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触礁的感觉
六月的X城,满城的凤凰花连着黄昏红霞的绚烂,映照得人的心情都红火起来。
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很足,凝冻着六月底的暑气。
我将资料整整齐齐地摆进抽屉里,望了望墙上的电子钟,下午五点钟,他该到了。
果然,手机铃声适时响起,是我特别设置的音乐《寂寞霓裳》,唯有他的来电,才能让美丽的霓裳舞起。
透过落地玻璃,可以看到楼下的人来人往。果然,有一条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我淡淡地笑了,“……嗯,看到你了,我就下来,你等我一会。”
结束了简短的电话,取出手提袋,我准备离开。
“哟,小乔,男朋友接你来啦?”同事张姐笑眯眯的,随口问了一句。
办公室其他年轻女同事的眼神都不自觉地瞟向了我,齐刷刷地放射着一种名叫嫉妒和羡慕的射线,灼人得很。
我当然可以感觉得到,如果视线可以伤人,我怕是已经浑身窟窿。
我向来知道,自己一直都是别人嫉妒和羡慕的对象,特别是成为耿泓的女友之后。但是我懒得在意,这人的一生,要么是嫉妒和羡慕别人,要么是被别人嫉妒和羡慕,但这两种活法都让人费神,我只想恬淡地生活。
笑了笑,“嗯,我走了,张姐再见!大家再见!”
还没有走出办公室的门口,身后传来张姐淳厚的声音,“小乔还真有福气,找了一个体贴有钱的男朋友。”
我假装听不见,这样的话听得太多了,如果回头应答了,旁人还会以为我在炫耀。
是的,在旁人看来,我确实是有“福气”的,有一付清秀的样貌,有高挑的身段,体面的工作,当然,最重要的不在这,而在于我“有”他耿泓的钱袋做装饰。
耿泓,装饰行业的黑马,我交往了四年的男友,他经营着一家名叫旭·星·月的装饰公司,在本城,规模虽不是最大的,但是业绩最佳,口碑最好,业务蒸蒸日上。随着身价的提高,自然的,他本人的行情也在水涨船高,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似乎只满足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五点十分,美院的办公楼前,热闹非凡。不过,不管是青葱的男学生,还是水嫩的女学生,视线似乎都聚焦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正悠闲地倚着高大的凤凰树,点燃一支烟,微微眯着双眼,凝注着办公楼的出口。
高大的身躯,凯撒品牌的纯白衬衣和笔挺的西裤,意大利老人头的皮鞋,组装成一个有品味高档次的男人形象,怪不得人人注目。
看见我,耿泓将手头上的烟头熄灭了,丢进垃圾桶里,微笑着迎了上来。
我一愣,耿泓很少抽烟,除了心烦意乱的时候。
他是等得不耐烦了?还是有别的心事?
耿泓微微侧着头,用欣赏的眼神扫视着我,仿佛是初相识时。
我知道,我今天穿得很得体。
简洁的白色无袖衫搭配米色A字裙,外罩淡粉开衫,是耿泓喜欢的知性。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里觉得耿泓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我所不熟悉的复杂,因为陌生,我没有办法过滤和分析它的成分。
就那么一瞬间,耿泓的异常就像飘渺的烟晕般消失,在他的脸庞上,只剩下温温的柔色,和往常无异。
我一笑,或者是我多心了,耿泓常常说我是心比比干多一窍,这话亦褒亦贬的,让我哭笑不得。
有风吹过,扬起我柔顺的长卷发,几缕发丝遮在眼前,肩头,突然多了一瓣憔悴的凤凰花。
耿泓笑着,替我理顺长发,剔去花瓣,一如既往的体贴温存。
我微笑着,仰起头,享受着他无微不至的照拂。
是的,我是幸福的,别的女孩子望眼欲穿的白马王子,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耿泓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呼了一口气,“有没有想我?”
语气急促,似乎隐藏着迫切的希望,希望我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他走了这么多天,我确实是想他的,“嗯,你去了一个星期,比往常多了三天才回来。怎么?上海的分公司出了什么问题吗?”
