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轩又要出诗集了,嘱我写序。
我虽然一直关注诗坛,主编的《厦门文艺》“诗情画意”栏目,每期都要编发来自全国各地的诗人作品,但自1990年开始,就不再写诗了。没有创作的切肤之感,还有作序的“资格”吗?可是,我们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能开口拒绝吗?
硬着头皮也得写啊!
好在我对他比较了解,包括他的文学创作、为人处事、奋斗历程等。我虽无“知人善任”之力,“知人论事”应该差不太远吧。
王子轩原名王建新,早年写诗也用本名,自从改换门庭曰“子轩”,诗歌就写得风生水起、遍地开花了。看来使用笔名真是一门学问啊!不过呢,我还是叫惯了“建新”,记得好些年前,他在《厦门文艺》发了一组诗歌,稿费寄了三次,从王子轩到王建兴,再到王建新,才得到当地邮局工作人员的认可,获准取出。
子轩的人生颇富传奇色彩,干过工人,当过编辑,搞过业务销售,任过职业经理,做过香港一家上市企业高管,如今是一名记者,落魄时还曾“亡命天涯”……这种人生历练,其实更适合于写小说:阅人无数,见识个性不同的各色人等,笔下人物定能栩栩如生;步随景移,时空转换,走遍大好河山,经历曲折,稍加虚构,情节便可跌宕起伏,步步惊心,令读者爱不释手……可是,他选择了诗歌这一体裁加以表达。一米七八的个子,高大魁梧的身材,却在低到尘埃的俗世里找寻诗意,所谓铁骨柔情、铁腕柔心是也。子轩的一颗诗心,不知吸引、打动了多少读者!近来他又写起了散文,仍是诗意盎然,在我看来,其实就是一些没有分行的诗歌。
子轩这辈子,走过无数乡村、城市,但他生活时间最长、留下足迹最深的地方只有三个:出生之地咸宁农村,转型之地黄石工厂,落脚之地惠州报社。这三处,既是他的生活之源、情感之源,也是他的创作之源、灵感之源——从鄂州到黄石、惠州的过渡与迁徙,也是他诗歌创作的源泉、升华与收获。
子轩起步很早,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创作了。三十多年来,他的诗歌,我大多读过。早年的作品,虽然稚嫩,但已露出一股旺盛的生命气象。上世纪80年代,文学有着一种轰动效应,一首诗歌、一篇小说的打响,往往意味着某位诗人、作家的“走红”。在当时,写诗是一件十分高雅的事,人家一听说你是诗人,马上就会肃然起敬。当然,写诗的人也多,有人调侃道,一片树叶落下,往往就能“砸”到几个诗人。于是乎,就出现了不少伪诗人,刻意造作,摆出一副与世不同的狂放姿态,写出的诗歌,也是扭捏作态,不忍卒读。
子轩也大碗喝酒,也率性疏狂,也潇洒倜傥,但都出自本性。诗歌写得质朴,毫不做作,全然出自本心。语言的口语化,似乎与诗的典雅不搭界,这就是他的风格。现代诗多用白话,看似口语、随意,实则经过打磨与萃取,丰富而凝练,一点也不亚于贾岛的“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子轩在保持自己风格的同时,其实在不断转型,不断突破。写到一定的程度,创作会遇到“瓶颈”,超越自己有时比超越他人更难。一位进取的作家、诗人,必然遭遇这种情形。找到“突破口”的,便涅槃升华、脱颖而出了;若被卡在“瓶颈”处,也就意味着创作生命的终结。子轩也不例外,但他成功了!这一突破期,几乎与人类新旧世纪交替同步。那段时间,他在黄石、太原、北京之间“跑”业务,虽然四处奔波,却在不停地写。质量参差不齐,但有几首读后,令我惊喜不已,那些长短排列的诗句,内里已有“诗眼”“诗核”“诗魂”之象了。而真正完成这一转型,是在定居广东惠州之后,整体创作有了质的飞跃。特别是近期发来的一组诗歌,令我刮目相看,已写得相当成熟,堪称精品。这组诗歌,也收在了新诗集中。
《把一只蝴蝶捂怀里》选诗一百二十多首,可谓子轩近年来创作的重要收获,一颗纯粹诗心沉潜、积淀后的结晶,透着一股顽强的生存意志、执着的艺术追求、深沉的生命思索以及独特的艺术价值。
他写乡土,却不同于传统的乡土诗人,请看《秋黄,是一种心情》:
秋天很黄
这一点,我是确信的
黄色的秋天
很适合恋爱
这一点,我也是确信的
我在秋天里
等待那个穿越夏天
走过来的人
她的发梢上还沾满夏天的花瓣
暗地里的开放
留到秋天
秋天很黄
这一点,我早有准备
不等秋叶落地
我就伸出了双手
接住这个季节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那片耀眼的黄色,令农人欣喜,令游客赞赏。而秋天在子轩心里,唤起的是温暖的爱意,诗中的“她”,其实是泛指。秋天的黄色充斥视野,于是,诗人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接住这个美妙而神奇的季节。这一结尾,既纯朴自然,又大气磅礴,可谓神来之笔。其他如《鸟》《秋收》《丰收》《一只悬浮的蜻蜓》《有关昆虫的记忆》(组诗)也是如此,细细品读,是一种美的享受。
