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未到过下埔就不知现在的惠州。开放改革40周年,我想起了记忆中的下埔……
一
虽然我出生在惠州府城(桥西)大菜园,我的少年时代也一直生活在那里,但我的祖辈却在河南岸,因此我也算是河南岸人。我记得那时在河南岸还有一座祖屋,有几亩蒸尝田。是我们家族的公共财产,收益用以祭扫、供奉祖先。
所谓河南岸,它是西枝江南岸的一个小村。它的西边有一片平坦肥沃无人的草甸,这就是下埔。人多地少,又常患水災,河南岸人很穷,惠州有句民谚:“有女莫嫁河南岸,朝朝揩(担)草入城门。”大概正因常犯水灾,从未把下埔开垦耕种。
1945年抗战胜利以后,稍为安定,家里略作安排,母亲便带了我到河南岸去探望老屋的邻里亲属。我和母亲越过旧城墙改成的公路来到“沙下”,由北向南溯西枝江而上,穿过沙下的草地来到一条流入西枝江的小溪流,这就是“横江瀝”。按惠州人的语言习惯,瀝是比溪还小的河。但横江瀝并不小,大多时候1.5米寛的扒蚬船可以驶入纵深,那里水清沙白,河蚬多且丰腴,因此成就了不少横江人以蚬为业。我们来到瀝边,这里正是与西枝江汇合处,有较宽瀝水相隔,好在有一木桥横卧在水面,显然是临时性的,并经历战乱失修,已非常残缺,人行倒还安全。过了桥便是下埔。
去河南岸往常过桥后由西向东南方向,横穿下埔寛阔的草地的尽头便到了。当然从现在概念来说,也算不上路,只是草甸不碍行走吧了。但现时,顶在我们的面前的,整个下埔长满一人多高的茅草,莽莽苍苍,密密匝匝,连风都吹不透,像一幅无边无际的墙那样挡在前面,无法逾越!
下埔是一块河水的冲积平地,非常肥沃,战乱连绵,久无人迹,草长得很茂盛。但它周边是坡地和丘陵,是另一种生态。那里是土红色的风化土,贫瘠又不能涵养水分,虽有一些植物但长得矮小而稀疏,和惠州大多丘陵山地一样,远远望去像光秃秃的山包。于是我们只好沿着大埔的平地与周边山地的接合处兜一个大圈过去,显然多走几倍崎岖的寃枉路,也只能如此了。“草丛重密风吹荡,山荒静寂鸟悲鸣”,迥望四周阒无一人,间中只有几座孤坟,而下埔的草丛深不可测,真不知道藏有什么祕密,孤单无助的我们,真有些发怵!这时我才明白,母亲为什么把我带在身边——壮胆来着。可我不过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屁孩,能管什么用?我们把心都提到嗓子眼儿,闷着头不敢吱声匆匆走路……快近河南岸时也一样静谧无人。后来不远处忽然传来沙沙的响声,让我们心里打鼓……走近一看,才知道有一个汉子割下埔草甸的茅草。但他割草的方式与平时所见大不相同。他是用一种寛面长把镰(木把有近一米半,把与刀刃垂直),不用弯腰,只需双手握长把,左右一扫,草便随扫的方向纷纷倒伏。这又令我感到好奇,我想用这种方式割草大概也只有那时的下埔了。
二
与现在大多城市不同,惠州过去从来就没有一个大型政治集会、群众活动的广场。解放以后政治性集会很多,就凸显了广场的重要。那时重大群众活动大多挤在中山公园举行,比如惠州首次抓获的中学生美蒋特务分子,向全城学生认罪忏悔大会就是在中山公园,仅仅容是惠州城区中小学教职工学生,已明显地局促拥挤了,且只有两个狭窄出口,如有突发事件也不安全。那时惠州城正如有人描写的“一城山水半城湖”,再也难觅一块平整的空地了,下埔就成了唯一可供选择的地方。当时土改、反霸、镇反、抗美援朝、三反五反,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非常频密。这时的下埔已经不是莽莽苍苍茅草的世界了,是平整空空的草坪,很适合开群众大会。
三
1981年我从遥远的大西北回到惠州。虽然神州大地己经响过了改革开放的春雷,大西北仍然蛰伏着,并没有多大动静。但在广东巳经感到南风暖融融的气息。深圳已经叫特区了,在特区旁边的惠州,人们凝重呆滞的面容变得生动和开朗,谈吐之间都是开放改革的新鲜事,在街巷的深处不时飘出港台女歌星既陌生又动听的歌声,或者不经意间一个小青年挨近身来问你要不要电子表……
我在桥东塔子湖南边我大哥那里。另一个哥哥的两个孩子不知从那里弄来了一部彩色照相机,那是希罕的洋玩儿,大概是想让我这个大西北的土包子见见世面,兴冲冲地从桥西远远赶来,要给我拍几张彩照。这一带我是熟悉的,塔子湖的北面就是惠阳高级中学,是我读住三年的地方。一眼望去这一带都是非常破旧的民居,和我读书时似乎一点也没有变;湖其实是一个池塘,湖水污浊发臭比那时还严重,周边又满是垃圾,偶尔看到一堆竹丛却是乱糟糟的,怕是照出来的相像是三、四十年代的黑白电影,那不把胶卷糟蹋了?侄子说到河边去,那里有水有船有桥,或许还能拍到远山近树……
这是西枝江,我们来到东平西枝江大桥,整个下埔在隔江一望中。我很兴奋也很激动。我几乎快三十年没见下埔了!不是没回,但总是失之交臂。于是我不等照相情不自禁地跑过桥去……
惠州城里人到下埔去,并不是“自古华山一条路”。过去县城(桥东)人到下埔、河南岸一带就是走这条路,在没有桥之前附近有一个渡口,正常年月有小艇来回摆渡。自从惠州搞了新开河,这里水患基本消除,后又搞了西枝江大桥,天堑变了通途,下埔再不是往日无人的草甸了。
西枝江大桥那时虽然也叫大桥,但远没有现在那么宽阔雄伟。但它也仍然牵引着一条长长的公路,由北向南穿越下埔腹地延伸到远处。在下埔的公路两旁已经密密麻麻有了不少建筑。想必是应付城市人口的膨胀而匆匆忙忙,看来并没有长远考虑和周密规划也没有经过精心设计和专业建造,而是临时性的粗制滥造。东一搭西一搭,这边低矮丑陋平房无序,那边是叠床架屋无方。这里一圪泥土翻滚,那里一堆破砖废瓦横陈。公路是可以行驶汽车的,但我在那里逗留了足足有一个多钟头可没有看见一辆车经过……我不胜唏嘘,也非常感慨:三十年的时光不可谓不长,变化不可谓不大,这对我离开家园数十年的游子来说,还是感到有些空落:有变化但还是一张白纸!但我满怀憧憬和希望,不是有伟人曾说过,一张白纸能画出最好最美的图画吗!下埔这历史上的荒原也终于等来了它的发展机遇期。我想,开放改革这一如椽巨笔也应该在这里行云泼墨、妙点丹青了。我期待着,我想所有惠州人也都期待着。而且,这一天等到了!如今的下埔车水马龙,贫穷的旧貌已荡然无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