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发,你裤裆里装了水龙头是不是?咋又跑厕所了?”当满满的一车货物装完后,吴盛发顾不上擦一把汗,立即往厕所冲去。又高又瘦的小四川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嚷嚷,惹得一旁的工友南京和阿牛“哄”地笑了起来。阿发不敢答腔,躲进厕所后马上捧起脚轻轻地揉了起来,疼得他发出一阵咝咝声。他是货运公司新来的装卸工,刚才出汗手滑,拉着铁拖车的车把脱手了,车把狠狠地打在脚背上,车子上载有两百多公斤的货物啊,能不要命地疼?他强忍着不敢吱声,现在是试用期,所以不能示弱,找工,有哪么容易吗? 夜深了,阿发仍坐在货仓门口出神地望着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城市的夜晚几乎通宵都是吵杂声,要在乡下,这时该进入梦乡了。他们一帮人吃住全在货仓的简易隔层上,货仓下面五味杂陈,那些说不出名堂的味道连同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实在难闻。家里虽穷,但自家的“狗窝”也比这个鬼地方强啊,更何况那“狗窝”里如今多了一大一小两个俏生生的主人,大主人就是阿发去年娶的广西妹子闫淑玫,小主人嘛,不用说就是他才面世不久的宝贝儿子吴小栓了。 每每一想起他们,阿发就会流露出满足的微笑。小四川过来了,见他对着马路傻笑,就大声说:“阿发,是不是有哪个妞朝你抛秋三皮了?”边说边朝另几个工友扮鬼脸。阿发莫名其妙:“秋三皮?在哪?我没看到呀?”“哈哈!”他的回答惹来一阵爆发性的大笑:“就是秋波呀,这里的小妞可坏了,专门给人抛媚眼,小四川就怕你顶不住呢。”阿牛笑得腰都弯了。阿发低头憨厚地笑了,露出一口猪八戒钉钯般的稀疏牙齿。 什么妞不妞的,哪个妞也比不上我家的阿玫呀! 一想起阿玫,阿发不禁想起一九九七年初春的那个夜晚。 在广东的最北部的云清县赤黎村,夜幕早早降临了,仍带寒意的晚风从这山旮旯里阵阵拂过,户外的喧嚣声渐渐沉寂下来,通往村外的羊肠小道上早已人稀迹空。小道的尽头有一座外墙斑驳得不忍目暏的泥巴屋,可怜巴巴地站在秋风中,秋风把窗格上的挡风薄膜纸吹得哗哗作响,这声音使得这个寂静的小山村平添了一丝生气。 阿发在门外站好一阵子了,他妈妈、人称吴婶的她此刻正在里屋底声吆喝着什么,与屋外静谧的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泥巴屋里一派热闹的情景:哥哥吴盛开忙着用木板钉窗户,弟弟吴盛强拿着抹布去擦破家具上面的灰尘,小侄子扯着妈妈阿娴的裤腿吵要糖果,屋里的人忙得不可开交。 吴婶冲着门口喊道:“阿发,你脖子伸再长也等不到她呀,时间还早哩!你去看看房里有没有剪刀或锥子、刀片之类的小物件,不能漏了一根针在屋里,晓得啵?”阿发闻言心领神会地进去了。接着吴婶又堆起笑脸对儿媳说:“阿娴,你到厨房把饭菜先准备好,让客人吃饱肚子,不能饿着她了,好不好?”阿娴目光茫然地盯着茶几,一声不吭。吴婶想了想,又对一旁抽闷烟的吴老头说:“老头子,等下你们统统给我躲开来,别吓坏了人家妺子!这几个晚上你们轮流守夜,要醒目点,知道吗?”吴老头抬起头,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阿发心神不定地在屋内打着圈圈,时而望望挂钟,时而奔进里屋看看焕然一新的床上用品,他把房间的门窗检查了一遍又一遍,表情带着几丝慌乱,又洋溢着几许幸福,掩不住的笑意把眼角上的细纹一道道全挤出来了。吴婶看他心神不定地转来转去,就轻声责备说:“阿发,瞧你这猴急的样子!等下妺子来了准吓坏她,人家年纪小,怕羞,你这模样就像掏个煤渣的……”话音未落,媒婆福婶的小儿子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着急地说:“阿发哥,来了来了,快到家门口了,吴婶赶紧去迎接!” 屋里人听了,如临大敌般齐刷刷地站直了身子,吴婶的一张老脸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她用手捂住怦怦直跳的胸口,喃喃地说:“终于来了,愿上天保佑阿发顺顺利利!”然后双手合十高举过头、又勾下腰虔诚地空拜了几下,转过脸朝咧开大嘴傻笑着的阿发低声喝道:“阿发,懵了是不是?接人啊!”接着像又想起了什么:“阿发,给我站住!你这个傻瓜,先给我躲起来!”阿发此时已奔到门边,闻言扶着门框硬生生地站住了,仍意犹未尽地朝黑漆漆的夜幕不住地张望。福婶儿子已冲了出去,吴婶也一溜小跑跟去了。 好大一会儿,福婶牵着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走了进来,只见她瘦高个,衣着朴素,身材单薄,脸呈菜色,扎着一根马尾巴,稚气未脱的脸上一双眼睛充满惊疑。看着她不安的神色,福婶赶紧解释说:“我家狭小,吴婶说她家有空房,你看这里没有别人,就她和女儿阿娴,你放心好了!”一边朝吴婶呶呶嘴:“吴婶,闫淑玫今晚就劳烦你,等我儿子明天回来,就接她去厂里上班,打搅你家一个晚上,行吗?”吴婶笑了,露出一排蜡黄的牙齿:“好、好,只要她不嫌弃,我家倒是挺方便的,闫淑玫可是贵客哟。”闫淑玫一手拎着旅行袋,一手搓着衣角不安说:“婶,叫我阿玫就行了。”“好,阿玫,这样亲近些。”吴婶打量着她高兴地说。阿玫长得不算漂亮,但有着山里女孩特有的质朴,特别是低头时那个羞答答的样子很清纯。 “叭叭……”一阵汽车喇叭声把阿发吓了一跳,阿发回过神来,眼前哪里还有阿玫的影子?这是在惠州呢!他下意识挠挠头,脑海里又跳出阿玫生涩的笑容。“玫……”阿发忍不住念叨起来,他拍了拍脑袋,心烦意乱地踱来踱去。“和了!” 货仓里的小四川喊了起来,接着是一阵噼噼啪啪的洗牌声。南京嘴角叨根烟,冲他喊:“阿发,发!”“啥事?”阿发望着他问。 “我运气背,喊喊阿发不行吗?”南京嬉笑着说。阿发走过去看热闹,可他对麻将一窍不通。“想学?先交师傅钱!”小四川伸出三个指头做捻钱的动作,朝他挤眉弄眼。阿发憨厚地咧嘴一笑,好半天才弄懂了那些骨牌的名称,他心满意足地回房间睡觉去了。 在赤黎村那间泥巴屋里, 阿玫对着一堆给儿子弄脏的东西直发愁,昨晚睡得过死,娃醒了,自己把奶头塞进他嘴里又睡沉了,忘了检查一下他的尿片,结果早上醒来,被窝又屎又尿的给弄脏了一大片。“阿玫,小栓醒了吧?”吴婶,也就是她家婆过来看她了。“醒了。这可怎么弄哇?一大堆的!”