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若梦浮萍 柳月夕记得那一年,正是她青葱脆嫩的大好年华,如枝头半开的花蕾,隐约的蕊心还顶着一滴颤巍巍的露珠。 那时,正是春雨染红了桃花,春风剪出绿柳的时节。 柳月夕的父亲京官柳文翰被无端冠于贩卖鸦片的罪名,被迁徙南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危舟还遇顶头风,刚进入湖北地界,一个夜里,来了一群歹徒,将柳文翰活活打死,却留下了柳月夕。 一个晚上,大雨滂沱,山体滑坡,柳月夕从意图侮辱她的蒙面人的手里逃了出来。 一个人逃难的日子,艰辛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前路茫茫,后有恶狼,柳月夕无法预期自己的生死。 一个黄昏,柳月夕因为躲避歹徒的搜捕,一个人在荒山郊外蹒跚而行,当一条毒蛇游近柳月夕,尖尖的利齿钻进柳月夕的小腿的时候,柳月夕唯有用昏倒来逃避极度的惊吓和绝望。 待柳月夕醒来,已经是明月在天的深夜。 时隔多年,柳月夕既然记得那一夜,那个人。 那时,一间小屋,一点灯火,一堆干草,还有……还有一个纯朴的少年,他微笑的模样,和窗外的明月一样,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你醒了?”少年微笑着,“你已经昏迷了很久了。” 想起吐着蛇信的毒蛇,柳月夕心头发憷,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你不用害怕,蛇毒已经清除,你没事了!”少年将柴支丢进火堆里,“噼啪”一声,火星炸开,一瞬间的闪亮映照着少年温和的脸庞. “是你救了我?”或者是火堆明亮的火光还是少年温和的眼神,柳月夕骤然觉得身上微微的暖。 “恩,你身体虚弱,先歇着吧,来,吃一点东西,你该饿了!”少年的眼光带着怜悯,将身旁的水壶和干粮递给了柳月夕。 是饿了!这些天,餐风露宿,饥寒交迫!柳月夕默默地接过干粮和水壶,险险滴下泪来。 柳月夕将干粮递进口里,轻慢地咀嚼着。 干粮粗糙冷硬,实在是难以下咽。柳月夕回想起往日的锦衣玉食,想起半年光景,父亲莫名其妙地获罪,莫名其妙地死在歹徒的刀口之下,自己也成了丧家之犬,举目四顾,前路茫茫。眼泪沁出眼脸,慢慢渗入嘴角。 咸的眼泪,甜的干粮,交错在口腔里,糅杂成酸涩的滋味。 少年凝视着柳月夕,声音异常柔和,“不管遭遇了什么,你总得先让自己有力气站起来。吃吧,多吃一点。” 眼泪“哗”的一声,冲破堤防,柳月夕哽咽着:“我……我吃不下……” 少年叹息一声,接过柳月夕手里的干粮和水壶,“那你就歇会吧,夜深了。” 少年起身,揽住一捆甘草,铺在小屋的一角里,“你睡吧。” 是的,夜深了。柳月夕抬头,圆月似乎挂在窗边,清光莹莹。天亮之后呢,天亮之后,她该到哪里去? “你为什么救我?”两行眼泪滑下柳月夕的脸颊,“你救了我,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吧?” 一个不出闺门的女子,遭逢巨变,她该怎么办? 少年的手一滞,回头望柳月夕,眼神超乎岁数的沧桑,“救你,是因为我是大夫,至于你该怎么办?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世上,没有绝路,只要能活着。” “你知道什么是绝路?”柳月夕冷笑,原本,她害怕出现在身边的一切陌生人,可奇怪的是,对眼前的少年,她竟然没有恐惧,或者,是因为少年年纪与她相仿的缘故,或者是因为他救了自己,或者,是因为他温暖的眼神,“你知道绝望的滋味吗??” “绝望的滋味?”少年霍然转向柳月夕,火光里,阴暗着半边脸,他冷笑,“如果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家破人亡,这算不算绝望的滋味?