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梦真是使人烦恼。在恼人烦梦之中，菲律宾独立之梦已醒，惠州起义之梦亦逝。菲岛事件为人所共知，而惠州起义之事则尚未为人所晓。我唯有再一次学痴人说梦吧！

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六月，孙先生和我们从横滨出发前赴香港时，预先传令广东部将，命他们召集壮士六百人于三洲田的山寨（三洲田在广东大鹏湾附近，从香港舟行约一天），船抵香港，又重新发出号令，订出大体的布置和措施。随后孙先生从香港经西贡赴新加坡，我们待办完香港的事后亦直趋新加坡，与孙先生会合，然后拟定具体的方针步骤，再回香港，取近路密行入三洲田山寨。然因突然发生了新加坡疑狱事件，我和吞宇被放逐五年，孙先生和其他同志也无法藏身，只好同船回到香港。

这时三洲田山寨已建立起来。六百名壮士已经聚齐，洋枪只有三百枝，子弹每枝三十发。不过党中有人暗结广东省城某营的队长，约好用重价秘密购买其武器。孙先生于是拨款进行此事。一面又命人购买小火轮，以便直入三洲田山寨。这时香港总督突然下令，我和吞宇又被放逐。虽曾计划冒险潜入大陆，但因警察防备甚严，终未能实现。事既至此，孙先生唯有令同志固守三洲田山寨，以待后命，而自己则不得不和我们同船回转日本。

孙先生回日本后，几个月来东奔西走，虽然进行了不少计划，但十事九空，一无所成。而三洲田的壮士则粮食日渐减少，以至不得不逐渐分散各地，寄食于同志家中，只留下八十人保卫山寨。数月以来，邻近村民有误入山寨内者，皆被拘留不许走出，以防泄露机密。因此，附近村民看见凡入山寨者有进无出，渐生疑念。谣言亦因之而起。说：“三洲田山寨中有人谋反。”一传十，十传百，渲染夸大，终于说成有数万人马。于是两广总督命水师提督何长清率虎门防军四千人进驻深州^①，又命提督邓万林率惠州府城防军进驻淡水、镇隆，以扼三洲田之出路。清兵闻我军势众，不敢冒进，表现得颇为疑惧逡巡，不知所措。我军虽然声势浩大，而实力却非常薄弱。如果敌人以八千之兵猛进，则势必被擒。因此，寨外的同志深为忧虑，致电孙先生请示进退。孙先生传令道：“如机密已泄，应暂行解散以避敌锋。”三洲田的壮士深知敌情，故不敢立即前进，又以无险可恃，亦不愿遽离山寨。再度请示孙先生道：“如能将弹药送到广东某一地点，明示其处，便能一鼓作气，突出重围，接此弹药，以击敌军。”这时孙先生正在台湾。再传令道：“若能突围而出，可直趋厦门。到厦门当有接济之法”。孙先生命我们进行送〔械〕准备就是此时。而背山的劣迹也因此而暴露。

孙先生的命令尚未到达山寨，水师提督何长清已调动前队二百人进驻沙湾，欲进横冈以探三洲田。我军早已探知此事，坐以待敌则不利，不如先发制人，以丧敌胆，用振军心。领袖黄〔福〕^②率寨内八十名壮士，夜袭沙湾，杀敌四十余人，余敌完全溃逃。俘获洋枪四十余枝，弹药数箱。于是我军大振，天明乘胜追击，欲直逼新安县城。这时刚巧郑将军从香港带来孙先生的电令，乃改变军令，取路东北前往厦门。这时我军已行至中途，闻令折回集于横冈，与日前聚于三洲田之壮士六百人会合。而大股的同志五六千人则多聚集于新安虎门之间。这些同志本来计划同三洲田的壮士合力攻下新安。因中途改变命令，本队拟取路东北，以致未攻新安，并失去彼此会师的机会。这就是严守远方命令的失策。

自此以后，郑代黄为司令官。沙湾一战之后，敌军虽然败走，但其主力尚未受挫，拥三千之众驻扎淡水，镇隆又驻兵一千。而我军不过六百，有枪支的只有三百余人。因此，仍在平山龙冈一带招揽民众，得千余人。没有枪支的使用戈矛以助声势，随即向镇隆出发。这时敌人已进兵佛子坳，扼险以迎我军。我军命持戈矛的在前以张声势，持洋枪的分左右两队，匍匐上山，至敌军两翼，一齐猛攻。敌军大惊溃走，我军乘胜追击，杀伤甚多。这一战俘敌兵数十人。敌将杜凤梧亦被生擒。俘获洋枪七百余枝，马十二匹，旗帜、号筒、翎顶等不可胜数，并获弹药五万余发。当晚我军驻扎镇隆。

这时有同志从惠州来，报告情况道：“博罗城的同志未能起事（这一股同志预备攻惠州城）。清兵陆续前来已有五六千人。提督刘邦盛、马维祺、莫善积之辈已到；郑润林、刘永福辈不日也要到来。敌兵到齐，将达两万之众。”郑知寡不敌众，不敢进攻。次日拂晓率队向永湖进军。是日途中只有两三次小战斗。晚上至永湖宿营。这是沙湾战后第五日。