阿玫嘟囔着,对着这个小人儿真是烦透了,他想哭就哭,想闹就闹,也不看时候,害得她常常顾此失彼,饭吃不香,觉睡不饱,她希望家婆能帮她处理一下,可她只瞄了一眼那些脏衣物,说:“我现在煮潲水喂猪,帮你背他一会儿吧。等下我要忙田活,人还得你自己带着。” 阿发一结婚兄弟就分家了,各自为政,阿玫晓得。说是分家了,阿玫身边从不缺人“陪”着,她知道他们都在防着她,怕她不辞而别,她的衣服没有一件像样的,口袋也没装过十元钱。阿玫瞄瞄桌上的镜子,镜中人头发凌乱,衣服陈旧,跟一个乞丐婆子简直没两样!看着婆婆离去的背影,她赌气似的坐了下来。 她想起刚来赤黎村的那个晚上,她现在的家婆——也就是吴婶为她准备了丰厚的晚餐,让她一边吃饭,一边陪着她叨家常,这让第一次出门的她暖到心里去了。“阿玫,你出来玩,你父母晓得吗?”吴婶问。 阿玫停了箸,侧着头认真地说:“吴婶,我不是出来玩的,我是打工来了。福婶说她儿子厂里招工,机会难得哩,所以我就来了,你看我来得匆忙,衣物也没多带,不晓得能习惯不?”她像自言自语又像对福婶说。还记得当时福婶回答说:“这份工蛮适合你哩,是不是吴婶?” 饭后,阿玫的确累了,瞌睡虫爬了上来,阿玫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迷迷糊糊中,仿佛有一座大山压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啊!”她低低地尖叫了一声,又害怕被其他人听见,骇然地用手背挡住了嘴。一阵粗重的呼吸扑面而来,这时她才发觉到对方竟是一个男人!晚上自己不是跟娴姐睡一张床的吗?“娴姐,吴婶!”她半点动弹不得,只有伸出手在两旁瞎抓,妄图能摸到娴姐的衣角。当她终于意识到这黑漆漆的房间里只有自己跟他两个人时,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救命!娴姐……吴婶!福婶……快来人啊!”她的嘴立即给另一张嘴鲁莽地堵上了,情急之下她忍不住哀求说:“大哥!我还不到十七岁啊!求求你放了我,我会报答你的!呜呜……”她一边哭,一边拼命地扭动身子挣扎着。那人含糊不清地说:“别喊别喊,你是我买来的媳妇呀……听话!我给了五千元给福婶呢,以后你就是我老婆了!” “啊?” 阿玫凄厉地大喊一声,一股热血直往头顶冲,惊怒之下竟昏了过去…… 当阿玫悠悠转醒,看见有个男人正借着黎明幽暗的光线打量着自己,她打个冷战从床上猛地弹起来,下意识往里边躲,没想到“咚”的一声,头部硬生生撞在墙上。阿玫给撞得头昏昏的顾不上痛,惊恐万分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男人本能地想伸出手去扶她,“别碰我呀!” 吓得她摇着头拼命地尖叫起来。 “对不起,昨晚我吓着你了……对不起。我是吴盛发,你叫我阿发好了。”阿发拉起她的手想往自己脸上打,阿玫触电似地抽回手,扯过被子蒙住头号陶大哭。“阿玫,别哭,我喜欢你哩,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阿发跪在床上,拉开被子诚恳地说。阿玫含泪看着他,见他年约三十岁,矮得像截木墩,黑得像个烧炭佬,特别是那两排稀疏的牙齿真是难看,就他?将成为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阿玫“哇”地一声又哭起来,直哭得几乎接不上气来。 阿玫每日以泪洗脸,心中那个悔呀,只恨不得死去!可是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和新置的床上用品,屋里再没别的东西。她思量着逃走,可这个房间根本没有窗户——窗户给木板钉死了,连白天也阴沉沉的,阿玫曾试图扳开那些钉死的木板,但只要稍有动静,门缝外就会有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看过来,仿佛她是赤条条的,直把她看得心里发毛。她终于明白,自从表哥找到她开始,这一切就已为她而存在了!当初悔不该信了那个禽兽表哥的话,离家到外面“闯世界”,不然哪至于落入这个万劫不复的陷阱?自己在广西的家乡是穷了点,若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宁可穷死饿死也不离开家乡! 想起去年发生的这些事,阿玫望着眼前一堆堆凌乱的尿布衣物,眼泪就叭嗒叭嗒滚落下来。婆婆回来了,见她仍坐着发呆,不满地把小栓子往她怀时一塞,见她竟在落泪,婆婆怔了怔,心一软抱起那堆脏衣物出去了。小栓子也许觉察到了大人的情绪,“哇”的一声哭了。阿玫低下头,捋起衣服喂奶,看着儿子那张酷似阿发的小脸,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男人阿发…… 自从第一次被阿发占有后,阿玫便誓死不从了,好在阿发再没难为过她。她绝过食,甚至动过自杀的念头,阿发一直温柔地侍奉左右让她没辙,折腾一段时间后,她心生一计。这天阿发照常送餐进来,发现阿玫没象平时坐在那里等候,她闭着眼睛蜷着身体,脸颊绯红,被子给蹬在了一边。阿发伸手在她额头上一探,烫得很,他吃了一惊,转身就奔出房门。这时房门洞开着,冷冷的北风和着一缕光线难得地闯了进来,阿玫躺在床上甚至看见了大门外码得高高的柴垛,她多想一脚跨出这间锁了她近一个月的房门啊,可此时的她却浑身软绵绵的瘫在床上,任由泪水慢慢地渗出眼角…… 那些天来,阿玫又吐又泻地折腾了好几天,阿发则忙得像个陀螺,连夜去请医生。清晨,当阿玫虚弱地从昏睡中醒来,发现阿发竟坐在地上,头枕着双臂趴在床边睡了,就像一个玩累的孩子睡得又熟又香。望着他酣睡的样子,她对立情绪竟消失了。她动了一下,就把阿发惊醒了。阿发马上伸手摸她的额头,欣喜地说:“太好啦,你终于退烧了。”起身出去准备洗涮水,见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小玫惊讶地问他怎么了?原来阿发半夜为她请医拿药,骑着借来的摩托在沟壑中摔了,人伤了,连摩托也得赔人家,小玫默然无语。阿发体贴地侍候她洗涮、端来早点,碾好药喂她服食,阿玫心里暖暖的,慢慢地御下了心理武器:这个武大郎般的阿发看起来竟顺眼多了。 最终促使她改变主意的,不仅是一个月来阿发的耐心、温和以及对她的体贴,也是阿娴的话让她醒悟了:“阿玫,就算你能逃回家去,但能还你清白吗?日后还不是随便找个男人嫁了?你走跟不走,结果有什么两样?”阿玫黯然。 “阿玫,吴家说如果阿发搞不定你,你就得嫁给吴盛强了,反正钱是花了,你总不能白白走掉吧?”