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人类在历史的长河中,是用理智和情感两支桨划过来的。 自在是很少有电报的,且电报这东西,非悲即喜,有谁说得准呢?此时,自在心中一楞,但接过电报时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是么?怎会呢?” 小香第一次可爱地发起狠来,她要在大庭广众取笑一下这个老实人,把声音提高了好几度:“庄燕,还不是女孩子的名字?” 自在见这样的气氛,也来了幽默,“这名字也可以是老婆子的呀,又不是女孩子的专利。” 这时人称女才子的何惠也杀将过来,“自主任,这点小香是有过调查研究的,你就不要抵赖了,平日里你那么多信,都是a市发过来的,信封上的字也很秀气,人也一样吧?” 自在一时语塞,忙辩解,“哪有这回事,再说,看字怎能看出个性别来呢?” 何惠不但好斗而且是善斗,紧接着猛攻过来,“别争了,看电报是不是从a市发过来的。” 这时,自在真的有点心慌了,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只有把自已逼上绝路还有可能活下来,他很好地掩饰了自已的心虚,把电报递了过去,“看吧,要是你输了可得请客。” 何惠也是一个聪明人,在这个时候再不给他一个台阶下,大家都会尴尬的,再好胜,也只能是点到为止,何惠便说:“自主任,还是看你的电报吧,还不知是喜是悲呢,我们可得下班了,不陪了,拜拜。”说完就拉着小香离开了编辑部。自在好象听到了一阵窃笑声。 电报果然是从a市发来的:我乘99次列车,3日14时到穗,庄燕。 庄燕家住a市郊区,离陆州市可谓万水千山了,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她,就是他朝思思暮想相恋五年的情人,但他们并没有见过面,正如人们所说的柏拉图式的恋爱。想到丘比特的神箭就要射过来,自在好不心跳,好不高兴。她也是的,做事总是那么怪怪的,又天真又任性。他曾多次约她来陆州,但她总是找出那么多的理由婉拒了他。相见对他来说已是奢望了,这回怎么突然又来了呢?用自在自已的话说,这种惊喜的感觉是他四十多年来未曾有过的。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特别的好,好象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浑身暖乎乎的,象是在闷热的日子里忽然来了一阵风,好轻松,好舒心,好象全身一下子注满了活力。 这个平时很少言语,很少出门的自在,实在是经不起这种人生的诱惑,早已按奈不住,第二天一早就只身前往省城了,这也难怪,这是与情人幽会,他能不激动么?他能叫别人同去么?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五年前的一个文学笔会上。那时《绿岛文学》虽然只是市一级的文学刊物,但她在全国各地已有相当的影响,《绿岛文学》编辑部为了保持这种优势,有意网罗全国各地有潜力的青年作家,提高刊物的质量和扩大区域的影响,便在那一年,在本市有名的风景区绿岛湖召开了“绿岛笔会”。 那时自在还没在编辑部,他是以陆州市稍有名气的作家身份参加的,他没有参加笔会的全部活动,只是在最后一天,在会上作了两个小时的发言。庄燕是以特邀作者身分从老远的地方赶来的,那份痴情和那份勇敢是让人感动的。 她并不起眼,也不善外交,可以说他并不认识她。会议结束前,按常例是大家合影留念。会后一个月,他收到了她的第一封来信,说在他后面站着的那个傻丫头就是她。那封信除了这句话外,就只有下面一句似有意又无意的话:你看那张合照有意思不?每个男人背后都站着一个女人。这样的信他看多了,说实在话他只感到这个傻丫头有点任性,并没有在他的心底里激起什么浪花。如果不是以后发生的一些事,也许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了。 两个月后,他收到了她的来信,信中一改她任性的模样,倒是让人感到了一些沉重。