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
有志青年三洲田起义,无能官吏碣石镇调兵。
自肇乱两次之后,地方平静了数十年,各处乡村又有洪门的组织暗中活动,宗旨较以前为正确,完全致力于反清复明,酝酿已久,普遍及各处乡间,乃有三洲田起义革命一役。
三洲田地方,在归善县(今惠阳)南方,毗邻香港,乡内分为三洲田、禾场岗、南坑等三处,几乎全是廖姓,外姓的人很少杂居,丁口约共千余,有一教
清光绪二十六年,岁次庚子(公元一九○○年),有归善县属淡水墟人郑士良,由外洋奉
于是计谋已定,由廖庆发登高一呼,革命壮士纷集,群奉郑士良为元帅,日本人山田良政为参谋,廖庆发为先锋,廖萼楼为军医,廖荣钰为军需,唐梦尧为书记,定于闰
誓师之日,于村口设立高台,燃着香烛,插起斗旗,排列数百革命健儿,依照洪门仪式,自有一番参拜礼仪,然后交授就职典礼,廖庆发与各人当下行过参拜斗旗仪式后,随即在胸前挂起大红绣球,一个个威风凛凛,各健儿更摩拳擦掌等待。
号炮三声,齐呼出兵口号,震动山谷,先锋廖庆发一跃上马先行,全军向横冈方面而行。因此处要会合另一队革命壮士在途加入,乃直出新安(今宝安)县属的沙湾墟,这里墟中驻有清兵一哨,不意革命军猝至,全哨清兵措手不及,完全缴械,廖庆发传令不许伤害一人,只将各兵的辫子剪去,一律释放,是为革命军最初的一次胜利。
沙湾墟的官兵解决后,随即向龙岗淡水方面前进,乘夜突袭驻佛子坳的清兵,驻兵的严哨官不敢抵抗,仓惶挟着饷银百余欲逃,一经阻止即跪地求饶,各壮士仍将枪支收缴,将他们的辫发剪去,然后释放。此时缴得枪械稍多,人数亦日众,声威大振,明知城中兵不敢出击,乃在各处乡村游弋,以便洪门同志及绿林加入,优悠悠,往来无阻,遂令清兵捉摸不定。
风声所播,惠州府县两城大为震动,惟当时人民不知什么革命,因满清皇朝以丰恩异族入主贵,以封闭保守专制招入门,使之数典忘祖,不识不知,拖着脑后一条辫发,做满人奴隶以为荣。自太平天国被灭后,以为皇室中兴,出自天命,上酣下嬉,成为积习,一旦鼓敲动地,响彻云天,仍是照古老调相传说,又是反贼乱啦!哪知是有主义的洪门志士干出来的革命起义呢!!
惠州府知府沈傅义、全省陆路提督邓万林惊惶失措,白日闭城,急令城中保甲长勒令全城百姓担运砖石,不分日夜,堆集城墙囗囗上面,以作抵抗武器。想见古昔战争的情形,大概是此样的。
撰述人的祖居三梁乡,有宗人梁慕光是由日本回国,担任革命左翼先锋,派人暗中入城联络,此时我虽在幼营中,亦略知其事,异常兴奋。偶有一夜,明月当空,听得西城一带,哭声震天,人声鼎沸,纷扰不已,母亲颤声唤我起床,看是什么事,但经过许久,不见异动,情形亦自然平息下去。
原来城西居民不知因何误会,自相惊扰,彼此闻风误传,遂造出一场纷乱,因为自古相传,打破城池,必有屠杀一番,大肆劫掠,所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故老的遗留口碑有太平天国时的翟火姑,集众十余万,攻城年余,亦得保全。自是以后承平相安已数十年,民间绝不知兵,此时突然鼙鼓震天,自难怪官民互相惊扰啦!况城中的兵丁全是市中贩卖小民,不知战斗,与唐代的指腹为兵无异。而且持有枪械的防军,又零星分驻各地,城中全无抵抗的兵力。
当天亮后,我特去西南城一带观看,因此处对正飞鹅岭,是个险要地点,为保障全城的命脉,城内筑有一座炮台,和城外飞鹅岭对峙。吾人在下面望上去,有几门后膛古老大铁炮向着城外,炮台已经破了一个大缺口,满缠着藤草,具见平时并无人到,武备废弛,可以概见。
