奶的声音颤巍巍从线那头传来:“囡囡,是奶奶呀。家里刚刚出了事情,你妈妈病倒了,你可要赶快回家来一趟,你已经有两年不回家了,奶奶想你呀。”

你是一只风筝,想着高高飞翔而去,但你的线在家人手中呀,你是家人的心头肉,走得再远,心因世故变得再冷固,家人的一声深情呼唤,你以为变硬的心就会马上柔软,你的心里以为筑好的防线瞬间土崩瓦解。放下电话回到宿舍,我把晾在阳台上的一套衣服从衣架上扯下来塞进背包,便马不停蹄奔车站而去,我要回家!回家!回家!

时隔近两年,我们的村庄没有多大改变。我在正午走进村里。妈妈得了阑尾炎,动了手术。我一回家,家人个个脸上乐开了花。傍晚的时候,我读初中的妹妹放学回来,我看见她携着杨晓明的妹妹晓雪一同走进家门来。妹妹跑过来紧紧搂住我,说:“老姐,你一去那么久,我们都想死你了,大学有这么好玩么?”

我们六个人出生时正逢国家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之初,父母自觉遵守新国策,所以,我只有一个妹妹,杨晓明的妹妹晓雪原本是不给生了,但已经怀上了,他父母坚持生下来,听说罚了一点款。晓雪有点怕羞地朝我叫了一声:“姐!”我“哎”应了一声。她们俩手牵手进屋去了。我不给自己乱想的时间,走到妈妈床边,边跟妈妈聊天边帮妈妈按摩。

在家呆上一个周,我匆匆赶回学校。暑假我没有回家,去找家教做起来。我想挣些钱,家里妈妈生病,以后都不能伸手向家里要钱了。大三新学期开学的时候,我的家教工作没有结束。按约定的时间,还有10天我才结束这次工作。我是晚饭后去给学生上课,秋天的晚上月朗星稀,风微微凉,晚上10点结束校外的家教工作回到校园,我推着自行车走过校园长长的步行道回宿舍。来到宿舍楼底下,把自行车扛到车位上锁好,便低头迈着匆匆步伐想急着上楼,动作再不快些,只能摸黑洗澡,宿舍准备熄灯了。

准备转身进楼道大门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声轻轻地叫唤:“晶晶!”声音似曾相识。我顿了一下,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刚要继续走,又听见叫道:“晶晶,是我!”我停了下来,向声音来处望去,月光下,我看见杨晓明站在那里。他的样貌变化很大,头发理成短短的板寸式,身材魁梧,好像比以前高了一些壮了一些,他穿的是便装。

我们四目相对。良久无言。两年多,我故意选择失忆,只身来到他乡学习生活,为的,就是逃避,不愿意再面对这个人。我麻痹了自己有关他的一切念想。我想让自己学会跟过往说再见,然后一个人勇敢地独自走向未来,哪怕没有他,我也能有个跨得过去的未来。

可是,他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这里?我躲得那么远都还不行吗?我扭头转身想奔进楼道。杨晓明见状,奔过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我。我只想挣脱他的双手狂奔而去!我说不出言语,从眼眶中掉落的泪水被甩得四处飞溅。让我走!让我走!不爱我就放我走啊!可我一个字也叫不出来,我用牙齿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嘴唇。

“晶晶,别这样!别这样!”杨晓明也流泪了,哭腔很重。好一阵,我挣扎累了,稍停了下来。“晶晶,别这样,啊?”他一只手搂住我,一只手抬起来为我揩泪水。“我们去找别的地方说话。”他拥着我把我带离宿舍大门口,朝校门的方向走去。

我们来到街上,我任由他一路拥着,如果不是他这样扶住我,我感觉自己可能都挪不动脚步撑不住身子了。他举目看看,把我带到一家宾馆前。登记房间,上楼,进房间。他的手一刻也不离开我的肩膀。

房门刚刚合上,杨晓明的嘴唇便盖上我的嘴唇。自小以来我们有过无数次的肌肤接触,但这一次,当他的嘴唇覆上来,我们两人的身体同时战栗个不停。

不知亲了多久,杨晓明终于把自己的唇移开。他扶着我坐到床沿上,自己在我面前双膝跪地,仔细端详着我,抬起手来摸摸我的脸,双臂,周身。我仍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泪又要下来了。他道:“想我吗,晶晶?”然后又咬牙切齿道:“算你狠!你最狠!”他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又一把紧紧抱住我,头埋在我的怀里久久不愿意离开。