耿泓一愣,按在我肩头的手骤然一紧。
我眉头一皱,抬眸看他。
耿泓很快回过神来,“哦,没有什么事,就是一个合同出了问题,不过不要紧,已经解决了。”
环住我的肩头,“走吧,我饿了,就等着你给我做一餐好吃的呢。”耿泓恢复了常态,眼神暖暖的。
我淡淡一笑,看来事情并没有解决,他的一举一动,我真的是太了解了,毕竟,我是和他相处了四年的女朋友。
不过,我也不会追问下去,如果他愿意开口,不用我问。虽然是恋人,但是这并不能代表着没有个人的隐私,我向来不主张亲密无间。
“今晚吃什么?”耿泓帮我打开车门,一副向往的模样。
“你真把我当成你的御厨啦?耿老板?”我好笑,轻轻一拍耿泓的脸颊,“不过,你等着吃就是了。”
知道耿泓今天回来,我一大早上了街市,买回了一堆他爱吃的菜,准备好好满足一下眼前嗜吃如命的家伙。
记得四年前与耿泓初遇,中介物竟然是一盘鸡翅膀。那天,我围着淡蓝色的围裙,在朋友的家中一展身手。
下厨,很多女人视同畏途,可我不一样,我喜欢下厨,喜欢食物在我的手下变成五颜六色的美味佳肴,满足了自己也满足了他人。
当时耿泓就站在厨房的门外,出神地望着我,说了一句让我心动的话:“一个漂亮的女人围着围裙是一道绝佳的风景线,它链接了胃和眼球,很能满足一个男人对食欲和审美的双重需求。”
我微笑,第一次认真审视眼前的男人。从此,在朋友的圈子里,我和他露面的机会渐多,最后,干脆退出了集会,组成了二人团。
一个是大学里的教师,才貌出众;一个是装饰界的才子,多金的王老五。我和他,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渐渐的,我和耿泓的故事演绎成一个“红酒烩鸡翅”的所谓佳话。
我一笑置之,所谓佳话,不过是满足当事人虚荣心理的烟雾弹,不过,有一段时间我确实是像飘在云端一般。
当然,我自己明了,耿泓喜欢我不仅仅是因为我的厨艺,而是厨艺让一个品貌俱佳的女人增了值,毕竟,没有多少男人会拒绝一个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孩当自己的妻子,所以,像俗世红尘的所有恋爱的男女一样,我和耿泓浪漫着,圆满着,庸俗着,细水长流了四年。
一上车,耿泓打开音乐,费玉清清澈如深山溪流般的音色缓缓流淌,忧伤中带着柔软,诠释着《千里之外》的伤感和期盼。
我朝耿泓一笑,感谢他的细心,关照着我的喜好。
很多时候,耿泓确实是无懈可击的好男人,没有不良嗜好,温存体贴,品味高雅,就像张姐说的,极品男一个。
得到极品男的眷顾,我是不是很幸运?
耿泓的捷豹快速稳健地朝“北湖水乡”驶去。
“北湖水乡”是本城环境最优雅配套设施最齐全的大型住宅小区,是距离美院最近的高尚住宅区。就因为后一点因素,去年,耿泓不惜重金在“北湖水乡”购置了一套小别墅,并精心装修了一番,为将来结婚的时候用。
我喜欢这样的男人,事事为我想得周全,近乎无可挑剔的完美。
两层的小别墅依傍着湖水,轻轻拂动的柳条蘸引着涟漪,在黄昏的绚烂中静美着。阵阵青草清香和着泥土的气息,依稀有田园的光景。
我站在耿泓的身后,闻着他身上飘来的淡淡古龙水的味道,听到钥匙在门空里转动的声音,幸福的感觉铺天盖地。
我换上一套纯棉质的淡绿色家居服,将长发挽起,围上围裙,俨然居家小女人的温婉。
不多时,一盅凉瓜黄豆排骨汤、一碟姜葱炒膏蟹、一碟生焖鱼嘴、一碟上汤萝卜苗,在摇曳着袅袅香气,招摇着诱惑男主人。
这样的菜式,原应是白酒唱主角的时候,当然,白酒只适合哥们不适合恋人,但我没有想到耿泓居然取出了一支珍藏多时的红葡萄酒,郑重地给我倒上,在橘红色的烛光下,神色很庄重。
我默默地凝望着耿泓,轻轻摇晃着杯中的香艳旖旎,侧着头,微笑着等待他的下文。
今天的耿泓真的有些不寻常。
耿泓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锦盒,微笑着打开,推到我面前,“笳笳,喜欢不?”