阿娴不紧不慢地说。 “啊?”阿玫瞪大了眼,吴盛强?她想起门缝外那双绿莹莹的狼眼,冷不丁打了个寒噤!赤黎村里像阿发这样的老光棍多得很,整个村几乎都是石灰岩,寸草难生,用当地的话形容,就是地无三分平,袋无三分银,人无三分情,仅有几分薄田也全是靠天吃饭,人际关系淡漠。政府几年前曾把这里的村民迁移到珠三角地区,可是不到一年,不少村民竟陆续返了回来,敝帚自珍啊。阿发家也是回潮中的一份子,所以这里的村民穷得叮当响,多靠政府的救济吃饭,成不了家的大有人在,这样一来就让人贩子钻了空。 闫淑玫妥协了,穿上嫁衣走出了那间阴暗的泥巴屋,在鞭炮声中顺理成章地成了阿发婆娘。来年惊蜇,儿子小栓出生了,直把阿发的一张老脸喜得直泛春光,更将阿玫当成宝贝似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粗重活根本不让小娇妻沾边。阿玫虽然不喜欢他,但因他对自己好,心里还是挺受用的。儿子满月那天,阿发拉着阿玫走到墙边,指着屋顶对阿玫说:“小玫,我是这屋子里的梁,你就是这屋子的顶,小栓就是这四面的墙,现在我的家完整了,四平八稳了,我吴盛发一辈子从心里感谢你!你记住,以后我要挣大把大把的钱交给你,你就是我吴盛发的主心骨、当家的!”说着毕恭毕敬地朝她鞠了个躬,阿玫看着他一脸庄严的样子,不禁给他逗得“扑哧”一声笑了。 临去惠州打工前,阿发搂着小娇妻缠绵了一夜:“阿玫,等我还清了债务,就挣钱给你买金饰,到时城里人有的你也会有,相信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想到这里,阿玫甜滋滋地笑了。小栓睡着了,阿玫轻轻地把他放在床上,这时枕边上的一枚银戒指映入眼睑。阿发家境不好,结婚时无法置办大部分新娘都买的金饰,到儿子出生时还背了一些债务。这戒指是阿发出门打工后,用第一个月的薪水为她购买并托人带回来的。阿玫把戒指套在手上,轻轻地抚摸起来。 惠州。阿发睡梦中他看见阿玫一脸生气的样子,拉也拉不动,喊也不理。他醒来后就睡不着了,突然醒起打工前曾答应小玫不沾赌的,怎么就忘了?怪不得在梦中小玫要生气哩。他眼睁睁地望着天花,对了,以后我一定不沾麻将,多挣点钱让阿玫过上好日子!阿发在心里暗暗发着誓。这样一想他心里就舒服了些,翻个身又睡着了。 二个月的试用期过后,阿发的工资涨了一百元。他迫不及待地给老婆写了一封蚯蚓爬行似的信寄出去了,这天他破天荒地拉着小四川到大排档里嘬了一顿。几两二窝头落肚后,阿发的头昏涨起来。他望见老板娘站在灶台前娴熟地操作着,那盘起的发根下的脖子很修长,再往前看,那条窄小的围裙几乎裹不住风满的胸脯, 白嫩的胳膊挥来舞去,那姿态煞是好看。阿发举着酒杯张着嘴愣愣地望着她,“啪!”突然小四川伸手重重地拍了一下阿发的肩膀,阿发被吓了一跳,收回目光。“饭后带你去转转。”小四川神秘地在他耳旁说。 小四川带阿发来到一幢出租屋里,熟络地跟一个中年女人作了个手势,女人立即从里间叫来两个风骚女人,那些女人马上像蛇一样扭上来,拉开他的胳膊把自己整个儿塞进他怀里。阿发的胸口立即卟卟地狂跳起来,他后退两步,拉起小四川就往外跑。 离开出租屋,小四川一把甩开阿发死死箍住他的手,愠怒地说:“你这是干什么?”阿发结结巴巴地比划着:“你……我们不能这样,辛辛苦苦挣的钱花了,也对不住家里的女人哪。”他看见小四川脸色一沉,突然挥舞着双手咆哮起来:“女人?我是条汉子,上要对得起父母,下要对得起老婆孩子,可是,谁又想过要对得起我?我出来打工,可老婆在家耐不住寂寞跟人跑了;儿子听同学侮辱他妈妈,就跟人打架,结果给人打残了……女人?呸!”他恨恨地说着,两行眼泪却淌了下来。 阿发吃惊地望着小四川,伸手扶住小四川肩膀不知怎样劝他才好?小四川说:“打工的日子就是累了睡,醒了做,我是人不是机器,我有七情六欲!”小四川说完,扔下阿发扬长而去。 做货运这一行是重体力活,这工作很辛苦,有时来几个大货柜,一天装卸百余吨货物,人累得几乎要趴下。每当晚上忙完工作,阿发不像别的工友泡在电视机前,别人把缠绵悱恻的爱情剧看得入了迷,阿发则常常拿张凳子到门外发呆。那些谈情说爱的剧集太撩拔神经了,惹得他心里头就像毛猴捉蚤子,越抓越痒。工友们闲暇时常凑在一起喝酒、赌牌,有的还出去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可阿发不能那样做,他得恪守对小玫许下的诺言,他比别人早睡晚起,免得被这些五颜六色的事情乱了脾性。结婚生儿子欠了一些债务,他不能不还,他计划在一年内还清它们。 这天上班,阿发觉得公司的办公人员好像热窝上的蚂蚁一样,不停地接打电话跟客户解释着什么,气氛有些异常。他悄悄地拉过南京问原因,南京附着他耳边神秘地说,货车失事了,老板连人带货不仅要赔上几百万元的货款,弄不好还得蹲号子:“看样子得树倒猢狲散了。”南京叹了一声。果然,第二天老板就音讯全无,整间货场乱成一堆,阿发和一班工友失业了,胆大的工友偷了公司值钱的东西逃之夭夭,阿发则老老实实地留下来,指望老板能良心发现,结清他一个多月的工资,可几天后场地被封,连落脚都成问题,甭提工资了。阿发只得流落到公园里安身,一边躲避着有关部门的清理,一边四处找工,却处处碰壁。九十年代末期民工供过于求,不仅工薪低,用工方也挑剔得很,眼看袋中钞票所剩无几,阿发只得失望地回到了赤黎村,几个月的打工生涯就这样结束了。 当阿发推开家里虚掩的门,只见阿玫正背对着房门一阵呕吐。阿发扶着她的肩膀紧张地问:“玫,你怎么了?”阿玫头重脚轻地扶着床沿站定,阿发突然的出现让她有些意外,她朝他疲惫地微笑着,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不作声。阿发这才明白自己即将再一次当上爸爸了,他望着家徒四壁的屋子,心事重重地跌坐在床上。 在家呆了一个星期后,面对着娇妻充满期待的目光和紧巴巴的日子,阿发知道,空空的家即使留得住娇妻的人,也留不住她的心,就好比挑担子,一箩满了,另一箩总要装上相等的重量才能保持平衡,得让她的日子有个盼头吧?他决定再次出门谋生,不能坐以待毙。他到村头的庙里烧了几柱高香,还叩了个响头请菩萨显显灵,庇佑自己出门能挣上大钱安家糊口,以保住这个来之不易的家。也许菩萨真的显了灵,在惠州,四处找工作的阿发竟意外地碰上南京,南京随着车厂送货,在路上遇见他后,拼命地喊他的名字,原来南京离开货运公司后,和小四川先后在小金的一间五金厂落了脚。阿发路见旧友,又惊又喜,南京见阿发找工做,就介绍他入了自己所在的厂,五金厂的工薪比一般厂子略高,阿发很快就安定了下来。 闫淑玫再次为吴家添了丁,家里的旧债也添上了新债,阿发既喜又忧,恨不得把一块钱掰成两半花。