蚬壳冈,惠州一处地名,随岁月远去正渐渐被人遗忘,但蚬壳冈留下的故事,与惠州这座古城一样的韵味深长,如一只古老的洞箫,吹奏出悠扬的曲调。 蚬壳冈 眼下许多年轻人不知道蚬壳冈这个地名,蚬壳冈原址就在景色秀美的滨江公园南侧的西堤路附近。不知从哪个年代开始,唐朝?宋朝?抑或更久远?一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贫民,就靠捕捞东江或西枝江上一种特有的贝类——黄沙蚬为生,养活一家大小。他们将剔去蚬肉的蚬壳丢弃在房前屋后和道路两旁,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蚬壳越积越多,越堆越高,久如山冈般,故名曰“蚬壳冈”。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蚬壳冈除了有一间生产炮竹及烟花的工厂和一间公安局的看守所之外,居住在这里的就是靠捕捞黄沙蚬为生的贫民百姓,大大小小百多号人,宛如一个小小的村落。路人若经过这里,可看到家家户户门口端放着的大木盆或大木桶,内装着金黄金黄的黄沙蚬;也可听到那剔蚬肉的妇人,将一个个剔除了蚬肉的蚬壳 “哆”、“哆”丢弃到壳堆的声音。蚬属河鲜,那河鲜固有的腥味,就在大木盆或大木桶之间静静地飘荡出来,那是蚬壳冈独特的气息。尽管这气息混合着蚬壳冈上堆积如山的蚬壳枯去而散发陈旧的燥味,但在蚬壳冈生活的人看来,那是一种最亲切的味道,是他们生命中重要的印记,因为,捕捞黄沙蚬是他们从祖上传承下来的、赖以生存的命脉。蚬壳冈就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地方。 捞蚬人 东江,这条千万年来奔流不息的滔滔大江从江西安远县大垻头(山名)发源,流啊流啊,流经惠州,滋润着两岸富饶美丽的土地。在江水弯弯曲曲的拐弯处,它留下许多大大小小的沙滩。那取之不尽的黄沙又细又嫩又软,小小的黄沙蚬就在这极适合它们生长的沙滩上繁衍起来。东江水饱含丰富的矿物质微量元素以及适应鱼类、贝类生长的浮游生物和微生物,成为黄沙蚬吸取不尽的养分。天地之间就是这样的奇妙,天生天养。当年,连土生土长的惠州人也说不清楚,在东江惠州地段各处沙滩上,到底蕴藏生长着多少黄沙蚬?几十年前的捞蚬人只用一个词形容:满天满地。 每天清晨,蚬壳冈上的蚬壳堆还带着黑夜湿漉漉的潮气时,捞蚬人就开始一天辛勤的劳动。蚬壳冈当家的男人们摇着小船,带上捞蚬的工具出西枝江口,朝东江奔去(西枝江也有蚬,但不及东江多)。那工具是一根长长的竹杆,竹杆顶端安上一个铁丝织成网状的漏斗,捞蚬人称为“捞箕”。小船摇至江上沙滩旁,捞蚬人将捞箕插入沙里,拔起时沙漏出,蚬留下,漏斗中的黄沙蚬晶莹闪亮。一杆一杆又一杆,小船在江上轻轻地飘荡。 穿着布褂子,头戴竹笠的捞蚬人,眼睛紧盯着捞箕,甚至顾不上擦一擦因用力而渗在脸庞和胸前的汗水。他们祖祖辈辈在东江上捕捞黄沙蚬,见惯了风和日丽,也见惯了大风大雨,他们早已摸透东江的脾气。他们最清楚哪里沙滩的蚬多,哪里的蚬少;哪里的蚬个大,哪里的蚬个小;哪里的蚬肉质鲜嫩,哪里的蚬不宜捕捞。望着捞箕一网网捞上的蚬,捞蚬人喜上眉梢,多美丽的金黄小贝壳啊,那是捞蚬人眼中的金子。 卖蚬人 当太阳升至午后,蚬壳冈的男人摇着沉沉的小船,陆续地回来了,靠着水埗头把一桶桶的黄沙蚬卸下来。多么好,每次都满载而归。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那东江黄沙蚬总也捞不完,全靠它养活了一代又一代捞蚬为生的人们。男人将蚬交给女人就打着哈欠歇息去了,下来的活计就靠这些操持家务的婆娘。她们先将蚬用大木盆或大木桶浸上清水养上一两天,蚬要吐净泥沙才能吃。再将早两日捕捞的、已浸过清水、吐净泥沙的蚬分出大小,大的腌起来卖,小的用开水烫了,用小刀剔出蚬肉卖。 那活儿实际上一点不比男人干活轻松,每个要腌的蚬都要用小摄子挑开一点点缝,每天挑开多少蚬?数也数不清,即使手脚再麻利的女人,也得费许多功夫。挑好了,准备好比例适中的辣椒、蒜头、生姜,切碎了,再加上适量的盐将蚬均匀拌好腌起来,经过若干时辰,香味就出来了,蚬就可以拿出去卖。 