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想起晨风中那个少年。 岭南的春天，是个新旧更替的季节。一阵风过，叶落翩跹如蝶。旭日初升，金光万道，牛儿在坡上悠闲地吃草，放牛的少年捧着书卷望着枝头的一抹新绿发呆，他拾起一片落叶夹进书中，眼泪扑簌簌掉落下来。这是个怎样的少年？他的未来将走向何处？你只需看看他手中的书卷便可窥知一二。这个少年就是叶挺。将军《囚语》中自述：“吾在乡，幼年甚爱读前后出师表、正气歌、苏武致李陵书、秋瑾及赵声等诗，感动至雪涕，造成一个悲剧角色的性格。” 于是，我记住了这个晨风中的少年，记住了他一边读书一边流泪的样子。 时常想起暮光中那个青年。 那是1925年9月，叶挺从苏联回国，中共广东区委领导陈延年、周恩来等人命他到肇庆筹建一支由党直接掌握的革命武装——这支部队就是后来北伐战争中声威赫赫的叶挺独立团。在广州逗留期间，叶挺特意探望廖仲恺夫人何香凝女士，廖承志《遥献》中追忆了当时的情景：“墙上，父亲的新挂上的遗像对着斜阳……他（叶挺）一进来，不说一句话，拿着母亲的手，眼泪就像一串珠子似的滚下来……” 廖仲恺是著名的国民党左派，在他被特务卑鄙地暗杀之后，登门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或哀悼，或抚慰。而叶挺，这个二十九岁正值青壮的铁血男儿默默却无言，泪流不止。 于是，我记住了这个暮光中的青年，记住了他缅怀战友时珠泪滚滚的样子。 时常想起那支抗日的队伍。 “云岭村，军部蹲，叶挺和项英，打鬼子真操心……”这首民谣当年在皖南广为传唱。1940年年底，山雨欲来，皖南民众情绪激越，坚决请求新四军不要开走。一位老者“当场就涕泪滂沱，一边叫着：‘我们没有福分！我们没有福分！’”其捶胸顿足之态宛然在目。中村一董氏状元之后裔，写信一封并作诗一首赠别叶挺。“其信之末句云：‘老夫耋矣，未知何时再得见岳家军也。’”诗中叹曰：“恨不相随壮年时！”此情依依！此恨绵绵！据钱俊瑞事后回忆，在老百姓特为新四军将领举行的饯别公宴上，即席致辞的妇抗会代表气哽声结，放声大哭，满堂呜咽，音乐家任光揩眼泪揩湿了手帕，将军红着眼眶“默默地一个人跑回司令部里去了”。读至此，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将军噙着泪水急行的身影，由于内心巨大的情感波澜，双肩不住地颤动，他是费了多大的劲才没有在众人面前滴下泪呵！但是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只有逃离，匆匆地逃回司令部，对着暮色中的山峦一次又一次地泪湿青衫！ 于是，我记住了这支被百姓尊为岳家军的抗日队伍，记住了这位被民众誉为当代岳飞的叶挺将军，记住了他告别亲爱的皖南同胞时眼中的泪光。 时常想起那位行走在百丈独木危桥上的军长。 皖南事变反动派蓄谋已久，作为军事家，将军亦早有察觉。新四军成立之初，将军就曾预言：“北伐的教训我们已够受了，将来也可能旧剧重演。”但由于其在新四军中的尴尬地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剧情上演。奈何？奈何？将军曾对军医处处长沈其震吐露心声：“……这种日子，我好像夹在两个轮子中间的一粒砂子，很不好过呵！”话犹未了，潸然泪下：“我的心是贴着党的，我为什么老是碰到这样的处境呢？”其实，将军当时完全可以先行走掉的呀！新四军军中将士请他带些干部先走，好友李任公和陈劲节一再催促他“出来”（指离开新四军），至友严立三劝曰：“不干也好，留以有待吧。”蒋憬然、徐庚陶亦云“若在那处做事，总司令早已过瘾了”。他却固执己见。何也？正如他致任公书中所言：“当危难中，何忍舍部属于不顾？挺今日处境，正如走百丈独木危桥，已无返顾余地，桥折则溺水死耳。”正是因为不忍，才有了后来的所谓“就地被擒”和五年牢监；正是因为不忍，才有了五年后那令人痛断肝肠的晋北坠机。我常常设想，如果将军真的先行走掉或“出来”，他的人生又将如何书写？中国现当代军事史又将如何书写？ 于是，我记住了这位在百丈独木危桥上毅然前行的军长，记住了他感怀身世的泪水和决绝的勇气。 时常想起那场血雨腥风中的惨状。 皖南事变爆发后，由于项英的错误决定，战士们冒着大雨，在泥泞的山路上往返奔波，饥寒交迫，疲惫不堪。炮声隆隆，枪声越来越紧，将军这时“一个人走近窗口，望见后边坡上有两个自己的战士横躺着鼾睡，不禁悲从中来，怆然泪下”。一面啜泣，一面草拟两份电文：一份致蒋介石，恳请“命令各友军解围，如获成全，职当立即来渝请罪，虽死不辞”；一份致夫人，嘱以后事。境象尤为惨绝的是后来分散突围途中，新一代大音乐家任光及其夫人身受重伤，“辗转地上”，泣血呼救。“时萤箭蝗飞”，既无担架，又无伕子，叶挺只能忍泪含悲而去，寸心如割！奈何？奈何？ 于是，我再也忘不了将军一边摇着头，一边大踏步向坡下走去的身影。此时，他的眼里没有泪水，因为泪水早已倒灌入胸！ 时常想起那次的相聚。 我不禁要问：缧绁之中犹自谈笑风生，今日当此自由之际，将军，你怎么落泪了呢？ 于是，我再也忘不了将军出狱那天微笑着的泪水，那是将军曲折多变的一生中罕有的喜泪啊！ 陈毅元帅悼诗有云：“胸无城府，光风霁月，令我忆君之天真有如提孩。”将军在致蒋介石的信中说：“胡木翼公云：近年来官长之所少者才略，而尤少者真性情也。挺不愿苟且偷生，以玷前修，愿保其真情而入地狱。”信末云：“临电泰然，心地光明。”由此可见，将军之真性情既是天性，也是后天的自觉追求。 时常想起将军的泪水，那晶莹的泪光犹如星辰照亮历史！ 参考书目： ①叶挺《囚语》 ②禤倩红《叶挺生平活动简表》 ③廖承志《遥献》 ④钱俊瑞《叶挺军长在皖南事变中》 ⑤李任夫《叶挺将军二三事》 ⑥《沈其震回忆叶挺军长》（丹江整理） ⑦叶超《皖南事变中的叶挺将军》 ⑧《正报》记者《叶挺将军出狱记》 ⑨陈毅《哭叶军长希夷同志》 ⑩叶挺《给蒋介石的一封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