此时在炮台的下面,有几个穿市民便服的老者,内中有一个手持短棒,击起一个大鼓,咚咚作响,不知他是什么用意。城墙的洋桥上面,有几个穿起马甲(背心)的号衣,号衣上面有个勇字的圆圈,污旧到几乎看不清楚,这就是绿营的兵丁,他手上全无武器,年纪都有四五十岁,还是神气十足,很为认真的在洋桥上一面行,一面口里叫起:“守着!看着!瞧着!望着!不断的叫起,彼此是相呼应,行来行去,令人看到发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染有神经病,正在发作呢!这就是当日绿营兵勇的情状。当时城里确实没有抵抗能力,倘革命军敢作突袭战略,直迫而至,实不费吹灰之力,必能得手,惟此时革命军力量未曾集有能战的大队,为慎重计,故此只在府城各乡村游戈,以召集绿林民团加入。因此城中虽谣言纷起,市面仍然安定,绝无纷乱,城门虽闭,尚留有大东门不关,过一度浮桥,可与归善县城相通,其余乡人入城亦可自由用长绳在城墙吊上吊落,谁也不管。至于革命军在四乡怎样行动,我人在城里,亦很难知得详细,据一个乡人姓李的,他是住在距城不远的麻溪乡,入城来向吾人报说:麻溪乡中耆老,为乱事在祠堂里集议,欲以自保,而乡中的少壮,早已将土炮摆在村口,塞满弹药,预备自守。不料正当会议时候,革命军已到,各人闻知,争相惊逃,鼠窜狼奔,一时全村妇孺哭声震天,异常混乱。几个大胆的青年在村口发了一炮,隆然巨响,革命军将大旗一招,散开待战,谁知并无下文,且人迹全无,静寂下去,于是革命军再集队入村,前行的有几个高声大呼:“我们不是杀人放火的匪徒,乃是首领孙文救国保民的革命军,借路经过,你们不要惊怕”,直行而过,不断有人接着也是这样说。李某听了,才敢在门隙里偷瞧,见各军多有枪械,全是便装,总数约有千人,内中亦有骑马的,有几乘山兜跟在后面,想是上级的人员了,以后亦不知他们去了何处。这是在城里得到部分真实的情形。
第三段
出奇谋 革命军平潭大捷;
中巧计 清提督蔗地亡师。
有卸了任闲居的提督刘邦盛,向两广总督德寿(满洲人)自告奋勇,愿在东江一带就地召集新军出击,限日急速成军。刘本是前任驻惠州提督,对于城乡各处民间颇有好感,欲乘此一机会建功复职,在总督面前猛吹牛屁一番,获得允许,立即赶到惠州招兵。四乡无赖游民果然应召而至,在极短时间,便集得逾千人。他因急于邀功,全不训练,当时我曾往招兵的七营公所观看,见新兵一到,即发给枪弹,随即出发,会同派来防军喜字哲字等营同行,浩浩荡荡,沿泗江而去(泗江亦名西江,即东江的支流,在惠州东门汇合)。军行至离城四十里的平潭地面,此处沿江一带俱种有甘蔗,高逾人首,一望无际,清兵经江边行过时,不意蔗田里枪声顿起,弹如雨至,又看不到敌人,无从还击,一时大惊,争相逃命,豕突狼奔,全军大溃。
当下清兵的左面便是革命军囗囗囗在蔗地,左边是大江,除跳下江中外,即无从可避,不是中枪而死,便是溺毙江中,□□□□或能逃得性命,□□□□□□被失败的兵丁回头一冲,慌忙跳下,弃轿逃命,返回城中。
原来革命军已进抵距城六十华里的平山墟,旋接“草鞋”(洪门的探报暗号)报道,清兵由江边直行杀到,郑士良元帅立即命令先锋廖庆发带所有精锐战士,星夜疾走向惠州城。返囗二十里,预先埋伏在蔗田内面等候,又指定林海山所部,携带大旗在远处瞭望,见清兵行过蔗地边隅时,即将大旗竖起为号,又令曾捷夫携带爆竹,如见大旗竖起,即燃串爆,以通知伏兵放枪射击。清兵果然中计,贸贸然由江边行过,竟至一击便全军溃散,足见军中俱有突出人才,并非毫无学识者可比。(此一节用计击溃清兵的内情,乃民国初元,在广州市见到林海山等老前辈所面述。)又因原定战斗计划,此时并不欲占据惠州,一心按照
“所购军械,为外国友人所误,虽到厦门,亦无法接济,要军中见机,自行进退。”士气乃大颓丧,停顿在三多祝墟内。