两年啊,打我们从小会一起玩耍,几乎每一天都在对方的视线里,不要说两年,就是两天不见面,也要互相找得团团转。可是,居然整整两年,我们谁也不找谁,谁也不见谁,连个音讯都不给对方。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但我是为了让自己心死,我一度以为,自己的心死了,就这么让自己的心永远死过去。

杨晓明轻抚我的脸庞,道:“你累了,躺下来我们再说话。躺下来,啊!”象哄小孩子般,他起身扶着我平躺下来,帮我脱掉鞋子,仔细为我盖上棉被,然后自己在床的另一边侧身贴着我躺下来,用一只手撑起头,面朝着我看。

“晶晶,我们好好说说话,好吗?”他道,我点点头。“知道我们分开有多久了吗?”他问,我又点点头,他用两根手指掰开我的嘴唇,道:“说话!”在记忆中,我们在一起,都是我说的多,杨晓明常常以点头、摇头或是“嗯”、“啊”等短音应和我,分开两年,他居然话变多起来。我开口说了那晚见面的第一句话:“你从哪里来?”他道:“从家里来呀。”“你回家啦?”“我妹打电话告诉我说你回家了。军校请假没那么容易,等我请得假,暑假已经准备结束了,你已经返回学校了。我就赶回家看一看家里,才从家里来你这里。”“你不用回学校了吗?”“回呀,我在这里陪你几天就从这里返回学校。”

通过这么一番对话,我们的情绪都渐渐平静下来。杨晓明神采飞扬地跟我谈起他的军校,说军纪军威,说他的战友兄弟,说军校里的趣事糗事,说他经受过的那些魔鬼式的训练。等等,等等,他把自己上军校后的见闻感受说个不停,滔滔不绝。

我静静聆听。平躺太久我见难受,想转过身,但杨晓明不允许,他一定要我的脸对着他的,他把我的头扭向自己这边,道:“看看,看看,我有什么改变没?”我说:“你变多了。”他道:“哪里有变化?”我说:“嘴巴变多!”他道:“我这不是急着把分开的这两年想说的话赶着说出来给你听嘛。我哪有你那么心狠。”我说;“知道就好。”他说:“快讲讲,这两年你的一点一滴,漏一点都不许,尤其是有没有男孩靠近你这种事,全都得给我说出来。”听他说这样一句话,我撇了撇嘴,以示对他这句话的不屑。

我也开始说了起来。想起在某本书上读到过的如此一句话:“那个在一起时总让你想不停跟他说话的人,就是你的那个对的人。”我把来西北以后各种遭遇细细向他描述,说到吃,说到气候,说到各种见闻。末了,我说:“我都想过要留在这里就业了。”

杨晓明道:“晶晶,我们分开了整整两年,你真的一点都不想我吗?”我说:“想你干嘛,你都不待见我。”他道:“你真够狠心的,整整两年都不给我一点音讯,远走高飞。”我说:“给你音讯干嘛,要故意犯下干扰罪呀,如果你身边有个女朋友,说不定还引起误会,自找麻烦干嘛呀我。”他道:“那这两年你身边有男朋友了吗?”我说:“懒得跟你说。”他道:“我知道你肯定没有,因为我在你这里。”他用手指了下我的胸口,接着又道:“我可是有千里眼,若哪小子不识好歹敢靠近你半步,正好我可以拿他练练拳脚。要不然这几年训练那么辛苦白费啦,谁叫我那么优秀!”

见他这幅得瑟样,我转过身留个后背给他,闭上眼睛准备不再理人。此时已经是凌晨2点多了,我们一口气说了几个小时的话。

杨晓明又把我的身子扳向他,道:“看着我嘛!”我说:“看你干嘛?当初不想碍你眼,所以才消失到这里。”他道:“我说了你不要生气,我曾收到过好几个女生的信,但最后我一个都看不上。” “不够漂亮吗?”“是的。”他嘿嘿地笑了起来。我说:“张依依呢,还不够漂亮吗?”他不说话,看着我,好久,才道:“说真的,我想试着跟其他女孩交往,但一次都没成功。当年是张依依主动给我塞字条,我想或许可以跟她交交朋友,可你整天就直在我眼前晃,所以,我特烦。填高考志愿,我就想,这次怎么样也要把你从自己身边甩掉。没想到,你先甩了我。”他又道:“当知道你自己先填志愿并不辞而别,我想,这样也好,我们每个人给自己一个空间。”我屏息倾听,他顿了顿,说道:“你天天在身边,管我比我妈管得还要严,见烦,但真正离开,我的心又很没着落。”他垂下眼帘。