想家的时候,他就趴在床上写家信,那时手机开始流行了,可是阿发不舍得买这些奢侈品,连长途电话也不舍得多打,他只知道要多挣些钱,阿玫等他回去过好日子哩,他能辜负她的心意?他只能把这份想念压进心底,写上几行像蚯蚓爬行般歪歪扭扭的家书以慰相思。不到一年,他就还清了债务,阿发信心倍增,雄心勃勃地规划着生活的蓝图,他对阿玫说,下一个目标,就是为你盖一座新房子! 阿发越发节俭起来,他一个月的开销除了买些生活必需品,从不舍得为自己添置东西,遇上空闲时他就在外捡废品挣外快,日子虽然十分清贫,可他却是满足而开心的。他尽量不回家,虽然思家的感觉犹如蝼蚁噬心般难受,但他到底还是抵住了家的诱惑,足有两年,他没有迈进家门一步。当手里的钱终于攒足三万元了,阿发给邻居打了个电话,请邻居叫阿玫接个重要电话,他说:“阿玫,我告诉你,苦日子熬出头了!我要为你盖新房啦!”电话那头传来的,是阿玫幸福的啜泣声。这天休息,阿发取出钱准备到邮局给阿玫寄回去,他知道阿玫眼巴巴地等着他的福音呢。 吴盛发将钱装进一只借来的挎包里,将它挂在胸口,喜滋滋地往邮局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盘算着这些钱够挖地基了,再凑一些就勉强可以盖起一层平房了。他脑海里仿佛出现阿玫甜甜地笑着,拉着他的胳膊不住地摇晃:阿发,你是说,我们家真的要盖房子了?阿发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微笑着说:“阿玫,我阿发说话算数的……”阿发走着走着,脚下不知怎的被绊了一下,身子猛地朝前扑去,不由分说地撞到一个男人身上。“对不起。”阿发朝那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但那人头也不回,他走了,而且步伐很快,几乎是一溜小跑的样子。阿发纳闷地望着他,不觉间就已到了邮局。 阿发一边排队,一边幸福地抚着胸前的挂包,这时他猛地怔住了:包里又空又瘪!钱呢?! 阿发吓出一身冷汗,他哆嗦着,不甘心地将手伸进包里,沿着底部细细地摸索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我的钱!”他暴喊一声,两眼发直,身子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目光齐刷刷地朝他扫来。阿发在脑海里来来回回地搜索了一遍钱到底是怎样失去踪影的?他想起了刚才差点摔的那一跤,对,自己在扑到那人身上一瞬间,也许钱就在那一刻易主了?他疯了似地冲出去沿路狂奔,妄图找到那人的踪影,可是哪里还有他的影子?找了几个来回未果,阿发一屁股瘫软在地,抱着脑袋大哭了起来,长这么大,阿发觉得自己是第一次哭得这么伤心、这么难过!他周围很快就聚拢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一些就近居住的行人七嘴八舌地说,因为邮电局在这里,这条路上常有抢劫的。 “兄弟,你丢了多少钱?”有好心人问他。 阿发已心痛得说不出话来,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额上青筋凸起,眼神焦虑,那模样很是骇人。不知过了多久,他站了起来,仿如灵魂出窍般毫无意识地走着,胸前仍挂着那个已经瘪了的口袋。他边走边嚎,悲愤而绝望,已哭不出眼泪来了——这是象征他人生财富的第一笔金钱啊,可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失去了!须知他是以二年不回家为代价、过了二年苦行僧的日子才换来的钱!他沿着小巷失魂落魄地来回走着,这情景让边上一个卖菜的小贩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走上前拉住他:“唉,我说兄弟呀,你辛辛苦苦钱挣来的钱给偷了,你难受,我懂。我替你诅咒那小偷就是天打雷劈的,让他不得好死……可是话又说回来,你这样走下去也不是办法呀,丢了就是丢了,只能想办法再挣,不然你说咋办?” 阿发定定地望着小菜贩,仿佛像看着一个天外来客,他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见了,眼泪蓦地流了下来,终于转身默默地离去了。 当邻居来喊阿玫接电话时,阿玫一溜烟似的冲了出去:阿发带回好消息啦!她拿起话筒,脸上刹那间堆满了灿烂的笑容:“喂,阿发哪。”她甜甜地喊了声。电话中先是一阵沉默,阿发有气无力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阿玫将话筒紧贴着耳涡,生怕漏掉一句,她圆睁着眼睛,眼珠子几乎要突了出来,不相信似的重复念叨说:“没了?钱没了?怎么会没了呢……”懵懵然的竟把电话给挂了,像踩着浮云,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连邻居问她话也全然不晓。她回家拽起两个儿子把他们往公公婆婆跟前一搡,转身就走,小儿子站立不稳差点摔倒,给吓哭了,可阿玫头也不回。 当老两口知道真相后,怕阿玫受到刺激离家出走,赶紧把吴盛发从惠州叫了回来,让他安抚阿玫的情绪。吴盛发夫妻爆发了婚后第一次矛盾,阿玫又哭又闹吵得不可开交,左亲右邻闻讯也来劝慰,阿玫用变了调的声音骂道:“你们一个个联合起来骗我,害我有家不能回,爹妈不敢见,害我像个乞丐一样过日子,五年了……这日子我不过啦!”阿发吓得不知所措,无论怎么哄怎么劝,阿玫像变了个人似的有些疯狂。当屋里只剩下俩人时,阿发朝她跪了下来,恳求她冷静:“阿玫,我以前能挣回三万元,以后也能挣回三万元或更多,相信我好吗?”阿玫渐渐冷静下来,但提出要与阿发一起打工挣钱,遭到阿发剧烈的反对,双方僵持不下。 这天,吴老头心情沉重地找到小两口,他眼睛望着地面,好半晌才说:“阿玫,你下嫁到我这个贫穷的家,为吴家添丁续香火,吴家感激你。如果你一心要出门打工,我们也拦不住你……去吧,我们也无话可说了。”阿发大吃一惊,不让阿玫出门打工,其中原因大家心照不宣。吴老头低垂着头,看起来是那么的苍老:“你放心,孩子我一定会帮你带好。” 阿玫又惊又喜:表哥把她骗来了,她糊里糊涂地为了人妻,又做了人母,几年来她从未踏离家门几步,她不甘心!她多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啊。她终于如愿地来到了惠州,在阿发附近找了一间厂落了脚。