她说,她的高考以0.5分名落孙山,现在在一间中心小学做孩子王,之后有机会参加了镇上广播站的招考,以优异的成绩名列前茅,而结果,她被别人走后门挤了出来,之后,她又报名参军,体检也合格,她被批准了,谁知家中父母兄长极力反对,她说,她只好认命了,她思前想后,这世界太不公平了,贪污受贿,以权谋私,她悲愤也悲哀。沉沉地流露出一种悲观厌世的情绪。他便放下了手中的创作,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给她回了一封充满了鼓励的信。最后还说,是世界选择的我们,不是我们选择世界,青春总是美好的,生活总是美好的,我们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力白白浪费人生只有一次的生命。后来,她总算能面对残酷的现实,并根据自已的经历,写了一个短篇小说《栀子花》,这篇小说还未能完全符合《绿岛文学》的质量要求,而把它转到另一家文学刊物,自在的这种在文不在人的做法,得到了她的谅解和好感。 一颗种子发芽以后,自然它就会生长了,他们书信的来往已经超出了只谈写作的范围了,从而增多了情感和心绪的内容。他们进一步的倾谈,差不多是一月一信了,可以说明一点就是,语言文字所起的作用是有很大的渗透性。这是一种巧妙的需要很长时间的感情溶剂,只知其结果,并不知道其开始的时候。 1986年,她来信告诉他,她已经考取了县农业银行的合同工,培训三个月就可以上班工作了。说很感谢他这些年来对她的开导和鼓励,也许她已经晓得工作得来的不易,她以优异的成绩,顺利通过了培训。结业的时候还特地寄了一张近照,穿着红格子衫,头发也没有精心梳理,但他喜欢那种充满希望的神情和带有几分土气的纯真。但他并没有把这些喜欢告诉她,只是回了一封极为简洁的祝贺信。没想到很快就收到了她的回信,那满纸的为什么,倒是逼得他不得不冷静地思考了。 这些年来,对她有过什么奢想吗?有过什么暗示吗?那些极为平常的谈心,那些一副长者对晚辈教诲的口吻也是一种暗示吗?说实话他也没有什么值得她言谢的,无论他怎样用心去思索,他都不能找到答案。如果说真有一种答案的话,那也是他决不会满意的,那就是承认自已言多有失。 现在收住还来得及。一种潜在的意识,已在悄悄地告诉他,一种危险已在向他逼近。他能采用的和唯一能做到的便是沉默,回避。不知从何时开始,在爱情的游戏中有了这样一条规则,恋爱双方都站在翘翘板上,一头要沉,另一头偏要翘起。等不到他的回信,她知道他在回避,于是又写来一信,很是真诚地说,我知道我没有这种权力要你一一回答我的问题,我知道自已处在一种怎样的地位。回想走过来的这几年,我连感谢都来不及,我还能奢求什么呢?不过,看在这几年来的友谊分上,你能给我一张近照么?如果难为了你,你就什么也别说了。 他在心里斗争了好久,也许是自已自作多情吧,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决定寄个照片给她,理由是,一来了却她的一桩心愿,二来将情况告诉她,也好让她早点死了那条心(假若她有那个意思的话)。于是他给她寄去了一张近照,并一再声明,他没钱,没权,没貌,老丑人一个,你看得起就收下吧。他没有骗她,他为自已能这样坦白,心头也轻松了好多。 谁知,他恰恰又犯了一次错误,这成了泼在火上的油,这信起码给她她传递了两个错误信号,她认为他的老实,正是一种安全可靠,二是能给她回信,就说明他还没有拒绝她。而客观上又起了一种推波助澜的作用,那时,社会上正在流行一种“老少恋”。报刊上对于这种现象,曾展开过热烈的讨论,但讨论并没有结果,各执一词,难分输赢。他们当时是否知道这件事,是否陷入这个泥坑,谁也没有事先想过,一切还是那样的平静。 九十年代一开始,广东已尽领改革开放之先,三资企业,乡镇企业,已成蓬勃之势,内地的劳动大军已纷纷南下了,陆州自然也成了一个热闹的去处,这些情况他也曾在信中向她简单介绍过。1990年冬,她终于经不住外面世界的诱惑,当珠海电视台到a市招聘电视节目主持人时,她毅然地报名应考,在两千多名考生中,她荣幸地成为六十名初选入围者之一。