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色木棉 道光十七年,商旅辐辏的广州城。 人烟繁稠的西关,街头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尽是达官贵人。 西关的一角,挤着一家门面装潢朴素名叫“普济堂”的医馆,医馆的主人是远近驰名的医师许厚天。 许厚天因医术过人,医德高尚,所以能在西关赢得一席之地。 暮春的午后,暖暖的阳光炽热地温柔着,穿过花树的缝隙,在“普济堂”的后院漏满了金黄的光片。 阳光照射在层层架起行行排开的竹架上晾晒的草药上,满院散发着淡而清冽的药香。 一个身着淡红小袄下系月华裙的年轻女子在轻盈地翻动着夏枯草,嘴角露出淡淡的笑。 纤细修长的手指捏着棒状的夏枯草,柔润和枯萎相映衬,越发显得女人的玉指纤纤。 午后柔和的阳光、恬适无忧的生活,这或者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安稳日子。 女人的眉毛微挑,手指剔动着夏枯草,微微地笑。 风雨过后方知晴日难得,她知足了。 突然,一朵木棉花“笃”的一声落在竹箩当中,恰恰在夏枯草的中央。 女人抬头仰望高大苍劲的木棉树,只见头上一片红霞如火烧灼。 可惜,一朵,两朵,三朵,枯萎的木棉花相继落下,在泥土上展现最后的一丝艳光。 女人捏着最后一缕艳光,一种淡淡的伤感涌上心头。她的际遇,不正和这木棉花一般? 她曾经是绣户深闺的娇小姐,继而是青楼艳绝人寰的花魁,最后是老大嫁入寻常百姓家,成为了医者之妇。只是她的夫君许厚天,人所敬 眼泪沁湿了眼角,内心的哀伤在泛滥,胸腔像被北风鼓起的风帆,微微有些胀痛。 凝望着手里的木棉花,女人的思绪散乱如风,朝四面八方飞扬。 记得多年前,一个暮春时节,一个少年,也曾捡起一朵木棉花对她说:“木棉花,《本草纲目》上有载,说它‘红如山茶,黄蕊,花片极厚’,据医书记载,木棉根可以收敛止血、散结止痛;木棉花能清热利尿、解毒祛暑和止血;木棉皮有清热、利尿、活血、消肿、解毒的功效,可以说木棉上下全身是宝……” 多年过去,少年的一番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让她牢牢记住了木棉的药用功效,只是,那个曾经搅乱她心潮如雨落池塘起涟漪的少年,他在哪里? 一滴眼泪落下,滴落在木棉花憔悴的花瓣上。 她嘲笑自己,新婚方才一月,她居然用眼泪来点缀她---柳月夕的新生。 “师娘!师娘!”清脆的呼叫声从前堂传进后院,是许厚天的女弟子---叶素馨来了。 柳月夕慌忙拭去眼角微微渗出的泪水,蹲下身子,将散落地上的数朵木棉花一一捡起,晾晒在光阳之处。 叶素馨闯进后堂,见到柳月夕,抿嘴一笑,在柳月夕的身边蹲下,用手指拨弄着木棉花,“师娘,你知道木棉花有什么用处吗?” 柳月夕一愣,轻轻摇了摇头,见叶素馨一面的笑意,知道小妮子意欲卖弄,“师娘不知道,你给师娘说一说。” 叶素馨拉着柳月夕在台阶上坐下。温暖的太阳光为他们多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叶素馨捏起一团轻若无物的木棉飞絮,半响不吭声。 柳月夕从侧面凝视着素日里泼辣的叶素馨,奇怪她的静默,“你怎么啦?不是要告诉我木棉的用处吗?” 叶素馨低下头,朝手指上的棉絮轻轻呼出一口气。 棉絮随风飘荡,低低地飞了起来。 柳月夕吃了一惊,这神情,百无聊赖,看似爱有所系,但情无所依,分明是小儿女的情态。 “你在想谁?”柳月夕轻笑着,“很难过吗?” 叶素馨吃惊地望着柳月夕,涨红了脸。 好一会,叶素馨才叹息了一声,惆怅不已:“师娘,往年,我都会用木棉的棉絮为师傅做一个枕头,为师哥缝一件薄薄的棉衣,今年看来,我省事了,师傅有你操心,师哥,出去快一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出去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我都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泪光泛起,在叶素馨的眼底闪闪发亮。 柳月夕恍然大悟,感情是小妮子喜欢上了青梅竹马的师哥,“你师哥?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出去那么久不回来?” 和许厚天新婚才一个月,沉默寡言的许厚天成天专注于病人、药材和医案中,对她这新婚的妻子鲜有谈论家世心事的时候。 “师哥其实是师傅的义子,名字叫颜西楼,十七岁那年,师傅就让他外出游历,说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那以后,师哥就喜欢上了游历,有一次,他甚至在外面逗留了三年才回来……”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多漫长的岁月。 