我说:“我怎么能不管你,哪怕不跟你谈恋爱也要管你,我们已经是亲人了。我知道你喜欢萌萌。可是,她现在跟陆浩然是一对,你喜欢也没有用。你只能去找别的女孩。”他道:“我不找,我真的没有办法再靠近别的女孩,哪怕只和她们并肩走,我都有犯罪感,总觉得你的目光藏在某个地方看着我。”

沉默。夜很深了。

“我就是想你,特别想你。每天都在想。”他的声音传过我的头顶,突然间变得很轻很柔,他的呼吸粗重了起来,喃喃道:“晶晶,你现在好漂亮,想要我吗?我想要你了。” 房间里仿佛满满都是怦怦地心跳声和粗重的呼吸声,他的脸,慢慢、慢慢地贴近我的,我们的唇再次碰到了一起……在这异乡的午夜,我们要了彼此的第一次。

杨晓明留下来陪了我一周,就乘车南下回他的军校。陪我的这一周,他非常张扬地在我们班上露面,每当走过我的校园时在众目睽睽中他都揽着我的腰,把我们的亲密关系告昭天下。同学们纷纷惊叹:“原来杜晶晶也有男朋友呢!”在同学们眼中,我几年来的形象估计就跟圣母玛丽亚差不多,没想一夜之间冒出个如此亲密的男朋友。舍友追问我:“晶晶,平时也没见你有信件来往,跟男同学多说一句话你都不乐意,你什么时候谈了一现成的呀?”我笑笑答:“我们五岁开始谈的。”

2000年,我们大学毕业了。我们六个人不约而同回到了故乡小城。六个人当中,只有杨晓明是分配工作的。杨晓明被分配到中越边境上一个条件非常艰苦的边防站,成为一名驻守边防的军人。辗转奔波数月,准备过年的时候,李萌萌、柳萌和李红军也找到工作了,只剩下我和陆浩然前途渺茫,无安身落脚之地。

当时正逢国家一个大型氧化铝厂落户我们县境,大量招兵买马,柳荫是会计专业,她拿自己的简历去投,被录用了,柳荫告诉招聘官,说自己的男朋友也是刚毕业的大学生,非常优秀,想让自己的男朋友也来这个厂上班,结果,李红军也非常幸运地被录用,两人同时进了这家工厂工作。李萌萌和陆浩然学的是医学,就业方向只有县里的那几所医院,简历投出去后,临近年底终于等来了一个消息,县人民医院有一个进人指标,他们两人同一个专业,最后他们商定:让李萌萌先进去。

虽然我和陆浩然都还没有工作,但至少不用那么愁了,李萌萌有自己的宿舍,可以收留陆浩然,而没找到工作的我,应杨晓明的要求,也随他去了边防站陪他。杨晓明的边防站坐落在边境线上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离我们家很远,是全县最艰苦的地方,没有公路通行,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就是摩托车,长年缺水。哨所建在高高的山坡上,哨所附近有一个大概有二三十户人家的村庄,叫胜利村,听说这名是当年对越自卫反击战的部队帮起的村名。

我跟杨晓明拿着两个二十公升的白色胶桶到胜利村的储水池打水,一进村口,看见村庄宣传栏上刻着几个大字:边民永赖!这里的边民确实很纯朴,人们很欢迎我们的到来。

杨晓明每天要登上哨所值班,密切注意越南方向的动向,每天用电话向上级做军情报告。边防站总共只两名军人,另一位同志在杨晓明到来之前已经独自在这里上班六个年头,杨晓明一到来,组织马上准许他半年的探亲加结婚假。按惯例,一旦有新人来接班,这里的老同志就有可能可以调动。杨晓明说:“你找不到工作也好,以后就留这里陪我,如果你扔下我一个人在这里过,说不定以后下山去你就会失去幸福。”我道:“为什么呀?”他道:“我憋坏了呗!”我对着他那张堆着坏笑的脸推了一掌。

毕业后第二年的三月三,上面通知说暂派出一名同志进山代杨晓明值班,准许他放假两天。中午等来顶班的同志一到站,我们便急着下山了,杨晓明骑上站里的一辆边轮摩托驮着我赶到乡政府所在地搭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回家,我们得赶回去给杨晓明的爸爸扫墓。