当自在知道这件事时,曾打电话到珠海市委办公室,找一个老朋友帮忙,谁知为时已晚了,负责录取工作的人已经前往a市了,自在的朋友也在其中。当然最后她未能录取。 从那时开始,她,他已经有了一种预感,她最后还是会离开她的家乡的,她没有把这种预感告诉自在,她没有把自已对未来的种种设想告诉他,她的这次突然南下,是他没有估计到的,这个突然的决定,连庄燕自已也感到惊讶。 自在到广州之后,先到一个在广州做生意的朋友那里休息了一会。朋友问什么事来广州,自在说来接一个朋友。朋友心想,既然要他来广州接的,一定是外省的了,而且是很要好的朋友了。朋友问,是第一次来广州的吧?你见过他吗?自在说是第一次,还没见过,只见过照片。朋友说,是个女的吧?为保险起见,你还是用硬纸皮写个牌子吧,到车站后,你举着牌子,在旅客出口处等就是了。他没有到过这么多人的地方去接过人,只好照朋友的话去做就是了。 当自在在火车站真正接到庄燕的时候,自在竟完全没有了情人相会的激动,一个充满美好想象的约会,一个浓缩了五年的思念,竟一下子变成了一杯无色无味的白开水,竟变成了一个极为平常的,礼节性的接待。这个急剧的心理变化,让他自已也感到意外。 他木然地举起牌子,他看见她向他走来,但他并没有迎上前去,没有握手更没有拥抱。他只是很平静地说:“我还怕接不到你哩。” 她很活泼地笑着,实在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怎会呢?看你的牌子,接a市庄燕,这几个字我还是认识的。” 接着她介绍说“这是小王,这个嘛,是自在,自由自在的自在,但没有了自由。” 庄燕的介绍,尽管幽默却唤不起自在的笑容。他只是平淡地礼貌地回答她:“知道了。” 是的,他看到了。恋爱中的人儿,他的眼睛也许是在这个时候最明亮,心灵的触觉最敏感,而感情的神经也就最脆弱。他们一出闸口,看到小王很紧张地跟着庄燕的后面,他就知道了,他的眼睛就没电了。自在情绪的急变,完全是因为小王的突然出现。不过,自在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已的情绪,他很清醒地告诉自已,应当有男人的风度。 在他拿过庄燕的行李时说:“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吧。”于是,他招来的士,庄燕和小王坐后排,他坐司机旁,吩咐司机向金山大宾馆驶去。 房间是自在的朋友开的,他对自在说:“反正公家可以报销,你们就放心住吧。”然后对自在狡黠地一笑。 自在带有试探式的口吻问庄燕:“开几个房间?” 庄燕说:“两间。” 自在问:“那他呢?你们……” “只是普通朋友,他是做生意的,来广州有生意,所以就同来了。” 房间开好之后,他来到庄燕的房间,又静静地坐在庄燕的对面,庄燕也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很认真地很严肃地看着自在,他被看得有点不自在了,便问她:“你怎么啦?” 庄燕说:“看你有点不高兴的样子。是吧?” 自在忙辩解说:“怎会呢,我不是几次邀你到广东来吗?能见到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希望这是你的真心话。” 自在伸过手去,握住庄燕的手,庄燕没有回避,且在他们相握时用手表示了一点什么,自在这时又把另一只手压在她的手背上。他象是手捧着一颗发烫的珍珠,一粒易碎的玻璃球,他想用力,又怕用力,这一握,犹如千言万语,犹如万种风情,他能体会出此时的那种无声胜有声的意境。 这时的庄燕,由于青春的燃烧,由于热血的奔涌,显得特别的温柔和娇艳。她把脸靠近自在,双眼象燃烧的火在向自在喷射。自在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她,不敢抬起头来看她。在即将迈向最实际的一刻,他在情场上又犯了一次错误。当他把这一错误告诉庄燕时,他的心已破碎不已,颤抖不已,她的心也在疼痛,也在流血。 