柳月夕明白叶素馨的心情,情窦初开,日日若有所盼,若有所失,深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握住叶素馨的手,柳月夕感叹:“素馨,既然你喜欢你师哥,我会适时提醒你师傅,让你师傅探你师哥的心事……” 叶素馨大喜,女孩子的矜持寸缕无存,她抱住柳月夕,颤声说:“师娘,谢谢你……我想,师傅应该和师哥提起过的,师傅,似乎曾经在信里提及……” 这患得患失的情态,让人怜爱,也让人好笑。 柳月夕好笑,任由欣喜不已的叶素馨搂抱着自己,“只是……你师哥,他有没有自己喜欢的人?” 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她柳月夕断不能撮合一对怨偶。 叶素馨的身体一紧,继而慢慢地松开了双手,迷茫地仰望长空。 长空上,有一行大雁朝北而飞。看来,人不如雁。 “师娘,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慢慢的,叶素馨低垂了头,用手指搅弄着柔软发亮的长辫子,楚楚可怜。 “放心吧,你师哥应该快回来了,你师傅成亲了,你师哥还不回来么?”柳月夕搂着叶素馨的肩头,柔声安慰。 叶素馨展颜一笑,笑容如春水破冰,很甜美可人的笑容。 “对了,你还没有告诉师娘木棉花的用途呢?怎么?一提起你师哥,就将药材都忘啦?小心你师傅教训你!”柳月夕捏着叶素馨柔嫩的脸颊,忍不住揶揄她。 叶素馨难为情地将头靠在柳月夕的肩头,亲昵地依偎着,像极了一对姐妹。 “师娘就知道取笑人家!” “不是取笑你,”柳月夕搂着叶素馨的肩头,感叹地低语,“你知道不?有盼头,有牵念,这也是一种幸福,不过结果怎样,至少,你还有希望。有些人……例如……”柳月夕突然觉得喉头梗塞,她也曾经有期盼有憧憬,可惜,终究是昙花一现,“有些人,不能盼,不能想,那才是一件……最苦的事……” 柳月夕微微仰起头,试图让温热的阳光驱散眸底突然的潮湿。 “师娘,你……怎么啦?”叶素馨疑惑地拧着眉,“你……” 柳月夕警觉,这一个多月来,在宁静如水的日子里,她总是不合时宜的伤感。这是不是太不知足? “师娘”二字,已经注定她的沧桑她的无从选择。 “傻丫头,师娘能有什么?还不快说?木棉花?”柳月夕推了推叶素馨。 “木棉花晒干后可以入药,我们常将木棉花、鸡蛋花、菊花、槐花和金银花一起煎熬,然后调些蜜糖,可以清热、解毒、消暑去湿,最适宜在炎热的夏天喝……” 柳月夕微笑着倾听叶素馨清脆的话语,既然嫁入医家,她可不能是一个睁眼的瞎子,就算她不能成为许厚天的左膀右臂,至少,她该是他生活中体贴的伴侣。 “那,煎药有什么讲究?” 柳月夕下意识地打量自己的双手,这不沾阳春水的十指,从不沾染柴米油盐的滋味,今后,怕是烟熏了这撩人玉色。 叶素馨逮着一个可为人师的机会,得意了起来,“这煎药是有学问的,先将这五种草药放进瓦煲用三至四碗水左右浸泡一刻钟,然后武火煮开,最后文火煎熬,直至剩下一碗水左右,这药茶可就熬好了。” 柳月夕嫣然而笑,仔细聆听。“草药为什么要浸泡后才煎熬?” “是为了最好地发挥药效啊!其实啊,这煎药有很多讲究,比如要浸泡啊,浸泡多久?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的草药,浸泡的时间可都不一样,还有啊,什么时候服药,是热服还是冷服,要不要忌口,这些讲究可就大了,以后啊,你有的是机会学习……” 柳月夕静静地听着,突然一阵反胃,胸口窒闷无比,禁不住俯身干呕起来。 叶素馨一惊,轻轻拍着柳月夕的背,“师娘,你不舒服吗?” 柳月夕细长的柳眉拧紧,柔弱的身躯向前微倾,白皙的脸庞浮上一层红晕,她摇了摇头,“或许是夜里着凉了吧?没事的,你放心。” 叶素馨眨着眼睛,调皮地笑:“看来啊,师娘还真离不开师傅,瞧,师傅离开不到两天的功夫,师娘就病了……” 柳月夕嗔怪叶素馨的轻狂:“小丫头别胡说!” 叶素馨注视着柳月夕因干呕而涨红的侧面,好一会,惊喜呼叫:“师娘,你是不是有喜啦?” 柳月夕愣住了,呆了半响,羞红了脸,叱喝叶素馨:“胡说什么呀?” 一只手抚上胸口,柳月夕发现自己的心在剧烈狂跳,惊慌变成一只小鹿,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师娘,”因为柳月夕的叱责,叶素馨脸红了起来,辩解说:“你和师傅成亲一个多月了,有孕了也应该啊。来,师娘,我帮你把把脉……” “不……”柳月夕夺路而逃,快步回房,“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不,不会的……” 叶素馨莫名其妙,跟着柳月夕,却被关在了门外,“师娘,你怎么啦?