烛光照在他轮廓鲜明的脸庞,完美地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俊朗得像一个传说中的王子。
我放下手中的酒杯,拿起盒中缀满碎钻的白金脚链,惊讶于它制作的精巧。
脚链代表什么?耿泓知道,当然,我也知道。
耿泓伸手取过脚链,在我身前蹲下,低头为我扣上。
当耿泓仰起头,他眼神的温柔足以溺毙任何一个女人,包括十八岁到八十岁。
我低头在他脸唇上轻轻一吻,醉倒在今夜耿泓的柔情攻势之下。
“笳笳,我们结婚吧!就下个月,好吗?”耿泓随手解开我的发髻,让我的一头长发随烛光散开。
我一愣,不是诧异耿泓的求婚,结婚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我和他早就有了半年后结婚的计划,但是,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耿泓做出了仓促的决定?
面对耿泓期待的眼神,我淡淡一笑,“好!”
一个“好”字足以透露我的心声,也是我的承诺,从耿泓的求婚开始,我会将婚姻和家庭作为我的终生事业来经营。
耿泓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将我胸前的卷发拨向脑后,缠住了我的唇。
激情因为一周的分离而空前高涨了起来,佳肴、烛光、红酒和鲜花统统成了浪漫的摆设,见证着今夜的炽烈。
唇齿间的纠缠惊心动魄,我倒在耿泓的怀里,任由长发缠绕着他的颈脖,心中的暖和火在瞬间将我紧紧包裹,情不自禁的,一声呻吟溢出红唇。
耿泓的喘息粗重起来,一把将我抱起,朝卧室快步而去。
我酥软无力,攀附着耿泓,似在大海中沉浮不定。
耿泓将我放在大床之上,迫切地扯去我的衣服,肩带勒住了我,一阵痛感袭来,我从晕眩中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发现今晚的耿泓有着不同寻常的狂烈。
“耿泓……你……”我稍稍推开他,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上。
不知为什么,耿泓身子一颤,突然从激情的漩涡中挣扎出来,并放开了我,哑声一笑:“瞧我,我……去洗一洗,免得熏了你,等我。”
我讶然,看着耿泓没有匆忙进了浴室。我怎么就觉得他的背影有些狼狈有些尴尬有些慌张?
一点不安像星火“哔剥”一声开花,渐渐在胸中扩大,今天的耿泓,他是怎么啦?他的眼神、求婚、礼物和方才的激狂,熟悉而又陌生……
我摇了摇头,努力挥去恼人的担忧,伸手理顺微乱的长发,并将凌乱的床单拉扯平整。
回头看见耿泓的行旅箱丢在角落里,我提了过来,准备将里面的脏衣服取出来,明日帮他拿去干洗。
我将脏衣服一件一件地折叠整齐,不经意地,在一件内裤里,我发现了一根长发,不禁摇头一笑,看来是我帮耿泓打点行旅的时候不小心落下了。
耿泓还在浴室里,我还听到水声哗哗的欢叫声,不过,耿泓在里面也待得忒久了些。
这时,电话铃响起,我一接听,居然是一个学生打来的电话,说一个叫连岭的女生出了车祸,现在正躺在医院里,不过情况不是很严重。
作为辅导员,我当然是责无旁贷地要去探望和照顾我的学生。
走出卧室,我抓起餐桌旁的手袋,谁知道一不小心手袋带倒了酒杯,半杯残旧洒在米黄色的餐布上,一片狼籍。
我一惊,下意识地拿起另一杯酒,细细一看。
无来由地,我的心猛烈一跳,如地震般的跌宕,一口气咽在喉间,觉得呼吸竟有些困难。
我冲进卧室,迟疑着惶恐着,伸手去捻行旅箱里的那根发丝。
手在颤动,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睁眼一看,几乎晕眩过去。
这发丝,酒红的颜色艳冶张狂热烈,不是我的!确实不是我的!虽然也是卷发,但是我从不染发。
发丝从我的手上缓缓飘落回箱里,我全身无力,脚一软,跌坐在床上。
脑海一片空白,只有一种声音“嗡嗡”在舔臊着。
耿泓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手里拿着雪白的浴巾,擦着滴水的发丝,“笳笳,你怎么啦?”
耿泓!耿泓!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痛楚像冰河被装甲车碾开的撕裂,迅速在胸腔里肆虐。
所有的暖所有的爱所有的自信和憧憬如雪崩般不可遏制,轰然倒塌在一根轻如无物的发丝前面。
电话铃再次响起,我麻木地接听,“喂……好,老师马上过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耿泓丢下浴巾,“我送你去!”
我缓缓将手机放进手袋里,不去看耿泓,我怕控制不了自己,在毫无理智的情况下和他大吵起来。
在我还没有理清疑问之前,我不能和他吵,无论是感情和理智都不允许我失控。
我仓皇走出卧室,头也不回,“学生……出了车祸,我得去看看。”
天知道,到底要多大的毅力,才能让我不至于在他面前崩溃?