回到县城,我们得到一个好消息,柳荫和李红军要结婚了,定在五一劳动节。他们工作单位效益好,两人在县城购买了一套两小居的单位集资房,准备成家了。真感谢上级准许这两天假,它太珍贵了,它让我们在柳荫和李红军的婚礼前及时赶着回来庆贺他们。晚上,我们六个人来到县城的一个K歌厢,我们一个抱着一个,一个打着一个,唱呀,跳呀,好象又回到一起玩耍的快乐童年时光。祝贺柳荫和李红军,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家。我们提前祝贺了他们,可能等到婚礼那一天,我们就没有办法回来参加他们的婚礼了,上山难下山更难呀。

我问陆浩然道:“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吗?”他含糊地回答:“东做西做,具体说不上来。”李萌萌拿着一杯酒站起来宣布道:“这次是柳荫和李红军结,等你们下一次回来,就该是喝我们两个的了,我们院长知道我和他的情况,说到年底可能又会有一个进人指标,到时优先考虑录用陆浩然,到时他得工作,我们春节过节时就结,春节时办大家容易到齐,我可不想到时缺你们哪一个不出席我们的婚礼,更重要的是,不能让柳荫和李红军抢在我们前头太久。”大家吼吼鼓掌笑起来。

回到边防站,杨晓明又投入他的工作中,我每天负责家事,但家务也很少,每天无所事事。我来到胜利村串门,了解到这里因地处偏远,村里的小学校又搞了撤并,让村里的孩子下到村部所在地的村完小读书,但村庄离完小太远,村里10岁以下的小孩很难上学,大部分孩子10岁以下都不上学。我心生一念:村里不是有学校吗,又有现成的课桌椅,我可以教孩子们呀。

晚上回来的时候,跟杨晓明说了我的想法,他非常支持,说:“太好了,太好了,这样你不用那么无聊,我就担心你陪着我会太无聊。正好学有所用嘛。”我来里村里,把想法告诉村民,村民们雀跃不已。村里的小学不费多少力气就办了起来了,村民们说要给我报酬,但我坚决不收。

我一下子收到二十几个学生,我分成两个班,复式教学,我把一些上过学正在辍学的孩子编在一个班,没上过学的孩子编在另一个班。分好班后,村长骑摩托车带着我来到乡教委办,我们向教委办要了教学大纲还有教材,我的做法得到了乡教委办的鼓励和支持。

我开始在村里教起书来。每天早出晚归勤勤恳恳,生活一下子变得有意义起来,忙碌又充实。晚上,我们睡在床上,杨晓明对我说:“晶晶,我每天在哨所上站岗,听到学校传来的朗朗书声,心想着是你执着教鞭正在教孩子们念书,我就觉得很幸福,我们要永远这么幸福下去。”他搂着我,又道:“老婆,委屈你了。”我道:“老婆?你还没开金口向我求婚呢。”他道:“我们明年结吧,等我们再准假回家的时候就办,春节这次假我们就让给陆浩然他们先结,不跟他们抢。”我点点头。

然而等不到春节,就出事了。元旦过后不久的一天,我正在给学生上课,准备期考,正在帮他们复习功课。杨晓明急冲冲来到我们的教室外把我叫我出来。跟我说:“晶晶,赶紧下课让孩子们先回家,我们马上去乡上搭车回去。”我道:“你不值班吗”杨晓明说:“我已经向上级请了急假,现在让村里的民兵队长先顶半天班,上面派同志来顶我几天班。” 我道:“什么事那么着急?”杨晓明道:“李萌萌死了。李红军打电话到值班室给我。”我手中的教鞭掉到了地上,心一下子好象突然被挖空。

我哭着道:“杨晓明你胡说什么呀?”杨晓明抱着我的肩道:“先冷静,啊,我们赶紧走,现在情况还不了解,我们得今晚马上赶到家。”一路心急如焚,一路默默无语,杨晓明一路紧握我的手不放松,让我紧靠在他的肩头。车到站后我们马上打了个三轮车赶回去,直奔李萌萌家。一进门,一片哭声不绝入耳,那场景仿佛当年高中二年级时,杨晓明父亲死的时候我们赶回家来见到的场景。我看见一个棺材,李萌萌已经入殡了。我奔过去,扑到棺材上,眼前一片昏黑,杨晓明紧紧的扶住我。

李萌萌真的死了。她死于自杀,服毒。自杀的原因来自背叛。陆浩然背叛了她,同犯的,还有柳荫。听村人叽叽喳喳,我大概知道了一些事情的经过:陆浩然去到柳荫的家,正好李红军上班不在家,两人便滚到了同一张床上,正好李萌萌来找柳荫,抓个正着。