离三多祝墟数里,有大乡村黄沙洋,村内萧、杨两姓分东西两面聚居,共有数千人,平时因小故曾起冲突,迭经械斗,久不相安。此次有泗江下游的上洋围绿林首领杨发,率所部中途参加革命军,黄沙洋杨姓以同宗关系,派人向杨发请求进军黄沙洋,以便凭藉大军力量,从中向萧姓报复。此时正值接到无军械接济的密令,成了各自为政的情形。杨发逐率所部自行前进,刚巧与惠州府沈傅义中途相遇。杨部远见一行骑从人役兵丁,立即发枪射击,沈傅义突遭袭击,乃从来没有见过的事,一时大惊失措,慌忙跳下大轿,一面急走一面脱卸袍服,日夜不停,抱头鼠窜,遁回城中,只余兵丁十余名跟回,狼狈莫比。
沈本是合资捐纳出身,(原满清末造,贿赂公行,猾黠的人逐有集合资本捐官的怪异举动。他们推定一个合于官场条件的人出名,暗里即是一个公司的司理,另有会计执掌财权,照所立合约分利。此种异想天开的买卖,想是脱胎于阳翟大贾的奇货可居,末世官场龌龊,竟有这种的黑暗方面。)但捐纳出身的必有一些本领。因为若无才能处理事务,也必不为出资合股的东家所推举,所以往往由捐班出身的小有成就,便可加捐升迁。末世官僚政以贿成,诚非虚语,沈府自狼狈逃回后,公然对人说:“本府此次得到平安回衙,真正好命运:第一、好在本府的儿子没有去;第二、也得本府自己有胆量;第三、好在兵丁没有完全跑光,沿途保护回来。”观此亦可知官场的大概了。
第四段
争械报假数,郑士良望天长叹;
一场遭遇战,吴祥达坐地升官。
革命军进驻多祝墟后,命令各街道的民居店户要在门口点起一盏油灯,以示洪门传统的老教条,表现反清复明的意义。墟内尚称平静,惟四乡则混乱非常,报仇掠夺,所在俱有,而尤以黄沙洋为甚,萧姓被杀害颇多,革命军虽知,亦无从禁止。
驻陆丰县属的碣石镇总兵吴祥达,奉命率所部回惠州,必要由三多祝经过,不意正与革命军相遇。初见漫山遍野,插满种种式式的大小旗帜,不禁大惊,方欲后退,随见所接触的全是零星小数队伍,抗拒不力,于是又不愿退,但又不敢进。
吴祥达本是湖南的流浪汉,以走江湖卖膏药为生,后来投军,积功升至总兵职位,是个身经百战的老粗,他有一种书符念咒的邪术,说是极能医治炮弹创伤,以故跟随他的兵士异常勇敢。此时目观战情,亦不明底细,只有极力支持,混战到黄昏,再无人与之抵抗,始敢入多祝墟,仍不知是谁胜谁负,诚恐别有阴谋,造成陷阱,且所部不过数百人,不敢在多祝墟宿营,立时乘夜赶行十余里,至下游增光墟才宿营,可知他是个老军务的识见。这一次的无意遭遇战,哪知正是造成吴氏官运亨通的际遇,不久便升为全省陆路提督。
原来革命军已决定暂时分散,以保全实力,不意与吴祥达一场遭遇战,各部分别遣散。有日本人山田良正奉中
三洲田各乡是拜旗起事地点,由前敌散回的部众,已经毫无斗志,只有各自藏匿。清驻虎门水师提督何长清、檄调游府陈良杰等向三洲田进击,不鸣一枪,便入到乡中,逢人即杀,如割草管,将所斩首级分悬在老围、禾场冈、南坑各村口示众。吊起的人眼叠河串珠,似悬灯结彩,令人十分恐怖。一面又放火焚烧,村中房屋全遭毁灭,夷为平地。廖姓子弟,除出发从军阵亡不计外,此次退到乡中的,有廖庆发及他的儿子廖宏与廖萼楼、唐梦尧等数十人,俱一同先后殉难。
清兵又派千总何文甫刘刽池在香港截捕。最初拿获廖育昆一名,以致逃到香港的大起恐慌,隐形匿迹,其他在内地未逃的更不敢出。后来因廖育昆无人指证,殖民地政府不准引渡,他们才陆续暗中外逃,这是不明国际公例所致,然亦挽救生命不少了。
各人逃难吃尽艰辛,辗转去南洋各埠以及法属大溪地等处,别创一番新世界,获到更为良好的生活地位,成为他日革命之母的华侨。三洲田诸好汉,逃外图存,前后不过十余年,由庚子至辛亥,又由革命健儿。而变作致力国事的华侨了,正义钟毓,彪炳汉族大义于人们之前,殊令后人景仰不己!