他说:“庄燕,你们先在广州好好玩几天,然后才去陆州,明天上午单位要开会,我得赶回去,今天来时我都没有请假。我会在陆州等你们。就在宾馆门口有很多到陆州的车。” 庄燕什么也没有说,慢慢地把手抽回,刚才那娇艳的脸出现了青白色,喷火的双眼已经盈满了泪水。 当自在坐在回程的汽车上时,心里竟有一种逃脱的感觉。逃避什么呢? 残酷的现实总是随意地打破美好的想象,当现实和想象出现误区时,人类总是艰难地逃避现实和心灵的震荡。这一次的相会,如果不是小王的出现,那结果必然是另一番景象。他原来的一切想象以及想好的安排都有可能实现,但是小王的出现,使一切都糟透了。 与此同时,他又想到了庄燕,她现在又会怎样呢?他又有了一种负疚的感觉,为了自已的一点自尊,他竟然把她丢下了并找了个很好的理由作为自已逃避的盾牌,这一点,即使是骗过了庄燕,也骗不过他自已的良心。男人啊,就是这样自私。这样丑陋。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小香来到了编辑部,见到自在就问:“自主任,你没去广州呀?” 自在淡淡地说:“没有。” 小香说:“你们男人真的不可思议。“ 何惠总是唯恐天下不乱,“还有,男人真会撒谎。” 自在说:“何惠,还是把你的丰富想象用到小说创作中去吧,这不是破案。” 何惠不愧是是善斗的何惠,她说:“破案也行,不过得先有案,自主任,你有什么案子吗?” 自在摆开了架势,说:“ 何惠反驳道:“写爱情小说嘛,还是自主任实践经验多些。” 何惠说话真是有点穷追猛打不饶人的味道。这也难怪,你自在在人家背后打人一拳,何惠还不在你背后捅一刀? 这一天的上班,自在只是人在那,什么东西也没写,又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想。 中午快下班时,自在接到在广州的朋友打来的电话,说庄燕已乘车来陆州,问自在知道不知道。自在说不知道。自在问,几个人来呢?朋友对他说,就她一个人。 下午,他一直在编辑部等她的电话,直到下班后,自在正准备离去时,那个电话才响了起来。问清了她所在的位置后,他便去接她了。 此时的相见,自在的心境已完全不同了,虽然没有过于亲热的举动,也没有那虚伪的言辞。象是接一个亲人回家一样亲切,那时陆州市的出租车还不多,自在叫庄燕坐在他的单车后架上,穿街过巷,那倒是有了几分自由自在。然后,他们在一家对内开放的宾馆入住,然后便去了樱花酒店共进晚餐。 樱花餐厅在当时来说,已是很高档的了。有高级地砖,有空调,有非常抒情的轻音乐厅。他们在靠边的一张小四方桌上落座,窗外是一个翠竹掩映的小喷池,环境悠闲高雅。在这样一种场合和一个女孩子面对面吃饭谈情还是第一次,自在总有小许不自在,所以他的眼睛从不四顾,更何况对面就有一个自己看不够的可人儿?席间,庄燕说:“你不喝酒?” 自在说:“我滴酒不沾。” 庄燕小声说:“我想喝点酒。” 自在想了想说:“还是免了吧?” 庄燕依了,娇情地问:“酒不沾,色也不沾?” 自在的脸一下子红了,用一种非常有磁性的话回答她:“喝了酒我就怕犯错误。” 庄燕把头往中间一伸小声说:“有时犯点错误才可爱呢。”音乐、灯光和他们此时的心情都涂上了一层朦胧的诗意。 回到招待所时,庄燕问:“在广州时你的心情很不好,我能理解,你吃醋了是不是?” 自在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我不该这样做的,真的很对不起你,当时我的心情确实太乱了,因为我原来的想像,我原来的安排都彻底地变了个样,我的心真有点受不了了。” 庄燕说:“我能理解,你是在乎我,所以才这样紧张。现在我们还能谈点什么吗?” 自在很认真地说:“我已经在信中什么都向你坦白了,讲清楚了,现在你也看到了,我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样英俊、成熟的男人,你还喜欢我什么呢?” 庄燕说:“我的确也不知道喜欢你什么,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有什么和不为什么的,比如一首诗,太过明白就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一部小说,你很快就读完了读懂了,也就很快忘记了,这能说有意思吗?