我目光一一掠过屋子的每个角落。果然没有看到我们六人小组的其他人,来送李萌萌的,只有我和杨晓明。从李萌萌房间门口看进去,见到她刚制作好的婚纱,挂在那里闪出白惨惨的光。守在李萌萌的棺材旁,村人的说话声,哭喊声,连成一片片,在我的耳朵里嗡嗡嗡直响,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在做什么。我呆呆地坐着,一心只想和李萌萌在一起,在一起,这是在一起的最后一晚,我什么都不要想。耳边仿佛又响起李萌萌的话:“晶晶,没有谁能那么轻易把我们六个人分开!”最后,她用两片毒药把自己跟大家分开,跟这个世界分开。

我见到了柳荫。她坐在沙发上,面容憔悴,目光呆滞。家里没见李红军,他不知去哪里。见到我,柳荫一把抱住我,放声痛哭起来。绝望同样布满这个新婚之家。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柳荫哭累了,神情突然平静起来,她擦干眼泪,道:“晶晶,是我的错,陆浩然来向我借钱,我进屋给他拿钱,他跟到房门口倚在那里看我,我就冲动起来,上前把他拉到床上,陆浩然拒绝不过,事情就发生了,萌萌突然就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平静的语气象在给我讲一个故事。“晶晶,我觉得陆浩然在干着什么事情,也许不是什么好事情,你告诉杨晓明,注意着他点,及时把他拉回来。”她又道:“李萌萌以这样的方式来惩罚我,我也不会去死,这辈子我得受着。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我会走。晶晶,你跟杨晓明一定要幸福。”我们抱在一起,又痛哭起来。

柳荫真的离开这座小城,不辞而别,没有人知道她去哪里。在杨晓明准备收假回山上的时候,李红军慌慌张张地找到我们,说道:“柳荫不见了,她留下一张字条。”我拿过字条,上面写道:“红军,对不起,请忘记我吧。”李红军人瘦了一圈,看起来很痛苦。他对我们说:“这件事刚发生,我觉得接受不了,躲在外面好几天没有回家,这几天冷静下来想,觉得所有事实自己都能接受,李萌萌都死了,我还有什么坎跳不过。可柳荫她为什么要走呢,她去哪儿?我不能没有她,没有她我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我爱她呀。”

杨晓明又准备回边防站。这一次,他没有让我继续跟他上边防站,他说:“晶晶,你留下来,反正也是期末了,我去帮你向村里孩子宣布放假就行,李红军或陆浩然有什么事,还可以找你商量商量,而且,快到春节了,春节我争取请假回来,我也已经好多年不得陪家人过春节,现在都工作近两年了,也该陪一陪家人过这个春节。”

春节真的临近了。走在县城的街上,年味越来越浓。自从李萌萌出事,我还没得跟陆浩然好好谈过。李萌萌的宿舍他肯定不住了,我去到陆浩然家找几次,都没找着他。倒是李红军又来找我,他的精神状态还是一点都不好,他告诉我,他要去找柳荫。我说:“你又不知道她去哪里,怎么去找?”李红军道:“我不管,天涯海角都要找到她。”还有将近十天就到过年,李红军还是等不了过这个节,黯然离开县城。

毕业只不过短短一年多,却已物是人非。是什么东西,在那么残忍地一点点的瓦解我们这个曾经密不可分的六人小组?

杨晓明春节请得一个星期的假。他腊月二十五回到家。腊月二十六,他拉着我的手去到县民政局,我们领了结婚证。如果是往时,我们六个人肯定要为这事好好庆贺一番。但现在,只有我和杨晓明两个人了,陆浩然一天到晚也不知道人在哪里。领证以后,我们特意不去乘车,手牵手从县城走路回家,这条路我们从小一起走到大,多少往事悠悠,一去不复返。

杨晓明说:“晶晶,你相信白头偕老吗?”我应:“看不懂。”他道:“我相信我们能白头偕老。”我不应声。他沉思一会,突然道:“我是一名军人,若我们不能白头偕老只会有一个原因,我为国牺牲……”我喝止道:“杨晓明!”我真的怕了,怕听到这样的词语,哪怕只是随便谈谈,我都不愿意听。杨晓明道:“哪怕再不愿意听,我还是要对你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无法再陪在你身边,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象一个平常人,好好活下去。”我默然。

大年初二,我们回到边防站。胜利村的乡亲们知道我们回来非常高兴,给我送来腊肉腊肠,孩子们身穿过年新衣服,拥簇着涌进我们的宿舍,声声叫道:“老师,老师……”回想近来发生种种事情,可回到山上,这里依然一片宁静质朴,村民热情不减,我的眼里噙满了泪。