子轩的诗歌能深入肌理、切中肯棨,在于他对所写对象细腻而深刻的感受与体验。比如喝茶,于他而言,既是解渴,也是品味、鉴赏与感悟,于是就有了《绿茶》《茶道》《在逸草堂品春茶》等诗歌。以至喝到后来,终于从茶汤中“悟道”:“茶道是很哲学的一种存在/它的每一道工序/每一个手势/都是中国结中的一个扣/紧紧地拴在/三皇五帝的奢靡和优雅之中/扣在文人雅士的/风月传情之中……”(《茶道》)他对所写对象的准确把握,在于全身心投入,简直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如诗歌《听雨》:“我一躺下/雨,就来了/雨来的时候/下得小心翼翼//我几乎是在雨声中/一点点,被夜蚕食的/像你侵入我的身体//雨下得不紧不慢/从容得让人焦心/我把背朝向你/恰恰不是为了躲避。”
子轩不少诗歌,透着一股淡淡的幽默,或令人捧腹,或会心一笑。他在《我被90后00后毁了》一诗中写道:“从此,一个叫建新的男孩/就成了有‘子轩’这个‘字’的男人/从23岁那年一直到90后出生前/我几乎独享‘子轩’这个‘字’/给我带来的荣耀/很多人说这是只能在琼瑶小说里/才能看到的名字//忽然有一天/一群70后80后妈妈/盯上了这个名字/纷纷给他们的90后00后儿女们/取名叫‘子轩’/子轩一夜间成了烂大街的‘时尚’/我躺枪在一帮70后80后/爸爸妈妈的手里。”拿名“建新”与字“子轩”作“味精”自我调侃,令人忍俊不禁。这种笑,不是一笑置之,笑过之后,还会让你回味思考。
其他如《年味》《存在》《进化》《青苔》《母亲》《九头鸟》《黄梅戏》《母亲的酸笋》《会飞的文字》等,也深得我心。
著名歌手毛阿敏有一首名为《思念》的歌曲红遍全国,当年几乎每人都能哼唱两句:“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子轩将诗集取名为《把一只蝴蝶捂怀里》,是否受到《思念》的启发?不同的是,毛阿敏的那只蝴蝶只是飞进窗口,而王子轩则将蝴蝶“据为己有”——捂在了怀里。其实,书名源自诗集中的一首同名诗歌:“这样一个冬天/蝴蝶的冬眠从翅膀开始/在我的怀里/深藏着一个春天//蝴蝶在贴近我胸口的地方/抽丝结茧/我能感觉到它的体温/正一点一点逼近/花朵的开放……”子轩的“捂”,是冬天季节,在蝴蝶翅膀的颤动中感受春天的来临,在蝴蝶体温的传导中看到花朵的开放,还是一种耐心而持久的等待。只要提及蝴蝶,人们就会想到庄周梦蝶,想到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想到许许多多有关蝴蝶的翩翩意象……这种美丽而高雅的昆虫,已被无数诗人吟咏,而子轩却能别出心裁,写出自己眼中、心中的“蝶变”,难能可贵。
子轩歌颂美好,并不讳言生活中的缺憾,也不回避人们不甚喜爱的对象。比如组诗《蟑螂》,他一口气就写了三首。第一首写蟑螂的本色——肮脏与贪心;第二首写它的正面形象,蟑螂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小强”,不仅孔武有力,而且机智勇敢;第三首《诗人是蟑螂的同类》,将它与诗人“并列”:
蟑螂习惯在黑暗中
奔跑、聚餐、嬉闹
蟑螂的世界充满探寻
充满好奇,充满先知先觉
蟑螂穿过暗夜
并在黑暗中苏醒
这跟诗人没什么两样
诗人是一群
深夜出没的蟑螂
他们把灵魂的触须伸入黑夜
深入已知和未知的事物
诗人是一群生命力顽强的蟑螂
他们在零点以后集体复活
诗人爬行在各自的空间里
集结,争吵,和好
诗人是一群弱肉强食的昆虫
他们的习性与蟑螂
没什么两样
子轩以蟑螂作喻,写出了诗人鲜为人知的侧面;从诗集之名《把一只蝴蝶捂怀里》可知,其实他更以蝴蝶象征诗人。蝴蝶是自由、美丽、美好的化身,我们常说的“蝶变”(或“蜕变”),即指毛毛虫在蛹中蛰伏、裂变,这一突破茧壳、成为蝴蝶的瞬间,是一种由粗砺到精美的过渡,从丑小鸭到白天鹅的升华。
子轩的诗,看似平白如话、平淡如水,实则意象斑斓、精辟入里、寓意深刻,写出了事物的多重性、复杂性与丰富性,令人思索,予人启迪,回味绵长,值得推荐。
注:作者曾纪鑫系国家一级作家,《厦门文艺》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厦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专著三十多部,多次获国家、省市级奖励,作品进入全国热书排行榜、畅销榜,被报刊、图书广为选载、连载并入选《大学语文》教材,全国媒体广泛关注、评论。有“实力派作家、学者型作家”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