卧室的门在我的手下关闭,隔绝了我和他。
隐约传来耿泓的声音,“唉,等等我,我送你去!”
我闭了闭眼,眼泪还是沁出了眼角。
我无力地靠在门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原来没有想象中的坚强。
茫然走出了小院,一阵风吹来,我陡然一哆嗦,清醒了过来。
发丝!一根发丝!谁的发丝?
我迅速组织所有可疑的要素,在脑海中编排组合成可能的事实。
这半年来,耿泓每隔一个月都往上海跑,风雨无阻,理由是上海的分公司开张不久,要多花心思打理……
而耿泓每次从上海回来后对我都特别殷勤……
……
所有的猜测和证据都在指证着一个事实:耿泓,背叛了我们长跑了四年的感情!
冷!六月的夜晚,怎么突然飘起了雨?哦,六月天,说变就变了,就像我和耿泓的感情……
雨水打着我,脸上一片潮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伸手抹去,手在颤抖着。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我惊觉我几乎忘记了一个老师的职责。
小区幽静无比,想打车几乎不可能,无奈,我从车库里开出了去年耿泓送我的别克,驶出了小区。
雨越下越大,雨帘如瀑,暴虐横扫着一切。
雨刷不停地在眼前晃动,晃得我眼花缭乱,心绪不宁,烦躁无比。
脑海里的发丝突然变得粗大如绳,用力地勒紧了我的脖子,让我疼痛不已。
到底是谁的发丝?我强忍住暴烈的头痛,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很快的,我排除了一夜情的可能,如果仅是一夜情,那女人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去动耿泓的行旅箱……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耿泓在外头竖起了男人们都引以为豪的彩旗!
只不过,这根发丝到底是女人无意的掉落还是一种试探和示威?
耿泓如果真的在外头有了其他的女人,为什么要急着和我结婚?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眼下没有人能告诉我!没有!没有!
我低下了头,任凭思绪如野马脱了缰绳,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我犯了一个最严重的错误,在雨夜里,天黑、路滑,我居然分了心神!
当我发现前方有人横过马路时,我紧急刹车,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车子由于原来的车速太快和惯性的缘故,直直地朝一个人撞去……
完了!
一阵激灵,我惊吓出了一身冷汗,冷飕飕的,从头皮寒到了脚跟!
伏在驾驶盘上,我半响不能动弹。
脑海一片混乱,思绪如窗外的急雨纷飞,四处飞溅。
好一会,我才想起了被我撞倒的人,忙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有人在敲我的车窗,一颗脑袋在模糊中晃动着。
我打开车门,顾不得雨水狂虐,下了车,眼下最要紧的是看看伤者的情形怎样,至于责任,该我负的我不能推辞。
幸好地上没有伤者,周围除了刚才敲我车窗的人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我长长舒了口气,骤觉身子一软,眼看就要倒地。
一支强有力的手稳稳地挽住了我的腰身,一种陌生、阳刚的气味钻进鼻端,“小姐,你没事吧?”
我顺着声音仰起头,视线凝注在一个男人的脸上。
男人举着伞,就势遮住了我,并低头看我,眼神里的责难显而易见,且锐利如刀,似有寒光闪烁。
“你是怎么开车的?是不是要我报警,吊销你的驾驶执照?”皱眉的男人放开了我,抬起左手横在我眼前。
“啊!”我惊呼一声,男人的手臂血肉模糊,雨水和着血水,惊心动魄。
男人皱着眉头,盯视着我,看样子似乎要吞噬了我,“小姐,你必须负责任!”
我惊魂未定,喘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一定会负责任,你说,我该怎么负责任?要不报警吧!”
雨夜里,大街上行人稀少,就连车辆也不多,我很担心眼前高大魁梧的男人有什么样的不轨行为,所以我宁肯报警。
男人不耐烦地四处张望,“算了,报警很麻烦,你送我到医院清洗伤口吧,至于赔偿,一会再说。”
我的心大大一跳,这男人,难不成想借机劫财劫色?我试图向车子靠近。
男人横了我一眼,冷哼一声,语气里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小姐,你是担心我会劫财劫色?放心吧,我有急事,不会打你的主意,你将我送到中心医院去。”
说着将雨伞递给了我,并自顾自地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座上,“快上来!”
居然是命令式的语气!