此行当也造就了一些专门到山上采摘野芋叶的人,这些多是家境贫寒的孩子,他们将一叠叠采摘的野芋叶出售给卖蚬人包蚬用,用当今的话来说真是环保呢。他们自己既可以赚取一两毛钱用来零花或买纸笔墨,又生生让卖蚬人的竹筐担子点缀上翠绿的色彩。 穿街过巷的卖蚬人,是蚬壳冈上年轻的少妇或小妹仔,她们的腿脚比上年纪的母亲或祖母更有劲,叫卖时嗓子更清亮。她们戴着客家凉帽,帽帘垂至额前,挑着担子,扭着细腰从麻石路上走过来,担子漾溢着浓郁的香味。竹筐里金灿灿的腌蚬拌以红的辣椒、白的蒜瓣、黄的姜片,加上那野芋叶,真像一幅画,即使不买的人也会停下脚步看看,看看这如诗似画的腌蚬担子也够养眼的。“卖腌蚬哟!” “卖腌蚬!”声声清脆的吆喝穿过古老民居的大门和天井,飘入准备一日三餐菜肴的主妇耳中。是蚬壳冈的腌蚬来了,想吃蚬的就会赶紧解下身上的围裙,出门走到担子前。“嗬,好靓的腌蚬,试一个如何?”“吃吧,若不好吃不要钱。”这是诚信的卖蚬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上好的腌蚬只尝一个就知道,既色美味香又卫生干净,买回家当饭桌上的菜肴,也可当零食小口。于是,这古城青石大街和叮咚小巷,就这样一日又一日留下腌蚬鲜香气味的痕迹,走过卖蚬女人袅袅娜娜的身姿和荡荡悠悠的脚步。 吃蚬人 几十年前,惠州这座古城的人们,上至社会名流、下至平民百姓,谁没有吃过蚬壳冈人的腌蚬和蚬肉呢?若说没有吃过,就一定不是惠州人。 蚬肉,中医认为,它滋补明目,具有生津养阴的功效;老百姓认为它价格便宜,一般人都吃得起。确实,在过去人均低收入的年代,蚬是多么好的营养品,蚬肉丰富的蛋白质,不知帮助和解救过多少家境贫困的人们。 我儿时同屋居住的永安,他是我同宗的堂兄。这个当年面庞微黑、瘦弱的男孩,上小学三年级时就死了父亲,全家人仅靠母亲一份微薄的薪水艰难地度日。他母亲每天很晚才能回家,每天上班前就交给他一毛钱,这一毛钱是他和年幼的弟弟一天的菜金。聪明的永安知道蚬有营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每天都买蚬吃。有时买3分钱腌蚬回家,那只是一小碗,能干的他再加上几滴香油和酱油在饭上蒸了,蒸出来的蚬汁香喷喷的,他用一半拌饭,另一半给弟弟。有时也买5分钱的蚬肉,2分钱的油炸桧(旧时惠州人因憎恨残害岳飞的奸臣秦桧,把油条比作秦桧来炸,油条就叫油炸桧。后来又改叫油炸鬼),偶尔与伯母或婶娘要上一根葱。永安用铁锅爆香了姜片,倒上蚬肉炒一炒,再浇上一些水,水沸了,放上剪碎的油炸鬼,再加上一点葱花,飘出来的香味让住在隔壁年幼的我直流口水。永安长大后当了一名厨师,经营起家庭餐馆,腌蚬或油炸鬼煮蚬肉的菜肴一直是他餐馆一道风味菜。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江黄沙蚬,让当年许多和永安同样家境的人熬过了艰难的日子。 上世纪90年代初期,我的一位堂伯父从台湾回来惠州,住在西湖边的东江酒店。那时东江酒店周围有许多惠州风味的小食档,离家几十年的堂伯父颇有兴趣逛起了小食摊档。忽然,他眼前一亮,食档的铁锅里炒着黄沙蚬!多少年了,这久违的蚬一下子勾起他对故乡遥远年代的记忆,儿时他也去东江沙滩摸过蚬呢。他买了一碟炒蚬细细品尝起来,呵,正是他魂牵梦萦的故乡特有的滋味呀,他的眼泪流了下来。几十年来,他就思念这种味道,这家乡的味道!他把几只蚬壳包了起来,他要带回台湾,放到花园里的金鱼池,每天都看一看,让这家乡的味道永远陪伴着自己。 如今在惠州有些酒楼和饭店偶尔还可吃到蚬,但滋味和口感已大不如从前了。由于气候的变化、环境的变化、水质的变化和人为的滥捕捞等诸多的原因,事实上,东江黄沙蚬已经越来越少了,个大的、金黄鲜亮的就更难得一见。黄沙蚬似乎渐渐淡出惠州人的视线,渐渐远离惠州人的生活。 可我记住了蚬壳冈,因为那里的人和事,曾经与惠州百姓的生活密切地联系在一起;更记住了腌蚬、蚬肉那味百姓餐桌上独特的、又是极普通的菜肴。这些惠州地域民俗风情的一部份,已鲜明地烙上时代的印记,令人久久地、久久地回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