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他的故事讲完了。那些重复了一生的打鬼子故事,是他教育儿女不忘历史的特殊方式。
父亲16岁在山东老家沂蒙山区参加游击队,18岁入党。从八路军、新四军到华东第三野战军,可谓身经百战。参加过著名的鲁南战役、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和渡江战役。幸运的是父亲从未受过枪伤,唯一受伤那次是在1943年初。
一天,他们游击小组与鬼子遭遇:“小鬼子人多,我们才十来个人。我是组长下令快撤!散开跑!大家边打边撤,最后我们仨被小鬼子追到一个悬崖边。子弹很快打光了,眼见小鬼子追上来了,我说了声跳!仨人就跳下十多米高的悬崖。”密集的枪声在他们身后的悬崖边上疯狂作响。
父亲醒来时躺在一棵大山枣树下,鲜血染湿了一大片草丛。头重脚轻的父亲起身动了动四肢,见还能动弹,心里暗喜。可哪来那么多血迹?他用双手摸了一圈头,湿乎乎的全是血。从赶来营救的同志那儿得知,跳崖时父亲的头挂在了一颗山枣树上,伤口很大、很深,露出了里面的骨头。也因此减轻了落地的阻力,得以生还。父亲的后脑勺上隆起了一个鸡蛋般大的包,伴随了他一生。
父亲跳崖的故事像画面一样,幼年起就鲜活在我格外崇拜他的脑海里。之后的岁月里,这故事又听过无数遍,每次还会提问,比如:“当时你怎么想的?;那么深,跳下去就没命了!”因课本里的英雄人物做出英勇壮举前都有一些高尚的想法。而得到的结论通常令我失望:“哪还顾得上想!小鬼子都追上来了……”再后来,在我多次固执地追问下,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答案:“事后想过,不跳会被打死或活捉,最后还是死!小鬼子那个坏啊!不可能让你活着!”父亲每说至此,牙咬得咯咯响。
狼牙山五壮士的故事是我们这代人耳熟能详的。父亲同样的壮举也让我们儿女们引以为豪。庆幸的是,和父亲一起跳崖的还有一位生还者,当时摔断了一条腿。
父亲17岁逃离家后,直到1982年爷爷去世时才回了趟蒙阴老家。不是父亲不孝,实在是事出有因。父亲参加游击队时还是个孩子。一天夜里有偷袭行动,不料父亲回家取干粮时被爷爷奶奶逮个正着。早就等着教训这个整天见不到踪影的长子呢。两人趁父亲不备,五花大绑将父亲捆在了磨坊里,扫把、木棍一顿暴打,非要问出他神出鬼没到底干啥坏事去了。因组织纪律,父亲怎么都解释不请。老人问不出所以就把父亲反锁在磨坊里,一人轮流在门口守着。天色渐暗,快急疯了的父亲还没挣脱。误了行动可不是小事!好在总等不到父亲的队友找到家里,在把守的奶奶脸上看出些端倪。他悄悄绕到磨坊一侧,卸掉木窗,营救父亲逃了出去。从此一别,直到40多年后父亲才踏上回乡之路。当然另一原由是,爷爷奶奶一生都没余地地要求父亲放弃一切,回老家种田……
父亲生前最喜欢看的电影是地雷战。父亲也是造地雷的高手。他经常讲:“地雷当时可是咱消灭小鬼子最有力的武器!那时游击队武器装备少,比小鬼子落后太多。”父亲当时造的多是石雷,地雷形状有方、圆、椭圆和不规则的。那些石雷发挥了不小作用。父亲说游击小组那时除了偷袭鬼子据点,多数时候是配合上级组织掩护老百姓转移。“小鬼子对咱老区实行三光政策,多次扫荡。他们见人就杀,能抢的都抢走。临走还一把火把能烧的全烧掉,没来及走的老人也被他们活活烧死!我们每次得到消息,一部分人掩护乡亲转移,留几个在鬼子来的路上埋地雷,炸得小鬼子胆战心惊!”
抗战时父亲参加过县里的民兵爆破训练班,当过爆破模范。后来1947年解放战争时,新四军山东军区司令部政治部为父亲颁发了特等功立功奖状。
父亲一生只爱看抗战题材的影视剧。离休后,每天看完新闻联播永远都在找打鬼子的片子。常常边看边对一些情节不满地唠叨:“尽胡扯八道!打仗哪有这回事?”我们准会打趣说:“是啊,编得这么离谱让人生气,不看了!换台!”可老爸马上笑曰:“不换、不换!这是艺术加工嘛”。
在父亲病重住院的最后时光,为减轻病痛的折磨,陪护的兄弟姐妹在病房里仍会找打鬼子的片子给父亲看。父亲走前,我守护的那一个多星期里,他仍忍受着剧烈咳嗽,躺在病床上断断续续讲他打鬼子的故事。我忍着心痛不忍打断他,每次仍能从中产生自豪和崇敬,分享父亲保家卫国的喜悦,铭记那段历史。
如今父亲走了,他的抗战故事还那么清晰,连同他讲述时的表情都历历在目。这就是我引以为荣的父亲!尽管他的一生很平淡:1926年出生,1942年参加游击小组,1944年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85年离休,行政12级,副厅级。2013年9月15日9时21分离开了我们,享年8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