我愕然看着手里的雨伞,一会,心神定了下来,这个男人,在受伤之后居然还在顾及我是个女人,帮我遮挡了大雨,就凭这一点,我就足以相信他不是一个坏人。
收了伞,我上了车,见男人的手臂狰狞可怕,内心很歉疚,伸手取出月前放在车上的纱布,“先生,我先替你包扎一下吧,不要感染了病菌。”
男人抬眼看了我一眼,接过我手中的纱布,淡淡地,“我自己来吧!”
他的动作很娴熟,干净利落的,很有专业水准。
我好奇地打量着他,这男人很年轻,约莫三十一二岁左右,看侧面的线条很硬朗,坐姿很端正挺直,不像时下崇尚绵软的男人,就像……就像一块很有质感的花岗岩!
花岗岩!我噗哧一笑,很形象的比喻。
行,暂时就称呼他为花岗岩吧。
花岗岩奇怪地看着我,好一会,似是淡漠地,“开车!”
又是命令式的语气!这男人,当他自己是谁?我一甩半湿的长发,“先生,你不要用命令的语气和我讲话!”
花岗岩的面部线条一硬,双眼一眯,盯视我一眼 ,突然大笑起来,“对不起,这是我的习惯,但是小姐,我该庆幸,我仅仅是命令你而已,不是劫财劫色!”
我脸红,发现这块花岗岩笑起来颇有豪气。
我发动车子,直往中心医院驶去。
很巧,连岭也在中心医院留医。
这时,《寂寞霓裳》旋舞在窄窄的车厢里,忧伤低回。
是耿泓!心痛的感觉重新袭来,让我避无可避。
耿泓,我还没有想清楚我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为什么这么残忍地对待彼此的感情?
莫不成时间真的是一副毒剂,在不动声色地一点一滴地谋杀恋爱的激情?爱情,真的是一幕烟花,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原以为爱得无懈可击,而真相让我大跌眼镜:别人眼中圆满的爱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难以弥补的裂痕!
铃声不厌其烦地一直响着,一遍一遍。
花岗岩不满铃声的荼毒,又开始命令:“你要么关机,要么接电话!”
我失控地朝花岗岩男人吼去:“关你什么事?你给我闭嘴!”
花岗岩真的变成了花岗岩,闭上了嘴巴。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个刹车,伏在驾驶盘上痛哭起来。
今夜的遭遇,让我崩溃。
在这漫漫雨夜,我孤身一人,在街头失魂落魄,这就是别人眼中幸福的我?
花岗岩男人沉默地端坐在一旁,良久,叹了一口气,“还是我来开车吧,看你的样子,说不准真的会撞死人。”
撞死人!对,我差点就撞死人了!何况,学生还在医院等我!
头皮一凉,我抬起头,接过花岗岩男人递过来的纸巾,“对不起,我没事了,这就送你上医院!”
“很好!那就快走吧!”
到了医院,花岗岩男人不是直奔急诊室,而是大步朝住院部而去。
我莫名其妙,望着花岗岩男人的背影,也好,到了住院部也一样可以处理伤口。
花岗岩快步如风,我小跑起来才勉强跟得上。
住院部四楼403病房。
房门敞开着,几个学生围着躺在病床上的连岭,轻声宽慰着。
花岗岩居然像一股旋风冲进病房,在连岭的床前站定,“岭岭你怎样?伤得重吗?”
我目瞪口呆,这男人,是连岭的什么人?
连岭和其他学生见我进来,开心地叫了声“老师”。
我勉强一笑,在连岭的床边坐下,“你还好吧?”事实上,连岭似乎不是很好,一只脚上了石膏,正僵硬地吊着。
“老师,我来介绍,这是我的舅舅连峻,”连岭转过头对哭笑不得的花岗岩,不,是连峻说,“舅舅,她是我老师乔笳!”
连峻嘴角刚硬的线条微微起伏,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装满了讥讽,“哦,是乔笳老师啊,难怪了。”
我满面火辣,花岗岩的下半句没有出口,但是我明白,无非是有其师必有其徒的嘲笑。
连岭一声惊呼,“舅舅 ,你的手臂怎么啦?”
花岗岩满不在乎地抬起手臂,瞄了我一眼,“哦,没事,是你的乔笳老师急着往医院赶,你舅舅走路不带眼睛,一头撞上了乔老师的车子。”
想不到这花岗岩还挺冷幽默的,但是这样的垂直打击让我自尊心受损。
连岭惊呼起来,“舅舅你怎么那么不小心?”
我站起身子,“连先生,我看你去清洗伤口吧,这里有我,你不用担心,至于费用和赔偿,我一定不会赖账!”