我们在山上,一切又恢复正常。我着手开学,上课,杨晓明值班,站岗。转眼又到了夏天,山上树叶整日临风沙沙响,村里有知了一天到晚咿呀叫。觉得上课太沉闷的时候,我就带孩子们到边防站附近的十二道门内玩耍,捉迷藏。十二道门是以前打仗时修建的,类似地道战的样子。有时候我会想,就这样让我们过下去,在这个几乎与外界隔绝的边境村庄生活下去就好。

六月的一天,杨晓明突然接到上级的紧急命令,准备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杨晓明叫来村里的民兵队长值班,并叫来村里一位姑娘小丽,叫小丽过来陪我一起住。安排好他就一阵风似的骑着边轮摩托下山去了。我不知道这项任务是什么,但能感觉到这是一项大任务。

杨晓明走后,我惴惴不安。我都无心给孩子们上课,孩子闹得乱喳喳。小丽晚上过来陪我睡,我辗转难眠,整夜无数次起来看钟表,希望时间快点走,希望杨晓明的任务快点完成。

等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值班室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民兵队长去拿起电话,他“嗯、嗯”通了好久电话,我站在旁边,等他传达消息。民兵队长意示我过去接电话。一个陌生的声音传过来:“你是杜晶晶吗?你现在马上跟随民兵队长赶回县城。”对方一说完这句话,“啪”一声挂掉电话。我拿眼神去看民兵队长,他慌乱地移开目光,去启动摩托车。

一股不祥之意迅速升上我的脑海,凉飕飕笼罩到周身。民兵队长紧抿嘴巴,临出门道了一声:“杜老师,赶紧上车。”车子在暮色中沿着弯曲的山路向前开去。

我们来到乡里,发现乡政府已经派出一辆吉普车等着我们,车里坐着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大家什么话都没说,扶着我上车后立即启动车子疾驶而去。一路上人人紧抿嘴巴,似乎谁都不愿意说一个字。我也沉默着。回到县城,已经是午夜12点多。车子朝着医院方向驶去。我问身边的那人:“发生了什么事?”干部模样的人这时紧张地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才道:“老师,杨连长出事了。你要坚强。”

出什么事?出什么事让大家这样严肃紧张?我已经经历了那么多意外悲痛,为什么总是好端端就一再有人来告诉我:“出事了”?我的心一下子冷到极点,深深地冷下去,冷下去,坠入冰窟般地冷下去……

车子驶进医院门口。下车。有人扶着我向前走。我们来到一排房子前,我看见房子的入口上方写着“太平间”三个字,有两个武警战士执枪各守一边守住入口。见我们走过去,武警战士向我们敬礼致意。我的心,随着自己脚下的步伐,好象一下子坠入万丈深渊,四分五裂般噼啪作响,熟悉的绝望感,熟悉的昏黑迷糊感,又一次向我袭来……

我们来到一间房子前。有人扶着我进门,有两排身着军装的人员整齐地站在房间两头,他们每人手中握着军帽,他们中间放着一张床,床上直挺挺躺着一个人,白布把床上的人裹得严严实实,床上的人,他那个样子,一如当年高二时杨晓明的爸爸过世时我们赶回家见到的那样子。我看见杨晓明的妹妹晓雪,晓雪往我扑过来,象当年她爸爸过世时见到杨晓明时扑过来一样,她朝我大声哭喊:“嫂子,我哥死了。”

我的身子软下去,软下去,软到不知哪里的去。在最后一刻意识里,我突然非常恨杨晓明,恨得深切。你了不起啦你杨晓明,一次次抛弃我而去,高二的时候一次,高考后一次,现在又一次。我真的无法原谅你了杨晓明,你再回来找我,别指望我会再次原谅你!

可这一次,杨晓明不会再回来了。我的世界一片黑,黑得不见底,黑得密密布布。杨晓明你说我心狠,你才是真正的心狠,你不是说我们要白头偕老吗?你不是说我们要永远幸福下去吗?你怎么能忍心抛弃妻子,抛弃家人而去,你去了哪里?让我们去到哪里才可以找到你?