第一次出门打工,她对万物有着强烈的新鲜感,新环境大大满足了她的好奇心。阿发对她百般体贴呵护,闲暇时经常陪她到处走走看看,一时间两人竟找到了恋爱的感觉,倒也过得如胶似漆。 过年了,阿发夫妻俩提着大包小包回乡了。吴老头老两口更是早早就带着细伢子到村口迎接。在望见小夫妻俩那一刻,吴老头眼眶不知不觉竟潮湿了。两细伢子穿着新衣甜甜入睡后,阿发望着屋顶却没半点睡意。阿玫用胳膊肘儿顶顶他,示意他该睡了,阿发突然傻呵呵地笑了:“阿玫,你看我俩一起挣钱,一块回家,爸妈把咱儿子照顾得好好的,我们多幸福!你说是不是?依我看这新房子要不了多久就能盖起来了,我们快有新家啦!”阿玫也笑了,娇嗔地给了他一捶。原本约定阿玫打一年工就回家带孩子,现在俩人尝到了甜头,就改变了先前的计划,继续在外安心地打工了。 开年了,阿玫所在的工艺厂里还未进入旺季,下班后回到宿舍就无所事事了,乏味得很,但阿发所在的五金厂常有加班,无暇陪她。同寝室一个叫吕秀雯的女孩子见她百无聊赖,就说:“哎,一起宵夜吧,怎样?”阿玫高兴地说好。来到露天排档,原来吕秀雯早已约了一个人,竟是她们的车间主任。看见车间主任殷勤地为吕秀雯拖凳子、点菜及奉茶侍水,吕秀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阿玫不由得暗自吃惊,她知道吕已是名花有主的人了,她怎可以这样?阿玫在这种场合中显得很不自在,好不容易捱到了散席,她逃跑似的先告辞回厂了,让她更吃惊的是当晚吕秀雯并未回宿舍。 第二天再碰见吕秀雯,阿玫为自己撞破了她的秘密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吕秀雯叫住她,漫不经心地问她是不是对自己有想法?阿玫不作声。吕秀雯的目光掠过她头顶,落在远处,说:“我们将来会有各的生活,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阿玫又吃了一惊:“你是说,你们不是当真的?”吕秀雯意味深长地丢下一个背影,走了。 与阿玫同寝室的人的十几个人中,只有三四个中年妇女几乎不出厂,有的打毛线,有的玩十字绣;而像她一般年纪的人,男女都会结伴出去玩或找节目,谁会闷在宿舍里?开始阿玫看不惯他们肆无忌惮地说说笑笑,可时间一长,她倒羡慕起那些同龄的年轻人来。慢慢地阿玫不太乐意阿发到厂子里来找她了,不仅因为阿发已渗出了丝丝白发,更难堪的,就是有不知内情的人说:玫,你叔来了。闫淑玫最怕别人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他们,就算跟阿发一起出去,阿玫也是有意识地拉开距离。阿发觉察到了,晓得她嫌自己年龄悬殊,怕别人有看法。 零三年的雨水多得成涝,赤黎村地势低,不少房子都不同程度地冲垮了,县里派人下来调查灾情,于是村里就有了传闻,县里将酌情补贴民房的修建。这利好消息传来后,雨季一过,村民们就纷纷张罗着修缮或重建房屋,远在惠州的阿发也叫父亲张罗找人推墙,准备挖地基建房子了。他和阿玫省吃俭用,每月有近三千元的收入,再加上村里补贴,做一层平房应该马马虎虎了。吴老头不敢冒然动手,他先找村干部商量做房子的事,村干部倒是挺热情,鼓励他带头改变村容村貌,村里支持!吴老头小心翼翼地问他支持多少?村干部大手一挥:“你放心,只管做,村里全力支持!”吴老头心里有底了,他立即找人动手把阿发的泥巴屋拆除。 一阵喜庆的鞭炮声后,几个人拿着大锤就动手了。福婶听到消息也赶来看热闹,她家也想做房子,心痒痒地问吴老头村里究竟拨多少款?吴老头神秘地附耳说:“村里说会全力支持!”福婶眼睛咕碌碌一转,走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到半天功夫已打掉了半面墙,吴婶喜滋滋地送茶倒水一脸春风。第二天福婶又来了,她一把扯过吴婶紧张地问道:“哎,村里头答应给你家补助多少?”吴婶茫然地望着她,摇摇头。福婶一拍大腿说:“我仔细地问过村干部了,村里的意思是大力支持,没提拨款的事呀?你是从谁嘴里听说的?谁家拿过拨款呢?”吴婶这下给问住了:“谁家拿了钱也不会吱声呀,但这事在村中不是早有传闻吗?” “我说老婶子,钱一天不到手,那就是空话。赶紧叫老吴打听打听吧。”福婶摇摇头走了。吴婶心悬了起来,可是老头子已出门联系材料去了,望着拆了七七八八的泥巴屋,吴婶坐立不安。 “阿发,长途电话。”办公室的文员来到车间,可在一阵刺耳的噪音和金属粉尘中,阿发根本听不到叫喊。文员捂着口鼻走过来,用食指戳戳阿发肩膀,做了个听电话的动作就急忙走掉了。 下班后,门卫喊阿玫有人找,阿玫出去一看,只见阿发一身粉尘地站在门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阿发,你……有急事吗?”阿玫有些惊讶。 “屋拆了……可是阿爸来电说,这个村是移民村,不宜居住,县里取消了建房补贴,爸说建材涨得厉害呢,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哪?”阿发颓然地说。他下意识抬头望望天空,夜幕已慢慢降临,辽阔的天际仿佛缩小了,感觉就像一只瘪了的汽球。 阿玫一听心凉了半截:“啊?这钱还差一大缺口,村里不给补贴,还能盖房子吗?”回到宿舍后,阿玫看见空荡荡的宿舍不由得有些烦闷起来,那些姐妹们但凡找到男朋友的,大多到外面租房子过两人世界去了,自己跟阿发,唉,别提了,连个窝都没有了! 晚上十点多了,门卫来喊阿玫说有人找,原来又是阿发,他下晚班了。阿玫没好气地说:“你又来做什么?”家没有了,阿发给一种惶惑的感觉折腾得坐立不安。对阿玫说心情不好,找你聊天呢。俩人就出去了,他们往村后走,那里有一大片未出租的旧厂房,极少行人,不时有‘野百合’在这里行苟且之事。阿玫对这里已很熟悉了,这是他俩时常幽会的地方。她抱着膝坐在地上,闷闷不乐地说:“阿发,我想了想,惠州环境不错,工厂多就业机会大,咱赤黎村的房子没了,要不我们想办法把家安在惠州?” 阿发傻傻地望着她就像一个天外来客:“我们?凭什么?这里打工的人多得很,有几个能把家安在惠州了?咱兜里有钱吗?”阿玫嘟着嘴说:“我就是喜欢城里,难道你喜欢山旮旯?我们把村里那些地从年初刨到年尾也攒不了几个钱!我们厂有不少姐妹去租公寓,我听她们说这些公寓卖一千多元一平米,如果我们买了它,自己不住可以出租收钱啊,买了房,我们就是惠州人了,你说对吗?”阿发看见黑暗中她的眼里燃起了一丝光芒,可那只是一瞬间,她的眸子就黯淡下去了。 阿发轻轻搂住阿玫,阿玫重重地将他搡开,压低嗓门骂道:“我们就像野人一样,你爱过这样的日子我可是不爱过呢。”