花岗岩不置可否,“我们到医生那了解一下岭岭的情况吧!”
不等我回答,他就大步出了病房,背影就是他给我的指令性答复。
连岭伸了伸舌头,扯了扯我的衣角,“老师,你不要生气,我舅舅是这样的性格,脾气有些臭!”
我安抚地拍拍连岭的肩头,柔声说:“没事的,我去去就来。”
连峻在我前头昂首阔步,雄赳赳气昂昂的,看样子像是一个久在军营里磨炼的军人。
“你还是先去清理伤口吧,”我赶在连峻的前面,“不要让连岭担心。”
连峻侧目斜睨了我一眼,嘴角一扯,面部线条柔和了下来,叹笑一声,“好啰嗦的女人,算了,看在岭岭的份上,我不追究你的责任了,但是,乔老师,请你牢记,不管你有什么样的伤心事,在马路上,你都必须为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负责!今天如果你撞上的不是我,说不准医院的太平间里多了一具死尸,知道吗?”
连峻的神色渐渐严厉,眼神刚硬,眉头微蹙,就连他的浓密墨黑的寸发似乎也在理直气壮地指责我。
我羞惭地低下了头,尽管花岗岩训人的语气让我直觉里排斥,但是,他的凌人正气令人心折。
“嗯,很抱歉今晚给你带来的伤害,我郑重向你道歉,连先生,”我抬头仰视着他,直视他咄咄逼人的眼神,“不过,你的语气让我觉得自己是在法庭上接受严厉的批判!”
话刚说完,连峻和我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我奇怪在这个时候我能笑得出来。
但是这一笑,胸口的郁闷稍稍得到缓解,我带着连峻朝急诊室走去。
铃声响起,似乎是至死方休。
我深深低叹一声,探手取出手机,看着屏幕上的“耿泓”两个字,心再一次刺痛,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爱我的和我爱的人会将爱化作最锐利的匕首,在我最幸福和甜蜜的时候狠狠插进我的心脏。
疼!
泪水在眼眶里横冲直撞,准备冲破眼眶那不甚结实的堤坝,泛滥成灾。
但是,我的尊严不允许我一再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流泪。
“你还是接电话吧,不管问题有多难堪,你总要面对,我以为,你不是一个怯懦的人!”连峻低着头,任由医生清洗着伤口,貌似不经意地轻描淡写着。
连峻,真是一个奇怪的人,说出来的话总能一针见血,一语中的。
我一震,是的,不管问题有多难堪,我总要面对。
接通了电话,我听到了耿泓着急万分的声音,“笳笳,你在哪里?”
我的鼻头一酸,闭上眼睛,耿泓,我从不质疑你的爱,但是你却偏偏伤了我,“我……我在急诊室……”
“我马上到!”电话那头斩钉截铁。
电话挂断了,我茫然无语,望着急诊室进进出出的红男绿女,神智又飘忽了起来。
走廊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是陪伴了我四年的熟悉。
我抬头,耿泓的发丝上水珠欲滴,身上的T恤和牛仔裤也湿了,很狼狈,我该死的禁不住心疼。他这么快就赶到了医院,估计没有来得及吃饭,他常年打拼,饮食不定时,加上应酬频繁,烟酒过度,他的胃一直处于不健康的状态。
“笳笳,怎么不接电话?这么大的雨,不知道我担心你么?”耿泓用手指抬着我的脸,锁紧眉头,虽不是大张旗鼓的兴师问罪,至少,他很不满,不满一向温婉柔顺的女友一反常态。
心疼之余,怨恨在胸中横冲直撞,急于寻找一个泄洪口。
我将头一别,不理不睬。
“怎么啦?学生的情况不乐观?”耿泓丝毫不知道我内心在翻江倒海,以为是学生的问题,“我来处理,你先休息一会。”
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不过,我不知道已经自己还能不能消受,一根发丝,怕是要像楚河汉界一样,让我和他地遥山远。
但在人前,我总不能让他难堪。
“不是……我,我将人撞伤了……”我艰难开口,视线射向端坐如松的连峻,“就是他!”
“什么?你……”耿泓吓了一跳,“撞伤了人?”
恰巧连峻回过头来,一眼看见耿泓,阴郁的眼神一亮。
空气似乎发生了化学反应,肃穆冷凝,充斥着刺鼻消毒水的医院上演了一出故友重逢皆大欢喜的戏码。
“耿大老板,好久不见!”连峻走了过来,瞥了我一眼,“看样子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耿泓惊喜,一拳捶在连峻的肩上,“怎么是你?连峻?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到X城来的?怎么不来找我?”