先是，郑曾命令全军秋毫无犯。因此，沿路乡民，箪食壶浆，夹路欢迎。战斗枪声一停，则爆竹之声随之而起。贡献财帛，赠送牛羊，不可胜计。父老赞叹道：“革命军兵从来没有这样严肃的，实在是仁义之师。”同志来投者多至数千人。

第六天拂晓，从永湖出发，行数小时，突然遇上大队敌军。这是淡水的退兵和惠州派出的士兵会师于此，为数约有五六千人。我军人数大致与敌相等，而洋枪只有千余枝。但我军士气极盛，确有吞灭敌军的气概。持枪的军士争先向前进，猛击敌人。战斗达数小时之久，敌军大败，向四方溃逃：有的逃向惠州，有的逃向淡水，有的逃向白芒花。敌军提督刘万亦负重伤。我军四面追击，俘获洋枪五六百枝，子弹数万发，马三十余匹。生擒敌兵百余人，一律剪去发辫，充作军中夫役。

当晚整队向白芒花前进，天明到达。这里已没有敌人踪迹。村民踊跃欢迎。投军而来的同志有五六千人。至此我军共计已得一万余人。当天在这里准备粮饷，做远征准备。这是第七天。次日黎明起程，开始向厦门进军。一路未遇敌军。只因人多事繁，纪律不整，行程十分缓慢。而且沿途村落，房屋甚少，难以收容我军，只有连夜搭起帐篷宿营。至第十日，这一夜行至崩冈墟，才住宿于人家。此处也没有敌人。第十一日黎明在沿河一带遭遇敌人，我军据崩冈墟为垒，布阵接战，敌军应战者七千余人。相持不下。我军彻夜固守营垒。第十二日情形如昨，彼此相持不下。入夜我军派小部队进袭敌营，自夜达旦，敌军稍退，我军齐出追击。苦战数小时，敌军终于败走。日落后，我军收队再入横冈，收拾行李准备起程。此日一战，我军弹药将尽，并且尚需长途行军，故不能追击敌军。而缺乏弹药确系司令官所最忧虑之事，唯有急行至厦门以望外来的接济。然而这也是一场空想。背山之罪，岂可谓轻！

第十四日，拔队起程，当晚至三多祝投宿。第十五日，四乡投军同志甚多。前后总计达两万余人。是日分置队伍于多处，以便筹集粮饷，盖因从三多祝至梅林之间，四五日的行程中皆无大村庄，不得不以粮食供应不足为虑也。第十六日从三多祝出发，当晚至白沙。

第十七日，将起程时，有人从香港经海丰前来，传达孙先生命令道：“情势突生变化，外援难期。即至厦门，亦恐徒劳。军中之事，由司令官自决行止。”这就是因为背山事件，不能运送弹药，台湾也发生了不许孙先生入境的事，以致贻误军机。军中接到这封信，士气受到很大打击。于是召集各领袖举行会议。经众议决：“厦门的接济既然不成，不如退出沿岸，渡海重回三洲田山寨据守，设法由香港购买弹药，然后向西北会合新安虎门的同志，一举攻陷广州城，作为根据地，以发号施令。”于是解散于邻近附从的军士，令各自归家。只剩下持洋枪者千余人，分成海陆两路，回转大鹏。这时三洲田的山寨尚未落入敌手。水师提督何长清，仅移其深川^③的军队驻扎横冈。因此，同志们计划进袭横冈，欲生擒何长清。但是军费缺乏，粮食不继，又无法购进子弹，以致虽胸怀奇计，亦不得已而解体。呜呼！是谁之罪！？

在这次战役中，我军阵亡者只有四人，他们皆为革命军而牺牲。然而回顾往事使我特别痛心的，是史坚如和杨飞鸿的遇难，以及我日本同志山田良政^④的失踪。

我被硬石打伤，蛰居不忍池畔疗养时，孙先生来访，拿出一封信给我。我接过一看，是史坚如的噩耗。信中说：他在广东省城被官兵捕获，不久便牺牲于断头台上。呜呼，胡为至此？他年方弱冠，貌美如玉，温柔若处子，而抱忧天下之志，暗中与惠州革命军联系，只身潜入广东省城，进行放火，并向清督抚官邸投掷炸弹，炸死二十余人，令官员人等胆战心惊，为惠州革命军的进军顺利发挥了牵制清军的作用。以事泄被捕，终于被处斩首的极刑！

当我们在香港被逐回日本时，中日两国同志来送别的人很多，史君也来了。临别之时，吞宇以日本刀相赠。他很高兴地接过想要带走，因警官监视甚至严，考虑了种种方法，终于把刀柄纳入长袖之中，把刀身藏在洋伞之内，连声呼妙，然后挥动右手，顾盼微笑，向我们作别的情景，至今犹历历如见。如今其人已逝，悲夫！