能说喜欢吗?如果我能具体说出喜欢你什么,那就等于我心底里早就有了个条件,有了个价码,那不就成了一种交易了吗?爱情计较价码,那还成为爱情吗?真正的爱情是无价的,因为它不须对方任何回报”。 过了一会庄燕柔情地说:“你又能具体说出爱我什么吗?青春会老,容颜会变,论才我不如你,论位我不如你,如果真有点什么的话,恐怕就是那点经不起污染的和经得起敲打的真诚。只要他们心跳的频率相同,心彼此相通就足够了。” 自在似在自言自语:“我懂,庄燕,我懂你的心。”庄燕的话让自在站在高处,俯瞰这爱情的战场,在这个战场上最无畏最无私的该是女人,把爱情写进生命里去的是女人,恋爱的女人会视其余一切如无物。正因为她如此忠心恪守爱的真谛,勇敢地以身护卫,所以女人牺牲最多。 庄燕入住的房间在顶楼,旁边是一个天台式的小花园。他们来到天台上,城市的灯光夜景确实很美,灯光倒影在西湖中,让人生出一种宁静的感觉。但是,在他们的二人世界中,已不存在了。他们在天台上站着,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对视着,朦胧的月色把一切都凝固了。他向她靠近了一步,用双手拉着她的双手,而这时的庄燕,却迅速地挣脱了他的紧握,迅而把他拦腰抱住,自在明白她的意思,于是用双手紧抱住她的头,在她的脸上狂吻起来,这深深的一吻,让他想起了血脉相融,让他的身心飘浮起来。他写过一些爱情小说,当然也描绘过一些欢爱场面,但这一切描写和切身感受竟是千差万别,苍白无力。这疯狂的一吻,令他的人生无憾,让一个腐迂的人变成了勇士,这一吻掀起了沉睡的青春。一阵暴风雨过后,他把头躲进了山谷,那山峰结实而富有弹性。多少男人在这山峰前热血沸腾,又有多少男人在这山峰前跌倒啊!但他们都一个个义无反顾,无憾无悔。只要是人,谁不想解开这山峰之谜?谁又能够解开这山峰之谜?而值得遗憾的是,在这个决定胜负,决定生死的关头,自在却给自己下达了撤退的命令,成了一个人性的罪人。自在教诫自己,他不能占污这纯真可爱的人儿,她有美好的前途,他得为此负起责任。这含苞待放的鲜花不该由他这年老的手去采摘。这不能说明自在的伟大和道德高尚,而那时的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当他把她稍为推开时,庄燕惊讶了,不亚于一场十二级的地震,像是受到了致命的一击,顿然失色跑进了房间。 自在在天台上,双手用力地捂着自己的双眼,他在冷冻自己的激情,全面调整自己的思维。是他自己把自己推进了两难的绝谷。作为人,他有欲望,作为作家他又需要道德,当这两头猛兽同时奔突的时候,自在败得一塌糊涂,而且伤及别人。多年积蓄起来的勇气,竟经不起道德的轻轻一弹,道德的正面写着尊严,而背面却写满了人性的耻辱。当自在走进房间的时候,庄燕躺在床上,满脸的泪水而没有言语,像一座冰冷的雕塑。她能说些什么呢? 女人的忍耐和宽容真是到了惊天动地的程度。庄燕平静得让自在吃惊。她柔柔地说:“看你,头上已有了白发,身体又瘦,可要好好注意休息,别太劳累了。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的心真是好难受,好沉。”听了庄燕的话,自在心里更加难受,只觉得咽喉哽咽说不出话来,他相信这是她的真心话。 沉默了好一会之后,自在说,我要回去了。庄燕用一种近似哀求的目光看着自在,见他还是一副要走的样子,便什么也没说了。也没送他,任由他走了。 当自在走到街上的时候,那时候行人已不多,他说不出此时自己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是一种逃脱?是一种愧疚?还是一种轻松?他似乎感到所有的灯光都改变了颜色,进入了一个浑沌的世界。他没有发现庄燕已追了上来,只是拉着他的手,什么也没说。自在用一种无奈和哀求的口气说:“你回去吧,不早了。” 该死的自在,你叫人怎说你才明白?你对女人到底有多少了解?