如果,你家破人亡了,至少,你现在,不是八岁!” 柳月夕震惊,抬起满是细碎泪珠的长睫,“你……” 少年在火堆旁坐下,用木棍撩拨着火堆里的柴支,火光明灭不定,在少年的脸上跳跃着,少年缓缓叹息,“是的,在我八岁的时候,我家破人亡,但,只要活着,或者,还有机会去弄明白为什么会家破人亡……” 柳月夕的身体颤动,是了,为什么会家破人亡?但是,她怎样才能弄明白为什么会家破人亡? “别想了,先睡一会吧!”少年指了指干爽的草堆,“天还没有塌下来!” 一阵阵困倦袭来,像火光一样笼罩了柳月夕的全身,这些天,忙着逃离,在荒山野外里漫无目的地逃离,目不交睫!真的累了。 沾上干草堆,清爽的干草的味道直钻鼻端,柳月夕很快进入梦乡。 梦里,柳月夕梦见了父亲的白发,想一根根巨大的绳索一样,死死勒住了她纤细的颈脖……父亲胸腔里的鲜血溅红了她素淡的衣裙……歹徒的面孔……饮血的刀刃……滚滚狂泻的泥石流……梦境狂乱,最后只剩下一团迷雾,一点血色和一个名字! 名字?对,名字!傅尔海!父亲,临终最后的一句话就是“傅尔海”! “傅尔海……傅尔海……”血光在眼前闪过,三个模糊的字眼跳上眼帘! “傅尔海!”柳月夕惊跳起来,猛然睁开眼睛,“傅尔海!” 闭目养神的少年诧然睁开眼睛,皱着眉头,“你在说什么?” 一阵风从从门缝里吹进来,吹在汗涔涔的额头上,冷飕飕的。 “没什么……”柳月夕用沾满污泥的衣袖抹去额头的冷汗,将梦里提到嗓门的心缓缓沉入胸腔里。 傅尔海!柳月夕恍惚记得,他是父亲的得意门生,父亲曾多次提起他,说他人极聪明,官运亨通,仕途顺畅。只是自己未曾见过他。难道,父亲是要自己去广东找傅尔海吗? 对,去广东!就算是山高路远,沿途乞讨,她也一定要去广东,父亲,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心头的酸楚如暗夜流转,冷风萦绕着单薄的身体,柳月夕蜷缩着身子,将头埋在双膝之间,轻声悲泣。 少年叹息一声,站起身体,取出包裹里的一件长袍,轻轻披在柳月夕的身上。 柳月夕的身体颤动,惶然抬头,惊骇地望着少年。 少年怜悯地看着柳月夕,“你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少年不知道为什么会对眼前满面污秽,衣着褴褛的少女起了浓浓的怜悯之心,或者,是日间在荒道上,她奄奄一息的脆弱和无助打动了自己的心,曾经,多年前,他也曾病倒在荒野,几乎丧命。 长袍带着柳月夕陌生的气味,替她围起了薄薄的暖意。 柳月夕声音哽咽,“谢谢你……” 少年默然,朝火堆里投进细小的枯枝,拨亮了原本即将熄灭的火堆。 一时间,小屋里只有轻淡的呼吸声和树枝燃烧发出的“哔啵”的脆响。 突然,屋外的不远处传来了一个粗哑的嗓音:“大哥,前面有一间小屋,还有火光呢,我们歇会去?奶奶的,这些天老子的身子骨快散架了!” 这声音,是父亲颈上的屠刀,是那双淫秽的魔掌,是夜半的梦魇!柳月夕惊跳起来,身上的长袍抖落。 “你怎么啦?”少年捡起长袍,见柳月夕望着木门,身子触动干草,干草发出“沙沙”的响声! “是他们!是他们杀了我父亲!是他们!他们来了……” 少年深深望着柳月夕惊慌绝望的眼神,皱眉四顾,视线停留在屋角的高高的草堆上,“来,到草堆里去!”拉起身子抖动的柳月夕,将柳月夕塞进草堆了,“镇定,千万不要做声,记住了!” 柳月夕身体疲软,喉咙似被石块堵住了,逸不出半点声息。 少年细细一想,将高高的草堆收拾了一下,回身将火堆搅得黯淡一些,并在方才柳月夕歇息的干草上躺下了身子。 “砰”的一声,木门被踹开,三名大汉闯进小屋。 少年故作惊慌地坐了起来。 腰间佩带着刀剑的大汉目光如荆棘一样,凶横地打量着少年,“半夜三更的,你小子怎么在这荒野里过夜?” 少年战战兢兢地,“我是过路的人,错过了客栈……无意闯进了这小屋,就在这里留宿了。” 大汉见少年风尘仆仆,一个干瘪的包裹丢在干草上,对少年的话信了八分。“过来,小子,过来侍候大爷们!” 