气氛出奇的热烈,两个大男人甚至还很海派地来了一个热情的拥抱。
热情的拥抱可能牵动了连峻的伤口,他做了一个歪瓜裂枣的表情,与他端肃刚阳的模样很不相称。
“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温柔可人的未婚妻乔笳,”耿泓拥着我的肩头,“笳笳,他是我多年不见的兄弟连峻!”
连峻似乎对“温柔可人”四个字有些保留意见,或许是的,今晚的我失态凶悍尖利冒失,怎能称得上温柔可人?但是,谁规定我一定要温柔可人?
“可是哥们,你这温柔可人的未婚妻差点制造了一起强悍的杀人凶案!”连峻艰难举起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左臂,苦笑不已。
耿泓松了一口气,呵呵一笑,“这点伤对你小子来说算什么?得了,我请你喝酒吃饭,替我未婚妻向你赔礼道歉。”
未婚妻!说得很顺溜!我满口苦涩,沉默不语。
这一只环着我肩的大手,和往日没有两样,照旧有力温存,但是人心呢?在没有预演的粉红艳遇里,他耿泓是沦陷了下半身还是上半身?或许全身覆没?
偏头痛发作了,我禁不住呻吟了一声。
耿泓皱眉,从我的手袋里取出药物塞到我手里,“我去给你打杯水来,哥们你帮我看着。”
连峻深思地望着耿泓匆匆消失在走廊的背影,示意我坐下,“你和耿泓出了问题?”
我烦躁地瞪了他一眼,“一个大男人,还八卦?”
连峻不以为然,“八卦不是女人的专利,我为什么不可以?”
“你是一个很不协调的男人!”一个外表威肃的花岗岩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我只能给他下这样的定论,“不过,你别多事,我讨厌窥视揭露别人隐私的人。”
花岗岩语塞,样子有些尴尬。
一会,耿泓端着一个一次性水杯过来。
连峻悠然一叹,“你放心!不过,我建议,与其将不愉快腐烂在阴暗处,不如将它晾晒在太阳底下!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康庄大道。”
得,这一回,从八卦男变成了哲学家,我无语以对。
但是,我发现连峻的语气有些悲凄,恍然是感同身受的深切领悟。
烟雾笼罩了他锋利的眼神,霎时云遮雾绕,让人不识庐山真面目。
但是我不会去深究别人的私事。
今夜注定无人入睡,与肇事者的交涉,与医生讨论连岭的病情,忙乱得很。
耿泓鞍前马后,不遗余力,和连峻一起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得妥妥帖贴。
我知道,到凌晨一点了,他还没有吃上一口饭。
内心的酸甜苦辣纵横交错,沟沟壑壑里,我算不清楚有多少种情绪在翻腾。
“你准备怎么办?”耿泓接过我递过来的水,问连峻,“岭岭的伤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好起来的。”
医生说连岭严重骨折,一个月后才能拆石膏下地,这段时间不能出什么差错。
“我刚好休假,正好将岭岭带回老家去休养,哦,你们不知道,”连峻压低了声音,“年前的特大火车出轨事故,岭岭的爸爸妈妈不幸……现在,她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我刚从休产假的同事手中接过辅导员的工作,不知道连岭竟有这样的遭遇,这个可怜的孩子,我想,我应该可以给予她更多的帮助。
还没等我开口,耿泓已做了决定,“岭岭行动不便,不能长途跋涉,我看这样吧,我给你找个地方住下来,等你假期一完,岭岭应该痊愈了。对了,笳笳,你哥嫂的房子不是腾出来了吗?家私用具一并齐全,正好利用得上。”
连峻对耿泓的自作主张不以为然,“哥们,你还没有征询乔老师的意见啊,虽然乔老师温柔可人,你也不能欺负人家呀……”
“少废话,”我不耐烦地打断了连峻的调侃,一夜的伤心惊吓让我失去了常态,“你给个答复吧,别婆妈。”
我相信,我的粗暴石破天惊,说不准会炸毁耿泓心中温婉可人的形象。
果然,耿泓脸色霎时转绿。
哈哈,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用破坏自己的形象来打击耿泓,我是不是疯了?
没有想到连峻竟不以为意大笑起来,“好,很爽快,乔老师,麻烦你清理一下房子,我到时会和岭岭住进去,这也算是减轻你内心愧疚的好办法。”
“行,我明天找人清理房子去,”耿泓神色和缓下来,抱着我的肩头,“笳笳,你太累了,跟我回去休息吧,明天再过来。”
他将我的焦躁归结于太累的缘故。
我回哪去?不能回到北湖水乡去,那根发丝,会生生将我勒死的!
