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惠州人称看守所,监狱等囚禁犯人的地方叫监仓。 老一辈惠州人都知道,惠州监仓在惠州府城(桥西)大菜园街,银岗岭山脚下,是一座很大的建筑。但除非局内人,知道里面情况的恐怕少之又少。我出生到长大都住在大菜园义仓,面对银岗岭,斜对面几十步就是监仓的西大门,出出入入,人来人往都在视线之中。我在“鹅城旧事”里说过,父亲生前曾有犯人家属央我父亲代写申诉之类文书,除此别无其他关系。父亲过世后生活失了依靠,母亲没文化,没有职业,只好养几头小猪聊以度日。其时粮价腾升难以为继,就是人一日两餐都不易,母亲只好央求监仓管事的,买监仓的饭挞(锅巴)。为了提取收集犯人和监狱人员的饭挞,我经常进出于层层铁闸之间,行走于高墙内外,也许因我年纪小监狱人员较少防范,得以走过监仓里面大多地方。 从银岗岭山脊最高处较空旷的地方望去,可看到监狱的概貌,但由于高墙的遮挡内部细处是难得看到的。乍一看,监仓倒象一座古城堡。虽然惠州深受日寇的破坏,但唯独监仓几乎没有明显受损的痕迹,仍然保留原有古朴的风貌。监仓逶迤在银岗岭山北的脚下,外围高墙有接近 监仓的高墙虽然沿着山势构筑,但里面基本上是一块平地(精准说法,随着山势应是东高西低南高北低)。分两个区,或称之为缓冲区和囚禁区。缓冲区主要是狱管人员活动区域,面积不足三分之二,是一大片空地,只长着短短的草。整个监仓只有一棵树是细叶榕,就长在这个区的东面远远的边上。记得45年日寇还没有投降之前,我家已从农村逃难回来,那时监仓铁门洞开,里面莽莽苍苍,野树杂草丛生,我还看见过日本兵进去割马草。现在的样子显然是让岗楼上的哨兵没有任何视觉的盲点。在这区内远离囚禁区的北面有四合院式平房是行政办公室。这个区有两座对外大铁门:一座朝西地处大菜园,几乎犯人都在这里出入。因为进入囚禁区最近,进门右侧几步路就是囚禁区的铁门,而其中一岗楼也正在这铁门一侧,监视犯人的出入。紧靠西大门的另一侧有一大水井,直径有 另一区是戒备森严的犯人囚禁区,面积约占三分之一多,在监仓最南端。监仓西大门的右侧几步远有一栋由西向东一字高墙与缓冲区隔开,有一座铁门通向缓冲区,这面铁门就在隔墙的西端,西大门的右侧,紧靠岗楼。这区大部在银岗岭山体包裹着,所说的两座岗楼其实就在这个区,但可以俯瞰整个监仓。一座在西北,一座在南偏东的高墙之上,成犄角之势,虎视眈眈地监视区内外一切动静,即使在夜晚仍可不时看到在岗楼的顶部四角亭里,射出监视高墙内外的射灯光柱。我没有发现在其他地方有宿舍建筑,岗楼也是下层监管人员住宿休息的地方,所以岗楼容积较大。这个区又大约可分为三个小区成品字型分布,一是放风区,由铁门进入一灰沙铺就的露天场地。二是生活区,其实主要就是做饭的地方。内有三个大铁镬,没有看见有小灶,可能高层的监管人员都不在里间开饭,下层的那些狱兵狱卒待遇也不怎么好,都是吃糙米(赤米),和犯人差不多,可能量和菜好一些。我不知道这些狱兵狱卒到底属于警还是兵,但都穿士兵的服装,那时无论是底层的警察还是士兵待遇都很低,有这样一首粤语歌:“前世无修今世来当兵,打生打死没人来可怜,有钱飞发(理发)没钱买熟烟,天寒地冻盖翻死人烂军毡……”,看来这里的狱兵算是好多了,他还可打打犯人的秋千。每天有一看守(狱兵)押解一轻刑犯人挑着箩担,到外面采购一些柴米油盐什么的,这就是一天的生活所需。在这小区忙活的都是轻刑犯,都不带刑具,也没有近身看守监视,活动较自由。但人一有自由思想就发散,想脱离牢狱之苦回到外面自由天地去也是人之常情。这里紧靠南外高墙,窝入银岗岭山体内,这墙外面就是上面所说的接近银岗岭山脊的部位。