杨晓明一语成谶。他为国牺牲,成为烈士。追悼会上,县城成千上万的人们来给他献花,国旗覆在他胸前,他安详地睡着。敌人的一颗子弹从他的右腰射进去,他最终倒在敌人的枪口之下,忠诚践行了自己上军校时曾许下的“报效祖国”的誓言。

我手捧装着他骨灰的盒子,和他的战友一起,把他安葬在宽阔的烈士陵园内。烈士陵园位于县城的西北角,这里松柏苍苍,芳草凄凄。这里一排排墓碑一眼望不到边,密密匝匝。在这些墓碑下边安眠的,几乎都是在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军人。烈士的忠骨,与祖国的土地融成一体。从墓碑上看到,烈士们来自全国各地,五湖四海,烈士的年龄,大多都是十几岁的,二十几岁的。杨晓明二十五岁,他义无反顾把二十五岁的生命和年华献给了祖国,他与无数革命先辈们一起,长眠在这片土地下。

杨晓明是在缉毒工作中牺牲的。这次是抓捕中越边境一个特大贩毒团伙,毒贩躲在一所旧房子里跟缉毒战士火拼,杨晓明和一名战友被派作先遣队员前往潜入旧房子,结果不慎被毒贩发现。原本杨晓明是可以不死的,因为有一名毒贩在发现有人瞄准他们的时候跳了出来,扑向杨晓明,想要救杨晓明,但杨晓明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和自己并肩作战的队友,子弹飞过来的时候又扑过去救下队友,让子弹穿过自己的身体。

扑出来救杨晓明的毒贩居然是陆浩然。陆浩然参加了贩毒团伙!实现真是太充满戏剧又太残忍。两个可以亲如一体的朋友,到最后在战场上兵刃相向,成为你存我亡的敌人。杨晓明倒在血泊之中,陆浩然被及时赶来的抓捕队员抓了起来,整个贩毒团伙成功一网打尽。

我没有理由再回边防站了。胜利村的孩子,连同边防站上的一草一木,只能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杨晓明走后,我在村里足不出户,住到杨晓明的家里,我想陪陪他的妈妈和妹妹。他的妹妹晓雪准备高考,我要尽量帮她把她心中这大片大片的悲伤轻轻捂上,陪她过好高考。

村里传来消息,将在县政府门口的广场上举行毒贩团伙公判大会。我在公判大会开始之前赶到现场。我想看看陆浩然。

公判大会现场人群拥挤,密不透风。犯罪分子从县公安局看守所出来,走在大街上,每人脖子上挂一张牌,双手反扣背后拷着,脚上还上了重重的脚锁链,他们两边是荷枪实弹的看押武警。街道上的观众指着他们大骂,还有人向他们砸东西。我站在人群中,挤到审判台正前方,我在等着看一眼陆浩然。

我终于看到陆浩然,他被压上台来。毒枭们有的被判死刑,有的被判无期徒刑。陆浩然因为扑出来救杨晓明,戴罪立功,被判有期徒刑15年。陆浩然一直低垂着头,在念到他的审判结果时,他抬起头来。在他抬头的瞬间,他也在人群中看见了我。我们相距几米,此时却感觉如十万八千里之隔。我们相视无言,两人眼中都是泪。

晓雪坚强地走过高考。考上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晓雪准备去上学的时候,我接到一个通知:让我到县高中当老师,说这是政府对烈属的照顾。

我进县高中当起了老师。杨晓明走了,他把我的喜怒哀乐也带走。我每天勤勤恳恳,工作成为我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寒来暑往,十年如一日。

晓雪毕业后也有了工作,她留在省城,后来成了家,有个儿子。我除了工作,就经常回家看看家人。我买了部摩托车,一两天回家一趟。

往事,不堪回首。慢慢地,我似乎也能忘记了从前,忘记掉我们年少时曾经的六人小组。

可是,到这个夏天,柳荫回来了,离开十年后的柳荫回来了。她把记忆又带回到眼前。我们走在街道上,小城夏天的傍晚空气清新,万物显得生机勃勃。

我们去吃了手擀米饺。自从他们离开,我再也没有来吃过手擀米饺。如今隔十年,小店还在,店主从年轻人变成了中年人,他还多了个绕在膝间哇哇哭闹的儿子。他做的手擀米饺还是那么有嚼劲,皮薄薄的,馅大大的。柳荫一口气吃了两大碗,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盘子擦嘴巴。我笑道:“我们可是三十几了,这么吃你不怕发胖?”柳荫道:“我怎么吃都不会胖。”

正在我们走出小店的时候,我接到家婆的一个电话,家婆说:“晶晶,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陆浩然减刑提前回来了,他来家里找你,我让他去学校找你。”

陆浩然也回来了吗?都说万物皆有冥冥注定,真是这样吗?柳荫这前脚刚到,陆浩然就后脚跟着来。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十年后的今天,不知他们要如何面对和了结。

我说:“柳荫,我家婆刚刚打电话来,陆浩然回来了,刚到家,现在可能赶来找我。”柳荫沉默不语。我们走回学校,在宿舍里等陆浩然,不久,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我的电话,我接起来,对方道:“晶晶,是我呀。”陆浩然的声音!“我是陆浩然,我在你学校门口。”

柳荫愣在一旁。我对柳荫道:“你等着,我去把陆浩然接上来。”我奔下楼,一路奔跑向校门。陆浩然隔着马路面对着校门站着,朝大门方向张望。我叫道:“陆浩然!”