少年慌忙趋近火堆,给火堆添加了许多木柴。 一会火光豁亮,照亮了众人的脸。 “小子,将这几只野鸡烤了,大爷饿了!”一个大汉将手中血淋淋的山鸡往少年脚下一丢,“去,洗干净了来!” 少年弯腰捡起山鸡,转身正要走出木门,第三个大汉在身后抓住少年的长袍,阴沉沉地狞笑:“小子,看你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别耍花样啊,你要是敢跑了,老子将你剁了喂野狗!” 少年故作哆嗦,颤声回答:“是……大爷,小的不敢……” 说着转身出了小屋。 草堆里的柳月夕紧紧抓住自己的前襟,牙齿紧紧咬着下唇,生怕弄出声响来。 透过草堆的间隙,借着火光,一张凌厉的脸庞映入眼帘。 那张脸,胡须粗野,气息秽臭,曾经趋近她,啃咬着自己的肌肤。 几乎作呕,柳月夕慌忙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三人,是仇人!仇人,可是仇人在眼前,柳月夕痛恨自己不能为父亲报仇! 一个大汉“锵”的一声,拔出了鞘里的钢刀,埋怨:“妈的,要不是非要那女的活命不可,老子早就将那女的剁了,省得现在东奔西跑的,累死老子!” 柳月夕身体禁不住一颤,谁?到底是谁要父亲的命?是谁要她的活命? 刀光在火光下熠熠发光,刀光上的血色发出淡淡的血色,霍然映入柳月夕的眼帘。 痛!锥心的痛!恨!彻骨的恨!因为,那一定是父亲的血! 柳月夕狠狠地将尖尖的指甲掐着自己的腿部,隔着皮和肉,几乎要在骨络上掐出五个尖尖的指痕来。她害怕自己一个恐惧,一腔恨意惊动了这三个刽子手。她必须要知道,到底谁是杀害父亲的幕后指使。 时光漫长,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柳月夕只觉自己的身心就在火堆里煎烤着,“吱吱”声地冒着惊惧杀机的声音。可她无能为力! 泪珠蒙着了眸光,眼前是一片破碎的虚晃。 一伸手,准备抹去眼泪,谁知道伸手触动了身旁满满的干草,发出一声“沙”的响声。 三个大汉惊觉,“锵锵锵”钢刀出鞘,寒光凌乱。“谁在这里?出来……” 大汉的话还没有说完,少年突然出现在门外,他一手提着野鸡,一手捆着一把干柴,干柴带动了门外的干草,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啊!” 大汉打消了疑虑,钢刀入鞘,杀机顿时消弭。 柳月夕暗暗喘息,一手按在胸口,心跳一声紧过一声,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少年将手里的木柴往火堆旁一丢,怯怯地:“我看干柴快烧完了,就捡了一些回来。” 大汉懒得理会少年,将钢刀往身边一丢,“小子,快将野鸡烤熟了,爷们饿了!” 少年熟练地架起一个架子,将野鸡挂在架子上,再撩动柴火,专心一致地烤着野鸡。 柳月夕着急万分,看情形,这三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一旦给发现自己藏在草堆里,不仅自己命途堪忧,怕眼前的少年也难逃浩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三个大汉闭着眼睛休憩,少年专注着三只野鸡,随着火光的明灭,阵阵香气在小屋里弥散,三个大汉猛然睁开眼睛,饥肠辘辘地盯着渐渐焦黄的野鸡。 “小子,好了没有?想饿死大爷我啊……” 少年笑,手里不停地转动着野鸡,“大爷,快了,一会就好了……” 香气越来越浓了,柳月夕皱眉,无法阻挡扰乱她视听的香味,渐渐的,她意识模糊,混混沉沉的,竟然在草堆里睡了过去…… ******************************************* 冷!丝丝寒气,无孔不入! 睡梦里的柳月夕下意识地用双臂抱紧了身体。 “你醒醒!”有人在耳边呼唤,一个冷战,柳月夕骤然惊醒过来。 睁眼一看,少年正坐在自己的眼前,笑意盈盈。 “我是在哪里?”柳月夕惊慌四顾,只见眼前一片树林,树林里野烟迷乱,前方野渡无人,前村在雾气里隐隐约约里。 “我怎么在这里?三个人呢?”柳月夕隐隐记起野鸡奇特的香味,记起钢刀上的霍霍亮光。 她懊恼,居然就昏睡了过去,只是,她和少年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少年似是知道柳月夕的疑问,淡淡地:“我出去清洗野鸡的时候,在屋外发现了一种可用的草药,我只是将草药的汁滴在野鸡上,随着野鸡的烧烤,药汁可以弥散开去,迷人神智!等那三人倒了,我就用木板车将你推到这来了。看来,这草药的药效超乎我的想象。” 柳月夕惊骇,呆望着少年,内心一阵恐惧。 耳旁,风声细碎,扫过树梢,是黎明来临前的静谧。 少年好笑地看着柳月夕,淡淡一笑,“我和你说过,我是大夫,这世上的一草一木,在大夫的手里,都会有奇妙的用处。” 少年随手拨弄着身旁的一株草,“你知道这种东西叫什么吗?” 柳月夕茫然,在乳白色的月光下,打量着阴湿草丛里的枝枝蔓蔓,闺阁生涯里,除了刺绣就是诗书,再无其他。 少年笑了笑,“这叫瓜叶乌头,最喜欢生长在凉爽潮湿的地方,到每年的七到九月,将它的根挖起,去掉须根,晒干,就成了一味药材。” 柳月夕随意摘下了一片宽圆卵形的叶子,随口问:“那,药材的名字叫什么?有什么用途?” 少年靠在一棵树旁,闲闲地扯着树叶,“叫藤乌头,又‘见血封喉’,医书上记载,见血封喉‘性温,味辛,有大毒’……” 柳月夕大惊,手一颤,身体远远地挪开。 少年失笑:“你害怕什么?我刚才说了,这见血封喉指的是瓜叶乌头的块根,不是它的枝枝叶叶,你知道吧?这见血封喉名字虽然吓人,但是用处可大了,可以医治腰腿疼痛,无名肿毒,和癣疮等顽疾,药效极佳。” 四野野烟漠漠,偶尔有寒鸦在枝头鸣叫,但少年温厚的嗓音让柳月夕的心镇定了许多。 柳月夕怯怯地打断少年的话语:“我……不懂药理,不过……我想知道,那三个人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你放心吧,不到午时,他们三个怕是醒不过来的,不过,”少年望了望神情困倦、恐惧哀伤的柳月夕,“他们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抓我,我只知道,我爹……死了,被他们杀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柳月夕狠狠地将身边的一株草连根拔起,眸光比西边的星辰幽冷了几分,“可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要替我爹讨还公道……” 可是,要怎么讨回公道?眼下,在这烟水迷茫的旷野,她柳月夕甚至分不清楚东西南北! 当后院亭亭芙蓉化作一缕飘絮,没有人知道,命运的秋风会给她安排一个怎样的下场。 少年原本悠闲的眸光定定地停驻在柳月夕无边哀愁却又不屈的脸上,渐渐的,他觉得自己的心慢慢的,像被柳月夕的眼泪浸湿了一样,沉甸甸的。 “那,你打算怎么替你爹讨回公道?” 瞧柳月夕茫然无依的样子,少年就知道,这是一个二门不迈大门不出的闺阁女子,不像他,流浪的脚步曾踏遍千山万水。 “我……我要到广州城去,去找一个人……”柳月夕望着天际晓星黯淡,惊觉时光的流逝,站起身体,“对,我马上就走,我要到广州城去,谢谢你救了我,将来……将来有缘重逢,我会报答你的恩德!” 少年默然,靠着大树,眉头微拧。 柳月夕迈开步子,朝前走了几步,但眼前均是树木森森,野草蔓蔓,偶尔有流萤在眼前飞过,站在树草中央,竟难以分辨方向,她该往何处去?广州城,又在哪里?傅尔海,又在哪里? 素日读书,今日才知,原来,读万卷书,真的不如走万里路。 夜风清冷,浸满了柳月夕的全身,透心的凉。 两行眼泪滑下脸颊,渗进嘴角,苦涩不堪。 