你这一生完了。如果说,庄燕刚才还满怀希望,同时也给自在一个希望,希望他能回去,能陪她,现在,她彻底绝望了。她放下了他的手,放下了一切,放下了她的世界,说出了那句似乎与世诀别的话,“你回去吧。”而她自己却丝毫不动,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如看到多年的梦就这样破灭,同时她也看到了人性的虚伪。她站在那里等了很久,在心底里千万次呼唤他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自在就赶去见庄燕,而庄燕早就起来了,正冒着小雨向他走来。庄燕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又显出了她的天真和亮丽。她说;“这小雨真好,让人心里痛快。” 路旁是一排相思树,她在树下捧起一把黄色粉状的花问自在:“这是什么树?” 自在说:“台湾相思树。” 她问自在:“树也会相思吗?” 自在不知如何回答,便随口说:“你包一点回去试试看。” 庄燕竟来了孩子气,当真用纸包起了一小撮相思花粉。说:“记住了,这可是你说的啊。”庄燕指着包好的相思花粉而脸却对着自在,“看你相思不相思。” 在吃早餐的时候,自在说:“上午我有一些要紧的事要处理,我叫一个朋友陪你去西湖玩,我们都很熟的,她是个女的放心吧。中午才陪你吃饭,下午可以陪你玩。” 庄燕一副很老实的样子,说:“中饭不用等我们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再说走到哪吃到那,这才叫浪漫哩。” 自在说:“好吧,玩得开心点,你会爱上这个地方的。” 庄燕笑着反黠了一句,“就怕有人赶我走哩。” 一切都不是他们想像的那样,事情也许是更糟了。下午,和庄燕一块来广东的小王又从广州赶来了。不久,自在又收到了一分电报,是由自在转庄燕收的,说小王妈病重入院,速回。这一切都太突然了。庄燕得知这事时,倒有几分高兴。自在说:“你还是回去吧,你将是她的媳妇了,也该尽点孝心。” 庄燕就是不说话,又一次把自己的心事埋在心底。其实,她想的根本不是那回事,这是完全可以让小王先回去的,小王回去了,她就可以和自在好好玩几天,按照他们现在的关系怎么也不会得罪小王。但是自在毫不珍惜地又一次把她推向了小王,庄燕又能说些什么呢?从这一决定开始庄燕再也没说一句话。 当她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的时候,又显得平静和开朗了。第二天一早,他们三人就一起去了广州,买好火车票以后,还有一些时间,他们三个又在广州玩了半天,南湖游乐园,越秀山。尽管游人如鲫,但始终没有了那种欢乐。自在再笨也知道有一层阴影笼罩着他们。他知道庄燕的宽容,她从来不愿向自在诉说自己的忧伤,更不愿自在分担自己的痛苦。在自在面前永远都是一个温柔的女孩。她这一次南下,家人是不知道的,原计划他们是去北京的,但到火车站后,庄燕毅然决定南下广东,这么一个任性的女孩,今天竟然如此忍让,真该让自在愧疚万分。这世界如果失去了女人的忍让和善良将会烽烟四起,又或是暗淡无光。自在在享用这种温柔的时候,也曾决心为她献出一切所有。 时光在慢慢流失,离愁在慢慢地揪紧他们的心,自在知道 自己一次次犯错,后果将是什么,这一离别意味什么,这一次的相会,自在把自己的软弱、无能、善良乃至腐迂都暴露无遗了,事情的这种结局又能怨谁呢?庄燕是无可指责的,每想到这一点,自在都在自责自己做人彻底失败。 在候车室里,庄燕悄悄交给他一封信,嘱咐回去以后才看。自在点头应承,他把她送上火车,找到了座位。一种失落的痛苦已使他们不能言语了,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大哭起来,于是心一横匆匆下了火车。当他回到候车室时,迫不及待地拆开了那封信时,他像刚听完判决的死囚,脑海一片空白之中忽闪着几个大字,一切都完了。不过他还算清醒,列车还没有启动,于是骗过了门卫又一次奔到列车上,他把千言万语缩短成几个字:“你还会来吗?” 