挖洞——外面是座山;攀墙——直溜溜的,里墙就有八, 在监仓的西大门外右侧岗楼下面有一简陋小房,只有四壁,那是停尸间。由于监仓内的严酷生态,经常都有犯人死亡,特别是抗战胜利后最初几年,每天都能看见犯人的尸体从监仓抬出。 惠州老城区的街道都是又狭窄又不平的麻石路,不能行车,押解犯人入监,或解送犯人外出,转监,抬死尸,甚至押解出去枪毙都是步行。即使必需用车把囚犯押解到较远的地方,也要步行几个街区才能上路。一行行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拖着沉重步履的囚犯;一阵阵斥骂声,镣铐的铿锵声,呻吟哀号声……还有囚犯家属撕肝裂肺的哭喊声。当年那一带的居民时不时要遇上这些令人患怵和恶心的场面。那时这一带居民就比较疏落,又没有路灯,阴冷漆黑的夜晚,在暗淡诡异的月色下,沿街到处是面目峥嵘的废墟和杂乱无章的荒草;监仓高墙和岗楼拖着沉沉的暗影象伸出魔爪的庞然怪物,说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停尸间,高墙根,流动着鬼火一样萤光的流萤;四围静寂得一根火柴枝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响声,而不经意间路边荒草丛中扑腾惊起一只飞鸟,伴随一声撕裂夜幕怪叫,胆小的真吓得半死,就是大人一般夜间都不敢轻易外出。 其实最令人背脊发凉灵魂颤抖的还不仅于此。记得在解放前不久,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们被一阵阵弃乎寻常的嘈杂声惊醒,随后又响起一阵阵枪声,在我家大门外就有来来回回的跑步声。大人不敢往外探头,我们吓得童颜变色。那一晚这些不寻常的举动持续了足足有两个时辰。一整晚我们全家人都在惶恐之中。第二天才从监仓里传出,说是昨夜有犯人企图越狱潜逃。监仓里的防范可谓水桶的四壁——滴水不漏,然而还有人铤而走险,真所谓“不自由毋宁死!”了。相信历史上绝非仅此一次,那些恐怖的喧嚣,那些不长眼的流弹,那些可能不期而破门入屋的逃犯,都是压在人们心头的大石。 “文化大革命”前我曾有机会进出北京的南城的一所监狱。一眼望去那真是很大很大,惠州监仓真是没法比,但就岗楼和外高墙风姿而论我觉得比惠州监仓逊色得多。监狱内有一些劳改工厂,我就是因这些工厂而前去恰谈业务的。犯人虽然没有自由,但可发挥自己一技之长,我与他谈技术问题的一位工程师就是犯人,内中一些工人也由原来外行蜕变成了内行,并以劳动和学习改造让自己获得新生。那时的惠州监仓似乎并没有劳动改造一说,大概在1947年曾在狱警人员押解下,犯人在西大门外,银岗山脚下,紧靠高墙外侧开荒种了点菜,旁边还有一口塘,条件非常好,但前后不到半年不知何故又扔荒了,还是我家一度接手种了薯藤(猪食)。当然,那些轻刑犯,即将释放犯也没闲着,烧饭提水替狱警们干些体力活。但似乎并没有劳动改造犯人的硬件条件,也没有一套劳动改造犯人的惯常机制,较重犯人除了每天短暂的放风,就是实打实的坐牢了。 岁月象流水湲湲流过,那已经是60多年前的事了。我无法迥避与监仓为邻的宿命;无邪的童年与监仓联系起来,也多少有点传奇色彩,因而也就造就了我挥之不去的记忆,其实与监仓有关的故事还远不止这些。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监仓的话题是令人厌恶的,免得大家不爽,我大概应该识相到此为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