少年眼望着柳月夕身上污秽得已经难辨颜色的裙摆在风中微扬,散乱的发丝随风飘舞,消瘦纤细的背阴更是无限萧索,他轻轻一叹,站起身子,“走吧,我带你去广州城﹗”反正,他出来了很久,是时候该回去了。 柳月夕霍然转身,喜色掠过眉梢,继而疑虑,她迟疑了半响:“……为什么?你要这样帮我?” 少年叹息,苦涩而庆幸地笑:“你不用担心,我没有恶意,我之所以愿意帮你,那是因为……”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有那么一个人,牵着他的手,将他从绝望的深潭带进了一个家,一缕微笑漫上双眸,晶晶发亮,“因为,我曾经和你一样没有了家,你内心的苦,我懂,你也不用担心我心怀不轨,如果我有歹意,我就趁人之危了,所以,你大可放心。” 柳月夕诧异,很快的,她残存的疑虑渐渐被少年温和沉润的眼神所融化,哽咽声在喉咙里滑动,“谢谢你……今后,我会报答你……” 少年淡然,大步朝前,“当年救我的人,从没有指望要我来报答他!” 柳月夕长长舒了一口气,前面的少年,步伐坚定,背影挺直,像极了一棵树,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 走出寒林,眼前荒烟迷茫了半条江水。前途,一片黯淡,而退路却被生生截断,怕是今后,漂泊就是薄命红颜的归宿。 渐渐的,悲苦如水,湿了柳月夕的脸庞…… ********************************** 夜色,悄悄潜入卧房,寂寂无声。 眼泪的声音细细地抚慰着柳月夕的脸庞。 曾经刻意抹杀那一段暖色的记忆,毕竟,他,早就是是海市蜃楼般的飘渺而不可期待。但是往事不能随意抹杀,她柳月夕管不住自己的心。 那时,长路漫漫,两个年轻的男女,两颗年轻的心,两个日渐贴近的灵魂…… “你累了吗?来喝水……” “你放心,我会帮你找到你要找的人……” “夜深了,你睡吧,我来守夜……” “来,不用害怕,跨过了这座山,你离你要找的人更近了……” 如果,他不是在她最孤苦无依的时节出现…… 如果,他多一些粗野,少一些细腻…… 如果,没有千里同行,祸福相依…… 如果,不是命运坎坷,同病相怜…… 尽管,只是七个昼夜,尽管,连彼此的名姓都不曾留下…… …… 往事总在脑海里打转,这些年,一直找不到出口,原以为已经被困死在荒芜的暗角里,没有想到,今日,死灰复燃。 柳月夕伸手,抚着自己依旧光滑的肌肤,可叹,年华如水,要流入岁月的暗渠。 “师娘……师娘……” 是小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中间,还杂夹着孩子的哭声。 柳月夕恍然从绮梦中惊醒过来,一把抓过零落在地上的衣服,匆匆穿上身。 “什么事?”拢着凌乱的发丝,柳月夕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捧起盆里的冷水,浇上烧灼如火的脸颊。 “师娘,小师弟饿了!”小五哄着孩子,“在找妈妈呢。” 柳月夕叹息,心里隐隐地愧疚,孩子,她的孩子! 点着油灯,一时间,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一室幽暗。 系上面纱,柳月夕见自己衣着整齐,才挪动着脚步,打开房门。接过小五手里的孩子,问,“素馨还没有回来吗?” 今日午时,柳月夕让叶素馨带着绣品去了城里,怎么还没有回来? 话才说完,突然,院子的门被大力推开,是叶素馨回来了。 “师娘,小五,你们看,是谁回来了?”叶素馨叫嚷着,声音里分明悲喜交集,“是师哥回来了!是师哥回来了!” 师哥颜西楼,这几年,叶素馨连睡梦里也挂在嘴边的师哥!他回来了。 小五欢呼,顾不得腿上的伤势,一瘸一拐地朝院门奔去,“师哥在哪里?师哥呢?” 仿佛师哥颜西楼是他们的救赎。 柳月夕淡淡地笑,许厚天的义子回来了,或者,心里的疑惑,是不是有了释放的地方?许厚天的遗物,虽经历了两场大火,至今,还安安稳稳地躺在柜子最隐秘的地方。 孩子在怀里哭闹起来,响亮的哭声惊破了冥色的黯淡和冷清。