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是镇中学一个普普通通的敲钟人,无儿无女,按说,死后是很凄凉的。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单是披麻戴孝的孝子孝女就来了好几百个。镇长的爹一周前去世了,葬礼也比不上老人的风光。
镇上只有一所初中,方圆几十里的学生都要来这里读书。夏天天长,外庄的学生还可以勉强走读,冬天就不行了。两间空教室,一间住男生,一间住女生。地面上铺一些稻草或麦秸,铺盖一个挨一个摆开,大家挤在一起取暖。住的还好办,吃的就难了。捎来的干粮冻得硬梆梆的,用砖头砸都砸不开。最糟糕的是,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当然,这些都是老人没来之前的事。自从老人做了这所学校的敲钟人,他的小屋就成了外庄学生的天堂。煤火炕上从早到晚放着一个大镔铁壶,两个热水瓶什么时候都灌得满满的,啥时想喝热水那都是现成的。这些孩子再从家里捎来干粮都是直接交给老人,到吃饭时间,就有热腾腾的馒头吃,还有红薯稀饭,白菜豆腐炖粉条,汤汤水水的,和在家里一样滋润。鞋子湿了,还可以放在煤火炕旁边焙干。老人从地里薅来辣椒棵,茄子棵,熬一大锅水,让孩子们每晚临睡前泡手泡脚治冻疮。有的孩子家穷,捎的干粮少,老人就自家贴补一些;有的孩子交不起书杂费,老人就帮忙垫着。老人每月那十几块钱的工资基本上都贴给了这些外庄的穷孩子们。有人劝老人,你无儿无女,也要攒些钱防老。老人嗯了一声,之后,外甥打灯笼,照旧。
校园里栽了许多高大的梧桐树,小屋门前就有一棵,桐花开时,推开窗,一室香甜的气息。
桐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一批学生走了,又一批学生来了。究竟有多少学生在这间梧桐荫庇的小屋进出过,老人自己也说不清楚。走了的学生有些上高中了,有些回家务农了;有的记着老人,逢年过节回来看看,有的一走就再也没来过。
时光飞逝,三十年过去了。镇上早已盖起了新初中,上课下课有自动电铃,学生八人住一间宿舍,食堂吃饭刷卡。
老人是真的老了,依然住在旧初中的门房里,靠那一点微薄的退休金清苦度日。直到有一天,一个嫁到镇上的女生——现在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大妈了——无意间发现了老人的窘况,她是进出小屋的第一批外庄学生,回想起当年的情景,百感交集,第二天就放下手头的活计,挎着一篮子的鸡蛋白糖来看望老人。小镇每五天一个会,大妈家里养了很多鸡,逢会就去卖鸡蛋,遇到当年的学弟学妹,就有意提起老人,提起那间梧桐树下的小屋。凌峰是在外出采访回来的车上突然想起老人的,当时他正在闭目养神,睁开眼,看到车窗外一闪而过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伛偻的背影,映着冬日残阳和梧桐树光秃秃的枝干,蓦地想起敲钟老人弯曲的脊背。凌峰是镇中学第一个考上县一中的学生,他记得在中考前一天,老人给他们外庄的考生每人煮两个鸡蛋。后来,凌峰成了他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学生,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村里放电影庆贺,他还念着老人的恩德,特意骑着自行车蹬了十几里土路把老人接到家里看电影,走时又在自家果园里摘了满满一篮子柿子给老人送去。可自从大学毕业后,整日东奔西走,竟把老人完全忘在了脑后。二妮儿是在和同事聊起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的巨大变化,忆苦思甜时突然记起老人。记得那时自己每次捎去的都是黑黢黢的高粱面馍,吃饭时,老人总要给她换几个一层白面一层高梁面的花卷儿……
老人的小屋又渐渐热闹起来。新搬来的邻居纳闷儿:这老头儿也没啥本事,咋有这么多人来瞧他?有走路来的,有骑摩托车来的,有开大货车顺路拐个弯儿的,也有开小车大老远专程跑过来的……有的扛一袋子红薯,有的提一块肉,有的拎着大袋小袋的营养品……邮递员也在打听老人的住处,说有包裹和汇款……
老人走时已是九十岁的高龄,他是躺在自己的小屋静静地睡过去的。小屋收拾得很整洁,屋里屋外守着很多人,有男有女,年龄大的五十出头了,年龄小的也快奔四十了。
刚刚下过一场雨,窗外,桐花静静地飘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