阿发低声下气地说:“咱们的钱……只怕买一间卫生间还不够呢。” “按揭呀,不是可以按揭吗?我们俩一起挣钱,难道还住不起房子?”阿玫兴奋地说,阿发的心也活动了起来。回去的路上,两人的脚步轻快多了,手拉着手有说有笑的。阿发觉得布满星星的夜空是那么的晴朗,他的感觉充实起来了。 在一家楼盘跟前,阿发夫妻俩跟着看楼团成员一起参观了样板房,他兴奋地听别人谈论着户型结构,外墙设计的风格与用料。他什么也不懂,没关系,别人赞房子他就笑,别人说话他就听,好像这房子已跟他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谈论的都是跟自家有关的内容呢!在那装修得十分精美的房子里,阿发甚至想象出自己坐在沙发上品茶看电视的情景——这跟在电视上看到的都市人悠闲的生活一模一样!他的心顿时像拉上了满弓的弦,快乐之情像充足了气的汽球一样简直要破膛而出了。 吴盛发挺着胸膛,踌躇满志地领着阿玫来到售楼小姐跟前询问有关事宜,售楼小姐一脸阳光地告诉他们,按揭没问题,只要交百分之二十的首付,但外地户口不能按揭。那一刻,阿发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就像沙漠里的水分一样马上给蒸发掉了,他僵在那里,隐约觉得阿玫脸上似乎罩上了一层严霜。一路上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还是阿玫不痛快,反正两人没说几句话。 在惠州安家的梦破灭以后,阿发觉得自己再一次失去了方向,梦里他常常觉得床板是倾斜的,自己马上要从床上滑落下来,他只有死死的抓住床沿才不让自己掉下去。醒来后他觉得很落寞,本来他对在惠州安家从来不抱什么幻想,可是自从幻想破灭后,他竟然十分迫切地想在惠州安一个窝。他在附近悄悄地物色了一间合心意的出租房,月租要一百元,他想好了等到休息的时候买点物件稍作布置,最好整漂亮点,让阿玫看了能惊喜地扯着他的胳膊说:哟,阿发,真是太好了,我们的家! 可不巧的是,这段时间货单特别多,他不停地加班,他和阿玫好长时间也无暇见上一面。不过阿发觉得忙有忙的好处,因为忙起来的感觉充实多了,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烦恼都不找自己,多好! 某一天阿玫下班来找他,告诉他自己从工艺厂辞了工,到另一个镇的手袋厂重新找了份工。阿发听了,吃惊地张大嘴像一个可笑的O型:“阿玫,这么大件事你怎不跟我商量呢?”阿玫对他挤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瞧你!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吗!我到新厂是做仓管,工资高又不辛苦,这难道不好吗?” “你生气了?这段时间我都在加班,也没时间看望你……”阿发看着爱妻认真地说。阿玫笑了,好象听到一段经典相声似的笑得花枝乱颤:“阿发,你真是老糊涂了!别把我看扁了,我闫淑玫是那种人吗?别人不知道我,你还不了解我吗!”说着还擦了擦笑出的眼泪。 阿发看见她笑得花枝乱颤,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有一股不安的感觉,他沉默了,好半天才想起一件事:“阿玫,我已租好了一间房,你一直不是想要个小窝吗?”阿玫惊讶地“咦”了一声,却没说什么。 “可惜你又要换厂了……不过没关系,下次你来就有地方落脚了。对了,你到了新厂可别太省呵,该吃就吃,该用就用,听话。”阿发叮嘱说。两人都沉默了。阿玫走后一段时间里,阿发心里七上八下的,但每到工休日阿玫必定前来探望,小别胜新婚,他觉得阿玫变得越来越好看了,染了一头时下流行的黄头发,身上也多了一股香水味儿。在这间租来的小窝里,俩人度过了一段虽说不上浪漫、对阿发而言,也算是的快乐时光。 不忙的时候,南京和小四川喜欢约一班工友到阿发的出租房来搓一把麻将,阿发人缘好,他不玩这个,但他会让开地盘到隔壁房东家的卖煤气的档口看看电视,打个下手,大家各自得其乐。阿玫换厂的日子,阿发除了加班就是回到出租房,或帮东家送送货挣点小钱,日子倒也不难打发。 只要是阿玫过来的日子,阿发总会把饭桌安排得像过节一样。又一个周末,南京他们也来了,拉开架势就又搓起了麻将。阿玫先是看着,后来有个工友输得不敢坐台,离开了,阿玫兴趣勃勃地接替了他的位子。“咦,阿玫,你也会?”阿发惊讶地说。 阿玫语塞,吱吱唔唔地说看会的。阿发体贴地说:“学会了就玩玩打发时间吧,你工作也蛮紧张的。”阿玫舒了一口气,娴熟地洗起了牌,阿发为娇妻弄她爱吃的午饭去了。 阿玫到新厂一段时间后,也许是忙的原因,渐渐就来得不那么勤了,阿发想去探望她,却被她拒绝了。就算她有时来了,也是只说上几句话、撂下几个廉价的水果就走,再不肯行夫妻之礼了,说休息日要跟姐妹们逛街淘商品去。阿发晓得女人都是爱俏的,虽然他隐约觉得阿玫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但变化到底在哪里他却说不上来,他觉得不敢过多地左右她,怕她反感甩手走人。 扳着指头算来,阿发在五金厂上班二年有余了,但能存的钱却越来越少了,一来两人开销大了,二来阿玫赚的钱再也不经阿发的手,而是自产自销了。阿发曾提醒过她要节约,阿玫振振有词地说:“阿发!结婚时是谁说要让我过城里人的日子?又是谁说要把我当成主心骨?你忘了你的说过的话啦?我用自己的钱你还不舍得了!”说得阿发理亏似的耷拉着头不吱声了。 每当阿发独自呆在出租房,想起阿玫变得傲慢了的神态心里就闷闷不乐,他想起吴老头的叮嘱:阿发,宽容些!阿发的目光落寞地停在墙根上,墙根下不知何时忆堆起了好几堆小沙丘,一队长长的蚂蚁来回走动着,它们在忙些什么?阿发突然对它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不想阿玫了,他蹲下身子认真地观察起来。 阿发这段时间以来,不知为什么老是觉得胸闷、胸口时有疼痛,他想去看医生,可是一请假就得扣工资,而休息日又怕阿玫过来了找不到自己,虽然阿玫足有两个月没看到影子了,而病一拖再拖,症状越来越严重了。他们厂曾经有过工人得矽肺病,阿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这些遭遇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小四川见阿发咳起来很难受的样子,劝他去看医生:“阿发,只有你好了,老婆和家才会好,如果你不好了,家也许就没了!”