弦月在空中,发出朦胧的幽光。 柳月夕低头,忙着安慰怀里的孩子。这孩子,幸好有自己的五分清秀,不然,叶素馨和小五,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脚步声渐渐趋近,沉稳又疲惫,柳月夕不禁猜测,颜西楼,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义母,我回来了!”声音有些暗哑,但熟悉!熟悉得让人心悸。 柳月夕的手一抖,手里的孩子几乎落地。 “小心!”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孩子,连同柳月夕的手一起! 身体发颤,柳月夕猛然抬头,恰巧对上了一双略带阴郁的眼睛。 真的是他!原来,他就是颜西楼,是许厚天的义子!那么,名义上,他该是自己的义子! 原来,所谓的命运,就是上苍对世人恶意的嘲弄,并以一意孤行的姿态横行无忌。 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柳月夕急急垂下眼眸,“谢谢!” 轻轻巧巧的两个字,却将柳月夕的声音碾得粉碎。 颜西楼讶然,那一双眼睛,清浅清澈见底,但涟漪荡漾,如水滴打在潭面。为什么?绝望?忧伤 ?难堪?还有一丝本不能与绝望忧伤难堪不相容的惊喜?还带着几分似曾相识的惊惶? 眼前的女人,不正是在山脚下给他指错路的女人吗? 但冥色晦暗,在四目交接的一瞬间后,就错开了视线。 将一丝疑惑埋在眼底,颜西楼恭敬地叫了一声“义母”。 “义母”!这是冥冥中,上苍给她和他最后的缘分么? 柳月夕低着头,微微颤抖的手轻拍着孩子的后背,“你回来啦……”柳月夕喉头梗塞,话语破碎不成句,好不容易挤出了一句,“你……先给你义父上柱香吧……” “好……”提起义父,颜西楼满怀愧疚,“我对不起义父,今后,我会好好孝敬义母,让义父在天之灵放心……” 柳月夕的心一阵绞痛,“我替你义父谢谢你……” 叶素馨又哭又笑,抱过柳月夕手里的孩子,举到颜西楼的面前,“师兄,你知道吗?这是师傅的儿子,叫许澄杏,师母说,将来,小师弟能继承师傅家风,做一代名医良医……” “师傅的儿子?”颜西楼满眼惊讶,伸手,却没有去抱孩子,他抚着孩子的眉眼,语气低低的,“真的是……是师傅的儿子?” 颜西楼细微的动作和言语刺痛了柳月夕,柳月夕身体一颤,猛然抬头,看着颜西楼,整齐的上齿紧紧咬着下唇,涩涩地说:“是,你师傅的儿子,你师傅走了,我给他生下了……遗腹子,不至于……让你师傅断了香火,许家后继无人……” 那双眼睛,眼泪飒飒隐入面纱,溢满了……太多的凄苦!颜西楼突然愧疚和心软,喃喃地说“义母,我在庆幸……庆幸义父有了……自己的孩子……” 柳月夕闭眼,忍住飒飒而下的眼泪,将孩子从叶素馨的手里抱过来,“素馨,做饭去吧……小五,将家里的母鸡杀了……招待你师哥……” 叶素馨和小五高兴地应了声,忙活去了。 柳月夕抱着孩子,勉强对颜西楼笑:“你来给你义父上香吧……你义父临去前的一个晚上……还念着你……” 回身,一脚跨过门槛,脚踝出传来阵痛,让柳月夕的身体失去了平衡。 “小心……”颜西楼见柳月夕的身子斜斜地晃动,忙伸手,托住了柳月夕抱着孩子的双手。 这双手!温热依旧!只是,人非昨日了!柳月夕忍住心头的惊颤,头也不敢回地抱着孩子进了简陋的厅堂。 厅堂里,许厚天的遗像,隐隐含笑,俯瞰着柳月夕,似乎在悲悯着似乎在提醒着,她柳月夕,是许厚天的妻子!是颜西楼的义母! 颜西楼深思地望着柳月夕的背影,他没有办法透过厚厚的面纱去窥见她的真容,但是,他却可以通过她的眼睛,窥见她内心的悲苦!一路来时,叶素馨已经将义父谢世前后的所有遭遇告诉了他,因此,他不该也没有理由,去怀疑一个为了保住义父声誉的可怜的女人,尽管她出身青楼……只是,她内心的悲苦,曾经,也有人在他面前袒露……何其相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