他奔过马路,一下跑到我跟前。岁月如利刀,它刀刀催人老。十年,陆浩然也变化不少,这十年的牢狱生活,他一定吃尽了苦头。他人变清瘦好多,脸色有些苍白。我们四目相对,欲语泪先流。

陆浩然哽咽道:“晶晶,你还好吗?”我擦了把泪水,道:“走吧,我们进宿舍里聊。”

走回宿舍的时候,我道:“柳荫也回来了,她现在正在我的宿舍里。”陆浩然听了,也同样沉默不语。

经受生离死别,辗转十年后,我、柳荫、陆浩然又再一次聚到一起。

我们三人呈三角站着,面对面。此时多少往事浮上脑海,多少恩怨席卷重来,萦绕在我们之间,谁也不开口说出一个字。十年的时间,逝去的人永不再回来,而活着的我们,从青春年少变成中年人。

我们可曾经是坚不可摧的六人小组,我们可曾经是密不可分的伙伴,我们的家门挨着家门,我们的根连着根。纵然有太多失错,纵然伤痛无数,但十年的时间,它足以把所有过往一点一点冲淡,足以把一切伤口慢慢抚平。

柳荫和陆浩然同时开口道:“对不起!”随着这一声“对不起”,我们三人又象小时候一样,三人紧紧抱在一起,泪流满面地紧紧抱在一起。

柳荫第二天回去十年前她和李红军买下的小家。这间小房子柳荫和李红军走后,柳荫的妹妹柳红在县城读高中时住在那里,后来柳红上大学后,就一直空着。这小小的房子,它在忠实地等待主人的归来。

陆浩然刚出狱,估计去找工作会很难。我找到一个开药店的学生,托关系让陆浩然进药店去工作。因为药店要求食宿自理,他的生活困难重重。我叫他来跟我开伙,晚上如果我回家,我们就一起回去,如果我不回,他就骑我的摩托车回去家里住。

在杨晓明忌日的时候,我、柳荫和陆浩然三人一起去看了杨晓明,也一起去看了李萌萌。陆浩然说:“如果李红军也在就好了。”柳荫沉默。我道:“放心吧,他会回来的,因为他的根在这里,有一天他终会回到这里,这一天不会太久的。”听我这么说,柳荫目视前方,似有所待。

我们六个人的缘分,似乎一生下来就注定,我们早就已经谁都离不开谁,不管要走过多少曲折道路,我相信我们最终都会走到一起。柳荫在这里,李红军一定会回到这里。

我和陆浩然常常结伴回家。我妈妈和奶奶看到我们出双入对,喜笑颜开的。家婆有一天把我拉进房间,对我说:“晶晶,晓明在的时候,你是妈的媳妇,晓明走了以后,你是妈的女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了,如果你和浩然成个家,让他代替晓明照顾你,妈也放心,晓明若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家婆的泪又流了下来。

接下来的一个双休日,正逢陆浩然休息日,我去给学生补课。中午下课回到宿舍,见陆浩然烧了一桌好菜等着。我们坐定准备吃饭的时候,陆浩然突然双眼直视着我,道:“晶晶,我想以后永远照顾你。”他接着道:“晓明去了,萌萌也去了,这辈子我想代替晓明照顾你,好吗?”

我抬眼看陆浩然,他目光坦然,表情殷殷,语气恳恳。

我沉默不语。

自杨晓明走后,关于这个问题,我就再也没有想过。我和陆浩然还一起开伙,也闭口不谈这个话题了,但我知道,他在等我给答复。

一晃又过了半年。我和陆浩然还是每天一起开伙,两人相对多是无言。我知道他仍然等我的答案。

一个烟雨迷蒙的冬日,我又一个人来到烈士陵园。杨晓明在这里。我的双手,又一次轻轻抚摸杨晓明的墓碑,亲爱的,我该怎么办?我在心里轻轻问着。

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象一个平常人,活下去。是谁在耳边,如此轻轻叹息?

在新年来临的时候,我答应了陆浩然。

活下去,与关心你的人,相濡以沫好好活下去,为了你爱和爱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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