小四川暗示阿发要留心阿玫的行踪,但又不敢说得太直白,怕他受刺激。阿发闭上眼睛摇摇头,他不是不相信小四川说的,若她要走,一出来打工之初就可以远走高飞了,况且自己对阿玫掏心掏肺,尽可能地给她自由,他认为人心都是肉长的,他相信阿玫有跟他一样的想法。 这天阿发胸口实在痛得受不了,终于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让他大吃一惊:矽肺!阿发拿着检验报告不知如何是好?到底南京油滑,鼓动他到厂部交涉,负责人看了阿发的检查结果后,同意补他一个月工资让他辞工,阿发蒙了!这不是雪上加霜吗?得知厂里的处理结果,南京气愤地对阿发说,要他向厂里讨还公道,提出索赔。见犯了众怒,厂方改变了态度,几次商榷的结果,勉强补偿了二万元给阿发,还是与他解除了劳动合约。 阿发对这个处理结果觉得很满意,因为做房子的事可以重新提上日期来了。他想跟阿玫报个喜,可是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厂的具体位置,因为阿玫说过不要随便到厂里去找她,阿发果真就不去。国庆长假来了,阿发也终于盼来了阿玫,他将医院的报告连同被厂子辞退的事一一告诉了阿玫。起初阿玫默默地听着,后来竟不耐烦起来:“这样吧,阿发,我手头的钱不多,明天我拿几百元给你看病吧。对了,你不是还有厂里补助的钱吗?”阿发捂着疼痛的胸口,摇摇头说:“那钱不能动,是咱家做房子用的。这病能拖就拖着吧,你不是想住新房子吗?咱还是先把房子盖起来要紧。” 阿玫突然变了脸色指着他骂道:“房子,你就知道房子,也不算算自己身上有几个硬币!那穷沟沟回不回去都罢啦,你就别指望了!”说完阿玫突然觉得自己失言了,她神色紧张地朝阿发瞄了几眼,不语了。 阿发涨红着脸,仍好声劝她说:“玫,真对不起,我没用……可我真是想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阿玫粗声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先回去,给你拿点钱过来。”说完她蹬着咯咯作响的高跟鞋扭身欲走。阿发哀求说:“玫,你呆了不足半个钟,难得来一趟啊,你就这样走了?” 阿玫停住了脚步,皱发皱眉头。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阿玫尴尬地想捂住,却迟了。阿发脸色一变:“玫,你……有手机了?啥时装的?怎没告诉我?这手机要多少钱?”阿发一叠声地发问着,语气有些不快起来。 阿玫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她跺了跺脚说:“阿发……你别管!我不怕告诉你,这机子是男人送的。我本来不想伤你的心,但这些年来你也该知道,我们之间的差异太大了,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阿发猛地怔住了,心中的不安变成了现实,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阿玫:“玫……你这是怎么了?”阿玫一字一句地说:“我要离婚!” 阿发的嘴半张着,他飞快地望了一眼爱妻,却见她望着自己的表情变得十分冷漠,阿发的嘴角抽搐一下,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变成了一副惊讶的表情。他想说:玫,你在逗我玩吗?但看她一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阿发的脑袋就“轰”地一声炸窝了,心里一片空白,竟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总得说几句话吧,告诉阿玫自己很愤怒?很伤心?扑上去求她叫她不要走?结果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仿佛被一团乱麻堵着,堵得他直发慌,突然他暴咳起来,呻吟了一声扶住了墙壁,这时墙角那堆小沙丘映入眼帘,那一只只小小的蚂蚁咬着一粒粒白色的东西,正辛勤地搬运着。 “阿发,你也知道,从一开始我就不情愿跟着你……那时小栓出世了,我死心过,也想过跟你过一辈子。可是,你知道现在不可能了。”吴盛发低着头,耳朵里却用心听着爱妻所说的每一个字,泪水在他眼眶里直打滚,可是他倔强地忍着不让它掉下来,他竭力维护着自己在她面前的尊严。“我其实早就想离开你……那些日子我受够了,我再不会跟你回到那个山旮旯去了,你也不用劝我,你就死心吧。”闫淑玫抱着双肘倚在墙壁上,那神态就像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她句句如钢钉,把阿发的心扎得几乎要碎了。阿发哀求地望了她一眼,想找回从前一丝熟悉的感觉,可面前的这个女人脸色铁青,冷漠得让他彻底心寒。他眼睑垂了下来,地上一那行行蚂蚁排成长长的队伍在行进,时而交头接耳,时而左顾右盼;它们在忙着运输,忙着在赶路。阿发喃喃地说:“啊呀,这……蚂蚁也太多了!它们在忙什么呢?”说完他蹲下身子,仔细地看着蚂蚁们衔着一粒粒比自己身体大得多的白色颗粒蹒跚地走着,他看得那么专注,仿佛身边根本就没有闫淑玫这样一个人。 阿玫皱着眉头望着他,纳闷着这么大一件事,他竟能做到无动于衷?她望着地上佝偻着身子的阿发,不明白他为什么竟会对一堆蚂蚁心血来潮。过了一会见阿发仍无反应,她转身就迈出门坎,毫不犹豫地走了,她走得那么决绝,以致头都不回。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阿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阿玫!”他抽泣着轻轻地喊,侥幸地希望阿玫能看在昔日自己待她不薄的情份上,会产生悯惜之心,折身走回来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他。那是他阿发的爱妻啊,他曾经那么疼她,她曾经那么温顺听话! 可是没有回音。“阿玫?”他不相信她真的走了,大喊一声,迅速回头扫视一圈屋内,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别人,哪里还有阿玫的影子?这时他觉得嘴里流进一股咸津津的液体,又酸又涩,阿发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已哭了好大一会儿了。