图1  惠州之役（1900年10月-21日）起义军与清军交战地图

惠州事件结束后数月，革命军败将郑弼臣〔即郑士良，弼臣为其号〕逃来。他已脱去满服而换上西装，剪掉发辫，散发披肩的外貌，宛如变了一个人，实令人不胜感慨。他又带来了一个噩耗，道：“当革命军开始攻打惠州城时，日本同志山田便前来投军协助。及至革命军将回三洲田时，竟失踪不见。实使人系念不已。”至今已两易星霜，依然杳无音信。他的命运，更令人不胜忧虑。山田居华多年，熟悉该国情况和形势，性温良而寡言，志高迈而热烈。当惠州事起，单身由上海驰往投效，由此可见其志气不凡。他究竟逍遥于如何的天地之中呢？但愿他仍在人间。

图2  山田良政像与孙中山撰书《山田良政先生墓碑》

数月后又接到一个噩耗。说：“我党领袖杨飞鸿，客寓香港，遭遇刺客的毒手而惨死。”接着又接到详细情报。说：“官方悬赏四万两以购他的首级，遂有无赖贱民应征，将他刺死。”^⑤又谓：“因香港政府搜索凶手甚急，两广总督恐其嗾使之谋暴露，乃自行捕获凶手处斩。”总可聊以告慰杨先生于地下吧！不，越山楚水如不长复唐虞之世，他们岂能瞑目？这种理想何日方能实现？啊！何日方能实现呢？

回顾半生，只是一梦，而且完全是失败的梦。追怀梦迹，痛恨难堪，惠州事件又失败如此。每思至此，就是吃背山之肉，喝背山之血，也不能解我恨。啊！岂止我一个人，凡是同志共道莫不如此，又何况孙先生呢？然而反躬自省，都是自己不明不德所致，不能完全归罪背山一人。是的，责彼不如自责，求人不如自求。呜呼！我该终身遁入空门吗？

遁迹空门固然可以。但是，我的儿子处在什么境地呢？他们居无家，食无粮，身无衣，托身于外祖家，我的妻子为此不知如何痛心？我不能够抛弃他们，自己去游山赏月。我一向受过许多人的情义，才走到现在的道路。尤其两三个小家庭至今被累到破了产或将要破产。例如松荣酒家、对阳馆旅馆、香港七号，近者如留香女士，都被我弄得窘困不堪。我不忍为自己摆脱尘世，而将这些责任和情谊也一同抛掉。不错，现在留香女士的家已经垮了一半，她几次典当了唯一的糊口资本——华美衣服，来弥补一时的生活所需。因此在母女之间也曾几次惹起了激烈的争吵。“白混了这些年、没出息的姑娘，只会跟熟客混，就是没有本事。”这是母亲责骂女儿的话。“娘才没出息，是谁叫女儿当艺妓的？你还我以前的清白身体。”这是女儿回答母亲的常用语。我有几次想脱离她家，但因我爱她太甚，又为情义所拘，总是犹豫迟疑。这样一来，她家越来越窘，留香的美服放在押店库里赎不出来，再也无法拿起三弦，弄姿作态去赚钱了。至此我越发沉陷于道义和爱情的深渊。

在我寄食于留香家的当时，我预想不日将会重入大陆，叱咤风云。但事情终未如愿。岁月荏苒，时不与我。然而我仍然怀着一缕的希望，同╳╳、╳╳等人有所密议，但这希望终亦成泡影。我的命运已入穷途。不错，穷则不能不变。我应当如何变？我遂先向留香吐露一个新的梦。

【注释】

① 深州，应为深圳，广东省地名，乃香港入中国的陆路唯一海关。

② 黄福；广东省惠州府归善县人，又名盲福，三合会首领，深具资望。长期居于婆罗乃。一九○○年，应郑士良之命归国，率领会党参加惠州起义。在郑抵达以前，被推为革命军大元帅。袭击沙湾成功。惠州事败后，再返南洋。〔参看冯自由《革命逸史》（三）第五九页〕。

③ 似为深圳。

④ 山田良政（1868—1900年），号子渔，青森县弘前市人。青森县立师范学校毕业后，入东京水产讲习所，为第一期的毕业生。后于东京昆布会社工作。一八九○年（明治二十三年）调往上海支店，在当地学习中国语。甲午战争之际，任陆军通译官。戊戌政变发生，曾助梁启超亡命日本。一八九九年（明治三十二年）七月与孙中山首次会晤，即服膺孙氏的学说，襄赞其革命。一九○○年（明治三十三年），出任南京同文书院教授兼干事。夏，晤孙中山于上海的朝日馆，参与惠州起义的策划工作。其后即奉孙中山之命至惠州，加入郑士良的起义部队，作战而死，成为日本志士为中国革命殉难的第一人。民国成立后来，孙中山赴日亲为山田良政在弘前的墓地树立自撰自书的碑志。其弟山田纯三郎在孙中山有生之年，亦追随左右。

⑤ 据冯自由《革命逸史》（一）《杨衢云事略》，杨乃死于刺客陈林之手。

本站编者注：本文原载〔日〕官崎滔天著的《三十三年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