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采访郑伯是最有趣的事情。别看他近90岁高龄,一口假牙。一说话,时不时要用手扶一扶牙腔,但一点也不影响他的自嘲水平。他指着假牙说,全是假的,说话不能大力,一不小心,牙齿就会掉出来。说完自已先笑得嘎嘎声。笑完又继续拿自己开心:我这人啊,就是老鼠上称钩——喜欢自己称自己。哈哈哈。
生于1927年的郑伯,记忆力好得连我这个60后都自愧不如。他记得1945年那年在乳源当小学教师时,写在黑板上的打油诗——五月五日端阳节,师生揖别各回乡。有钱人家鱼和肉,没钱人家食粥汤。哎呀哉,哎呀哉,哎呀哉,冤枉……结果就是这首忘记抹掉的打油诗,暴露了自己积极靠近共产党的进步青年身份。当他节后从家乡赶回学校上课时,隔壁一个以打竹笠为生的老伯告诉他,前几天有国民党联防队的人来你宿舍搜查,还问,教书先生怎么样?我说人好得很。那个人还把你厨房的柴木都翻起来查看。那一年,郑伯17岁,没什么战斗经验。一听,心里慌了神,因为一些地下党的宣传标语和文件,就藏在柴木下面的地洞里。于是,上课时,郑伯佯装镇定地对学生们说,家里有事,放假一天。然后连夜逃回家乡,随同另三位爱国青年翻山越岭,投奔东纵游击队去了。从此,郑伯随着东纵游击队在佛岗、新丰、英德交界处的深山密林里,与国民党打拉锯战,兜兜转转,转眼就是4年。
他依然记得,1949年8月1日,北江司令部在江下村开大会。司令员上台宣布,从此,我们游击队正式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然后大家都上台表演节目。有表演白毛女的,还有一些村民把被子披在身上,扎两个角当牛角,就跳起了舞春牛。正玩得兴高采烈,突然有哨兵来报,有2000多名国民党从广州出发,围剿北江司令部,现在已到离此不到十华里的姚田村了。我插话问道,司令部当时有多少人?郑伯伸出两根手指,200多人,包括香港、新丰、英德等周边的战士。一听说敌人来了这么多人,大家都有些慌了。司令员却镇定自若,叫大家不要慌。把部队化整为零,分成几个队,分批撤退。我们同来的四个人,另两个被分到电台组,我和比我大两岁的张哥分到北江司令部革命干部学校去学习。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一个女声喊我们集合。听声音,知道是一位年轻女战士。当时我还在想,哦,这女的好厉害啊。后来才知道,她叫戴敏,中山大学高才生。
他清楚地记得,他们20多名学员跟着黄敏往茶园方向走去。山高林密,又不敢点火照明。他就紧紧拉住张哥的衣襟,亦步亦趋地往前摸着走。队伍拉得很长,为保证不要掉队,就从前往后一个一个地传口令。结果因为各地方言不同,传着传着就变了样。快到茶园司令部时,前方说,不要怕,不要怕,到了自己人的地盘。结果,传到后面,就变成了——敌人!敌人!——就像炸了马蜂窝,他们这些新兵心想,黑灯瞎火地走了一晚上,却走进敌人窝里了,那还不赶快逃命啊!大家四散开来,不辩东西南北。有的踩进水田里,拔出脚,鞋却不见了。哈哈哈。他跑着跑着,一脚踏空,原来掉进河岸下了。好彩被树藤网住。正懵懂着,噼里啪啦,继续有人掉下来砸到他的身上。没有光,看不清是敌人还是同志啊。他们就互相摸索。因为游击队装备简陋,战士穿的是对襟衣。而国民党穿的是有铜扣的制服。因此,如果摸到是对襟衫,他们就拥抱着互相安慰说,不要怕不要怕,我们是自己人。如果摸到是铜钮扣的,他们就把人往旁边一掀,拚命跑开。后来才知道,其实那些穿铜钮扣的是香港游击队员。
他居然还记得,当年香港游击队员唱的流行歌。郑伯说到这里,仰首向天大笑起来。然后双手在全身比划,说,第二天早上天亮了一看,我的全身上下,全是伤全是血,衣服也是东一个洞西一条布的,又冷又饿。到晚上,政治部林主任出来说,不要怕,粮食马上就来了,国民党已经回广州去了,我们今晚继续召开庆祝大会。然后,香港的游击队员又唱又跳:“太白山的石头硬又平啊,如果你要嫁我就跟着我马车来”——郑伯的广东普通话本来就不标准,加上又漏风,我费力地听了半天。总觉得这首歌,曲调好熟悉啊,可就想不起是什么歌。我就说,这歌怎么这么熟悉,好像“大坂城的姑娘”。郑伯在一旁肯定地点了点头,就是这首“太白山的石头”啊。我掐指一算,王洛宾的这首“大坂城的姑娘”成名于1938年,而郑伯听到时已经是1949年。恍然大悟,香港果然不愧是“东方明珠”,一直是流行最前线。
他还记得……如果不是时间太晚了,我还真想听他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战斗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