他流着泪发足奔出小屋,拦了部公交车从小金一颠一簸地来到河南岸,他们有两个细伢子啊,他们拥有一个家,不管阿玫愿不愿意承认这个家的存在,他一定要挽留阿玫,找了好半天,又问了几个旁人,阿发才找到阿玫所说的手袋厂。 “找闫淑玫?”门岗处的保安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你是谁?找闫淑玫作什么?”“我是她老公,找她有点急事。”阿发陪着笑脸说。 “老公?就你?哈哈哈!你究竟是正牌的还是杂牌的?她到底有几个老公啊?”保安放肆地笑了起来,好一会儿又拉下脸来不屑地说:“今天休息,她老公一早就过来接她出去了,现在又冒出一个老公来!真搞笑!这年头,什么样的人没有?”保安室里有几个闲坐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阿发涨红了脸,讷讷地问道:“你说什么?她老公?” “喏,早上他们出去时,她老公还在这个摊子上买了几串烤肉串,两人手拉着手走的。那男的只要不用加班,一定会过来接她去拍拖,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难道你不知道吗?”另一个人看见阿发的窘态,语气里有了点怜惜的味道。 “那男的你们认识吗?是谁?”阿发恳求地望着保安室里的人,希望他们说下去。 保安看出苗头不对,不吭声了。 “那个男的比你年轻多了,也比你般配。你就直接问闫淑玫本人吧,我们不清楚情况,再说这事是不能随便瞎掰的。”保安室有一个年纪稍大的人朝阿发挥了挥手,大家便沉默下来了。 阿发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下,觉得五脏六腑象被大火灸烤着,他胸口又痛了起来,咳出一口浓痰。他艰难地抬起腿,一步步地挪到离厂门口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把下颌抵在手肘上整个人窝成团,落寞地坐在路边。 “阿玫,你变得越来越爱笑了。遇到这么多开心事吗?” “阿发,我过得开开心心的,不笑还哭啊?” “阿玫,你越来越会打扮了,我快认不出你来了。” “你不在身边,小姐妹们有空就相约逛街购购物,买一点装饰品,女人哪个不爱美哟?” “阿玫,你会搓麻将了?你不是一向讨厌这些东西的吗?” “阿发,工友们说:老板赚钱我加班,我有钱来整衣衫,山山黄金千百两,不如量身吃吃喝喝……阿发,钱是为人服务的,赚了钱不舍得花,挣钱又为啥?你落后啦。” 阿发一路回想过来,几年来自己还在原地按兵不动,阿玫的心却已从自己身边开始小跑了,越跑越远,只是自己一直逃避细究,逃避正视自己与她的距离。“那个男的比你年轻多了,也比你般配。”保安的话盘旋在耳边,阿发不由自主地抬起腿离开了阿玫所在的厂。 他从河南岸一直走到麦地,这时他看见了‘皇冠’星级酒店那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阿玫嫌我不来钱,安不了一个家,狠心走了。我阿发,省也没能安好一个家,爱阿玫也没能留住她的心。日子过得苦巴巴的,没多吃也没多穿,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我就这个命?”他脑海里浑浑沌沌地想着,身后一阵喇叭声骤然响起把他吓了一大跳,原来自己不知不觉竟走到马路中间妨碍了交通。只见那车主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把车子拐进了酒店。 阿发心生一股怨气:阿玫嫌我,她是我老婆;你嫌我,你又是谁?神气什么?不就是去酒店吗?你能去我也能去,我兜里有的是钱!他摸摸怀里揣着的一千多元月薪,一股豪气油然而起,跟着车屁股走上斜坡,没想才到半坡就给保安拦住了,保安示意他注意车辆进出。阿发刚要发作,但望见斜坡之上的保安,见他戴着红白相间的帽子,身穿笔挺的制度,就像电视上英国军官一样潇洒气派,阿发骤然觉得自己矮了下来,下意识偷偷地打量一下自己,衬衫的下摆卷起了边,两只裤腿也皱巴巴的尽是褶痕,这模样实在有点狼狈,他勇气顿消,灰溜溜地从原路退了出去。 呸!他装着一甩头,愤懑地将一口痰吐在斜坡上,仿佛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阿发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街头,他看见一家士多店门口摆了一部老虎机,这玩意他看别人玩过,自己从没沾过边,阿发豪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甩给老板,换回一大把硬币玩起老虎机去了。不消半个小时,那一把硬币就用完了,士多老板含笑望着他,似乎在问他还需要硬币吗?阿发故作不屑地摆了摆手,不紧不慢地甩开步子离去了,此时他觉得自己真像个手头阔绰而有风度的男人。离开士多老板的视线后,阿发立即后悔了,那可是整整百元大钞啊,他回头遥望了一眼老虎机:真是吃人不吐骨!他心痛地想。 回到出租屋,阿发颓然地倒在床上,两眼直楞楞地看着屋顶,脑海里满是阿玫不屑的眼神与拒人千里的表情,他无助地望着屋顶,怎么看就怎么觉得屋顶像斜了一个角,仿佛马上要倒坍下来。阿发从床上弹了起来,陌生地打量着这间再也没有了女主人的房间,只觉得揪心地难受。突然他身子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嚎叫,他猛地朝墙壁冲过去,举起双拳使劲地擂打着墙壁,好像要把心中的怒气全发泄出来,他抡起巴掌对着自己的脸使劲地扇了过去,直扇得自己眼冒金星。吴盛发抱着头委屈地蹲了下来,眼泪像决堤的洪水肆意横流,他压抑地哭了起来。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阿发终于累了,就势坐在地上,直到肚子叽叽咕咕地唱起空城计,他才醒起自己有两餐未进食了。他深深地叹一口气站起身,用袖口使劲地擦了一把眼泪,走到墙角边堆放着的几个纸箱里翻了翻,找出几块米排粉,他在锅里放点水,点燃煤气开始为自己做晚饭。这时他又剧烈地咳了起来,抖动着的手抓不稳,把锅盖子都震到地上去了,阿发找来几粒药片,抖抖索索地吞了下去,他想明天该去看医生了。他知道,无论是困了饿了或是病了,肚子还得养着,俩细伢子还在家里等着他,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