庄燕说:“不知道。” 自在说:“回去给我写信。” 庄燕说:“要说的都已经说了,恐怕没有这个必要了。” 自在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了,他强忍着,想让声音清晰一些,说:“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这一生中让我动情的女人只有你一个。” 庄燕像法官一样冷峻,说;“可惜,我改变不了你。” 汽笛像刑场上的一声枪响,把两个不懂爱情游戏规则的家伙重重一击。自在毫无知觉地走下了火车。 两条冷冷的铁轨像两把锋利的钢刀向他刺来,火车一声长啸,把自在卷下了舞台。 自在从广州回来以后,心情坏透了,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一下子苍老了五年。这一次让他体会到,人老是先从心开始的。回来的那天下午,他没有去上班,也没有进家,在他住处附近菩提路和烟霞路来回地走,在他的脑海中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滞呆的目光丝毫不为周围的景物和行人所左右。空白的脑海中只留下庄燕的倩影。他像一个愤世而不疾俗的作家,当他要焚毁自己的作品时,又舍不得,有时又把它重读一遍,也许他对小说的结局太绝望、太不满意罢,当他不停地痛饮失落的苦酒时,终于有了些许的禅悟。原来世上的一切事物皆在可为和无所为之间,心有为则有,心无为则无,原来有无皆为虚幻。由于这种虚幻的牵引,他想到了自杀,想到了自杀并不一定都很痛苦。 后来他所以没有自杀,也就是他没有到达那种境界,六根还没有尽净,有所挂念,还有希望的星点,这若有若无的星点就是,她还会在他的面前出现的,他应该有勇气走出这缈茫无边的沼泽,去迎接那一丝亮光。平静之后,他用一种阿Q式的或是超现实的精神胜利法,来修补自己的铠甲。相爱不等于占有,既然是真心相爱为什么又要对方付出惨重的代价呢?自在庆幸自己还没有走到如此自私的那一步。 其实人是战胜不了自己的,永远走不出自己所设的圈套,自在就是这样。他明白,甚至比谁都明白,他追求的是什么,丢弃的又是什么,围墙之内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是一种怎样的蒸闷,当他看到围墙外的风景,当围墙的门为他敞开时,他不但没有走出去,反而退回更深的位置,这是为什么?在苍茫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早已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在爱情的圈子里走了那么一大圈,但他始终挣不脱那紧扣着他的圆心。绝大多数的中国人都是把家看得很大很重的。自在给自己一个很好的解释:认命。 第二天,何惠一班人以为他病了,本打算中午抽时间去看自在的,谁知一上班便见到了自在,且和平时的神色并没有两样。平时那种调侃戏谑的劣习又上来了。 “自主任这么高兴的样子,是否有外遇了?”何惠先发难了。 自在忙招架道:“千万别这样猜想,艺术需要联想,外遇得注重事实啊。” 何惠说:“自主任,你也不必那么惊慌,依我看,作为一个作家有所外遇是好事,你也用不着那么保守啊。” 自在看见了破绽,马上放马过来,“你这样认为?” 何惠不得不摆出一副架势,引经据典,慷慨陈词。 何惠说:“爱情是艺术家灵感的一个永不枯竭的源泉,艺术家与异性有着不解之缘。无论是达·芬奇,还是毕加索;勃拉姆斯从爱情走向艺术,肖邦由女性的推动走向艺术的顶峰;歌德在少女身上找回了自己已逝去的青春和激情;罗曼·罗兰在梅森堡夫人母亲般的关怀下成为一个男子汉;但丁把自己诗篇献给理想中的情人;贝多芬在永恒的情人的追怀中完成了《命运交响曲》;雨果5岁卢梭8岁但丁9岁就对女人产生了丰富的联想,海明威13岁有了第一个女人,几乎可以说,每个艺术家都离不开女人,每一部不朽的作品的背后都可以看到女性的倩影。自主任不久就有举世之作问世了。” 