开门啊……” 房门关上,清风和阳光被挡在了屋外。 室内,微微的阴暗,冷清的微寒。 柳月夕无力地背靠着房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慢慢地,她软软地沿着房门滑下,跌坐在地面上。 空洞的眼神从床上的大红鸳鸯绣被上滑过,那是尚未消散的新婚气息。 窗棂上的“喜字”也在时时提醒她新嫁娘的身份。 许厚天的衣物,叠得整齐,堆放在衣柜里,散发着男人的气味。 “月夕,我两三天就回来,你要记得照顾好自己……”许厚天,一个很温厚的男人,也许静默,也许疏离,但细心,对她呵护备至。 “不……”眼下的生活,虽然平淡如水,但至少宁静,不需要颠沛流离,无需日夜忧心,是经历沧桑后最后的归宿。 如果真有了孩子,这又将是一场灾难,让她尸骨无存的灾难。 “不……上天,请你善待我怜悯我……”柳月夕双手蒙面,任凭眼泪穿过指缝,点点滴落。 恍惚中,她记起那一夜,衣帛撕裂,乱发横飞,鲜血和着眼泪…… 一张脸,像梦魇紧紧缠绕着她,在逼迫着她,追赶着她,啃噬着她…… “不……不要……”柳月夕似是被人陡然抛进大海的深渊,无比恐惧但无力挣扎。 过往不堪回首,切莫再回头搅乱她的新生。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阴寒慢慢浸满了柳月夕的全身,毕竟是春末,似暖还寒。 抬头看窗外,天已经黑了,庭树的阴影在晃动,昏暗的月光苟延残喘般。 有人敲门,是叶素馨,“师娘,师娘,你没事吧?出来吃晚饭了!” 柳月夕惊醒过来,虚弱地想站起身子,却发现自己的双腿麻痹,行动艰难。 许久,她才慢慢地站起身子,挪到洗脸盆旁边,将棉巾浸落在冷冽的水里,拧起,紧紧贴着泪痕斑驳的脸庞。 揭下棉巾,柳月夕望向妆台,铜镜里,因夜色昏暗,她的脸部一片模糊。 “师娘?”门外的叶素馨有些不耐,“你没事吧?你看门让我看看……” “来了……”柳月夕磨蹭着打开房门,还来不及和叶素馨搭话,有人慌慌张张闯进后堂,惊慌大呼:“师娘……师娘……师傅他……师傅他……” 鲁莽闯进后堂的是“普济堂”的学徒小五。小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师娘……师傅他……” 柳月夕和叶素馨大吃一惊。 柳月夕上前准备扶起小五,“你师傅怎么啦?你不是和师傅一起上罗浮药市买药的吗?怎么突然回来啦?师傅呢?” 小五身体乏力,瘫倒在地上,眼泪如流水,抽刀难断,“师傅……我和师傅到了罗浮药市,今早寅时,师傅独自一人上飞云顶观日出,谁知道从飞云顶上摔下来……师傅……师傅他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小五的一句话像天外飞来的巨石,将柳月夕的心神砸了个粉碎。脚下的大地似乎突然崩裂,一道巨大的气流将柳月夕压向那深不见底的暗渊。 柳月夕眼前发黑,身子僵硬,喉头梗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厚天!许厚天!她柳月夕生命里最后的救赎…… 叶素馨大哭,抱住柳月夕,“师娘……师娘……师傅怎么会……” 小五的哭声,叶素馨的哭声,还有谁的哭声?是她柳月夕心底的哭声么?柳月夕恍恍惚惚的,如碎片散落一地的神智被一盏闪烁如鬼火的灯笼一点一滴地拼凑了起来。 那是什么?四个人抬着担架,灯笼明灭的火晃动在担架上一张白惨惨的布帘上,布帘上,依稀可以窥见渗出的血迹。 当担架在柳月夕的面前停下,一阵风吹来,拂动白色布帛,现出许厚天圆睁的双目,柳月夕才能勉强从咽喉里挤出来了两个字:“厚天……” 软绵绵的身子瘫倒在担架上,生者的身子压着死者的尸身,这当中的缝隙,是生死两重天! 柳月夕的眼泪滴落在许厚天的脸上,渗进许厚天的眼眸里。 新婚的夫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长相厮守!生儿育女!世俗儿女最朴素的愿望仅仅如流星一样划破了天际的黑暗,然后匆匆陨落。 “笃笃!”两朵凋零的木棉花掉落在许厚天的身上,憔悴的殷红映衬着惨白和晦暗,结局都是穿越在生死的轮回里。 撑起了身子,柳月夕泪流不止,伸手轻抚着许厚天的脸庞,这不是一张英俊的脸庞,却给了她最黑暗岁月里最珍贵的温暖,让她从此有家,从此不再漂泊。 这张脸,熟悉还陌生,亲近又疏离,到此刻,她才真正地抚摸着这张恩人的脸,可是,死者的亡魂早已飘散无踪。 心灵的剧痛抽痛了她身体的每一处,身体深处在烧灼,喉头在烧灼,柳月夕终于不支,摇摇伏倒在许厚天的尸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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