以上三洲田一役,本人虽不是自身经历,然所见所闻属实,才与记载,并根据官方记录以及亲身参加当日革命战斗的林海山、曾捷夫及其堂侄其光与充任军需的
两广总督德寿的奏折
(上衔略)窃查惠州土匪肆扰,钦奉电旨垂询,经奴才将康孙各逆勾匪起事,及咨饬水陆各军,剿办情形,于闰
本年八月初间,奴才访问归善县属三洲田地方,有康孙逆党勾结土匪起事,并在外洋私运军火至隐僻海入,转入内地,当以逆党主谋意图大举,实非经常土匪可比,且查三洲田地方,山深林密,路径迂回,南抵新安,紧迫九龙租界,西北与东莞县接壤,北通府县二城,均可窜出东江,直达省会,东北海丰昆连,亦系匪徒出没之处,非派营勇四面到达,难期迅速扑灭。
爰咨水师提督何长清,抽拨新旧靖勇,及各台炮勇,共足一千五百余人,先由新安之深圳墟向北兜截,直抵三洲田老巢,防扰租界,复派大小兵轮,在洋面游弋。莫善积率喜勇于闰
逆首孙文,伏处香港,时施诡计,而三洲田匪巢,以郑士良、刘运荣等充伪军师,蔡景福等充伪元帅,陈阿怡等充伪先锋,何崇飘、黄盲福、黄耀庭等充伪元帅,旗帜书大秦国及日月等悖逆字样,各匪头缠红巾、身穿白色镶红号挂,甫于闰
当归善会匪势力鸱张之日,闰八月廿五夜,匪攻河源县城,知县唐镜沅,竭力抵御,匪退黄沙砖瓦窑,廿七日黎明,王石生带队掩至,纵火围攻,斩贼百余,焚毙无算。
和平本驻广毅军一哨,匪首曾金养,率众焚烧南门城楼,营勇围练齐出,刀战一阵,斩匪首曾金养,生擒数十名,匪始溃散,此又惠州各属会匪响应,各营勇获胜之实在情形也。
奴才伏查逆首孙文,以漏网余凶,游魂海外,乃敢潜回香港,勾结惠州会匪,潜谋不轨,军火购自外洋,骗诱编及各属,竖旗叛逆,先扰逼近租界之沙湾墟,意在挑启中外衅端,从中取利,其凶险诡谲,实与逆党康梁勾结长江两湖会匪同时作乱情形,遥遥相应,虽官军乘其未定,先已兜截,使两路之匪,不能联合一气,归善之匪,未能窜越一步,然犹狼突豕奔,横厉无比,戕杀弁勇,掳捉官吏,各路会匪,仍敢同时并举,云集响应,罪大恶极,无以伦比,仰仗朝廷威福,将士用命,旬日之间,群凶授首,协从逐渐解散,地方转危为安,城池租界,均未扰及,不至召外人口实,尤为始料所不及,其伪军师,半已伏诛,而逆首之孙文,与谋之唐梁各党,初则优匿港澳,继则窜迹外洋,前已照会港澳各洋官,密拿惩办,即不能克期就囗,当亦不敢潜回。(下略)
按德寿的奏折,所称康孙勾结等词,乃当日昏庸官僚迎合满清的口语,其对党人内蕴,茫无所知,已可概见,至于旗帜书大秦国及日月等,更属捕风捉影的讹传,即平潭败仗一节,亦无附近乡人加入,而对刘邦盛所招的新兵,本是出击的主力,则只字不提,岂不是与我所说的,有所不符么,刘邦盛本是自告奋勇,以邀军功,不料全军败没,丧失饷械,依照军律,已是城灭挫拆,子王不能无罪的了。何以德寿竟有任好待孟明的度量,未免太过离奇,要知这是满清官僚的一件奇秘,原来刘邦盛败后,自知不得了,立即向总督交出一笔名为赔偿军械的损失,他的数目多少,自非局外人所能知,而总督德寿亦以两方皆便,在奏折内绝不提及,成全了官官相卫,面面俱圆的官场奥秘。特将此事实,补述于此,以作明证。
三洲田这次有名的革命事迹,乃是
本篇所志,至此为止,本人以未曾亲身参加三洲田革命之役,当然仍有挂一漏万的感觉,以后所记,全是自身经历事实,特先注明于此,以分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