自在不卑不亢,深藏城府,说,“以前不敢小看何惠,是一种预感,今天才知道还有非常丰富的另一面啊。如此说来,假如我日后有佳作问世,是否就证实了我和外遇有关了?” 何惠狡黠一笑,来了一个以守为攻的高论,“或许自主任可以另当别论,但,如果因此扼杀了一部伟大作品,那将终生遗憾了,自主任你说呢?” 这两年,自在虽然没有佳作大作问世,但创作颇丰,特别是散文创作,色彩亮丽,行云流水,潇洒俊逸,哲理厚重,迈上了一个新的高度。人们不难看出他的作品中常常会出现她的影子。有人就曾取笑,“和你同行,寻找一隅属于自己的天空。”好潇洒啊。这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创造了一种朦朦胧胧的艺术效果。这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他心里明白,这激情正是她的原因。他的散文集中,最精彩的也是这一部分。 这期间,他们还有书信来往,他心中挂念的仍然是她。 自在真正是走到奈何桥上了,他以一种无可奈何又无可诉说的心情,看着那逝去的流水落花。第二年的5月庄燕结婚了。为什么要选择5月结婚呢?这明显是一种报复,或者是一种伤痛的纪念。而这种报复又是这样无奈和代价惨重。 五月,是她南下的日子,是她初恋时遍体鳞伤的日子。五月、清晨、桥边、细雨、相思花种统统已经发霉。五月是他们人生的一个永不褪色的印记,是他们一生中最惨痛又最幸福的一种纪念。她很理解他,同情他,没有一点作难和报复的意思。庄燕说;“自在,既然有缘无分,只待来生了。” 自在没有任何办法,他没有权力和能量阻止这场不是必然又成为必然的婚姻。只好又一次向命运、向我们的老祖宗低头。 结婚的消息、婚后的情况、以及丈夫的情况,她没有向自在透露一丁半点。这显然又给了自在一块心病。 始后的日子就是这样,过也得过,不过也得过。 此后,有一次自在出差到一个小镇,那时候的广东已是一个很开放的年代了。那时候的乡镇干部毫不掩饰地说:“不会搞接待工作的干部就不是好干部。”所谓接待,不外就是吃、喝、玩的又一次升级罢了。自在他们这次下乡,镇里干部当然也就安排了小姐作陪。在小镇的一间歌舞厅里,他遇上了一位酷似庄燕的小姐,他们谈了很多,也有些投机,在小姐的催促下,不会跳舞的自在也装模作样的跳了好几回。那一刻他是兴奋的。就在那天晚上,面对“熟悉”而“亲切”的脸孔,他想过也来一次疯狂的报复,来一次人生的放纵,来一次交易……但他毕竟多了分理智,她想起了她婚后的来信,说她和丈夫同床异梦,她曾作过无数次努力,去温存,去体贴,做一个好妻子的责任,但都无能为力,做不到,总会想起那无奈的远去的身影,喜欢那天早上淡淡的小雨,好是凄美,她喜欢到海边,任雨任浪慢慢地敲打,那心情,已在一切物外。难道人生就是这样,任由我一个人踏雨而来乘风而归?无法忘记你啊,自在。但现实又只好判决我们有缘无分,自在啊,为什么我们要有那一段相逢?没有不更好吗?假如你迟一些来到世上,或是我早一些来到世上,那又会怎样呢?即使我们都摆脱了年龄的障碍,为什么又一个出生在南方,一个生长在北国呢?连见个面也如此艰难呢?……自在想起这些,自然就没有了那分激情,也没有了那分报复的心理,他惟有息鼓收兵。 说实在话,在这样一个年代,在这种处在变革和改革时期,很多观念都在改变,中国人一直敏感而又一直固守的男女关系观念,也已淡化无几了。在社会变得更现实的时候,要放纵一下,女人有的是,人家也绝不会过问这不是问题的问题了。也曾有人问过自在,自在笑笑不卑不亢,不言有也不言无,说没有嘛,人家笑你无能,老古董,说有嘛,他实在没有。其中曾经沧海难为水是一个原因,更何况那一类女子又是满身铜臭,缺乏的是一种真诚,这样做,未免掉了身价。这也许就是文人道德上的困惑。 自在常常会想起哲学家尼采说过的一段话:当女人在爱的时候,让男人都畏惧她——如此,她就会作任何的牺牲,而视其余的一切如无物。女人最恨谁呢?——铁对磁石说,我最恨你,你吸引了我,却又没有足够的力量能使我附着于你。自在说自己连磁石也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