连峻不顾死活地调侃我,“乔老师,你怎么不感谢我给了你一个恕罪的机会?”
“机会”两个字咬得很重,我的心一震,明白连峻的意思,他是让我给耿泓机会,解开心结。
是的,或许今晚是我太紧张的缘故,我是不是该让自己冷静下来?
“走吧。”我转身,与耿泓一起离去。
“笳笳,你饿了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耿泓审视着我的脸色,“今晚吓坏了吧?下次不要开车了,尤其是雨天。”
我知道我的脸色苍白如鬼,而耿泓,错误地将我的反常归咎于今晚的惊魂。
“不了,我很累,你送我回家吧。”我低头系上安全带,闭目靠在座位上,虚弱无比,“明天还有很多事情,今晚……不陪你了。”
耿泓无语,开动了车子,将我送回了家,并给我冲了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在我的床头,“你好好睡一觉,”他迟疑了一会,“笳笳,今晚我提议下个月结婚的事情,你不反对吧?你要是不反对我就让人筹备婚礼了。”
结婚!结婚!现在怎么结婚?
“先让我睡一觉吧,求你!”我窝在床上,感觉身心支离破碎。
耿泓替我盖上被子,“那你睡吧,我走了。”
望着耿泓的背影,我咬咬牙,机会,我是不是给让他一个主动交代的机会?自首和被捕毕竟是两码事。
“耿泓……”我坐了起来,直视着他,“你的行旅我没整理完,你自己收拾一下,将衣服一件一件装进袋子里,我帮你拿去干洗。”
耿泓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只要他去翻行旅箱就一定可以发现那根该死的发丝。
我不知道耿泓将我的话听进去了没有,反正,机会我是给他了。
夜里,我辗转不安,心中像有一团火在灼烧,辣辣的痛。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昏昏入睡的,梦里,我又见到了妖艳的发丝,在我眼前妖娆地旋舞,灼眼的酒红色烧着我的眼……
一个女人,一个我看不清楚样貌的女人,扭着纤细的腰肢,挺着饱满的胸部,嘟着鲜艳的红唇,剔着殷红的长指甲,妖媚地偎在耿泓的怀里,捏着发丝,正挑衅着我,向我示威……
“你以为他是你一个人的吗?别做梦了,现在,他是我的!”
“你真是一个愚蠢的女人,还要劳动我来提醒你你的男人劈腿……”
“你等着吧,我就来找你了,哈哈……”
“耿泓,你是要我的,是吗?”妖艳女人搂着耿泓的脖子,发嗲撒娇……
混乱!困惑!心酸!痛楚!嫉妒!怨恨!
将我狠狠地扭曲成麻花,折腾着我脆弱的神经!
“啊……”我一声尖叫,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睁眼一看,天已经亮了!
我起床梳洗,爱情虽然面临崩堤,但地球一样转动。
一夜过去,我平静了下来,细细一想,一根发丝,两种战略,我可以断定耿泓窝藏的女人无非是期待我和耿泓之间发生一场大战,最后我主动出局;或者是干脆接受她的挑战,变成两个女人之间争夺男人的战争。我冷笑,不过是哪一种可能,她都一定是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
爱情的保卫战已经打响,我没有后退的余地,所以不妨以逸待劳,稳坐钓鱼船,看那女人怎么折腾。至于耿泓,我该怎么处置他的走私,那是后话。
我感性,但绝不缺乏爱情的智商。
我不是神,没有操控世事和人心的翻云覆雨手。
耿泓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请求坦白从宽,那天凌晨送我回来后的第八个小时,我接到他的电话,说他已经在赶往机场的路上。
转眼,耿泓已经在千里之外。
我苦笑,看着镜子里的憔悴,颇有顾影自怜的况味。
发丝嗤笑着躺在箱子里,时时刻刻在提醒我,我的爱情岌岌可危。
我恨不得将发丝挫骨扬灰,但是我没有这么做,只是静静地将它用纸巾包起,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第四天了,耿泓还没有回来,电话里,他似乎永远在忙碌。
我没有心思理会耿泓在干什么,倒是耿泓从我懒懒的声音里嗅出了意兴阑珊的味道,连连向我道歉,说是因工作忽略了我,他的歉意似乎仅此而已。
我没有像以往那样,说我等他回来。
我很矛盾,因为我不知道他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答案,而我又该给予他一个什么样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