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序曲,没有铺垫,春天的蓓蕾就在那时悄悄绽放…… 1924年的春天。广州昌兴街。 阳光如纯金锻造的利剑,穿透清晨的薄雾,在树木新生的嫩叶上颤动。你一领春衫,一盏清茶,端坐在书案前,捧读一本书页泛黄的杂志——1917年2月发行的《新青年》,那是你从街头旧书摊上搜罗来的宝贝。 “给《新青年》的一封信” 你微笑展卷。 “记者足下,空谷传音,遥聆若渴……道德根本之基,果何如耶?觉悟耳。无觉悟之心,虽道德其言其行皆伪君子乡愿之流亚也……” 你轻声吟哦,心有戚戚焉。 “故今日欲振污世,起衰溺,惟以 你不禁掩卷深思:好一个“振污世,起衰溺”,多么宏伟的志向!这个“向圣贤路上鞭策”的作者,会是怎样一个青年? 窗外春光烂漫,鸟声啾啾,你凭窗而立,向外眺望,对面二楼住着你父亲的同乡同族的好友李章达叔叔,时任孙中山大元帅府宪兵部队司令。在他家的客厅里,一个儒雅俊逸的青年蓦然回过头来。 你们的目光就在那一刹那间相遇,空气中氤氲着木棉花的醇香,没有序曲,没有铺垫,春天的蓓蕾就在那时悄悄绽放…… 后来,你才知道,那个青年就是书信的作者——叶挺。 你的名字叫李秀文,祖籍广东东莞,出生于澳门一个巨富的士绅之家。那一年,你十七岁,是省立执信中学的一名学生;那一年,叶挺二十八岁,时任孙中山大元帅府宪兵部队参谋长。 …… 现在是2011年的春天,隔了87年漫长的岁月,我在遥想你们的初逢。那时,你一定是一个聪慧美丽、端庄贞静的少女,顾盼生辉的眼眸,藏不住怯怯的娇羞。那是你第一次直面一个陌生的男子,他眉宇间的英气与忧郁一下子摄住了你的心魂,两朵红云飞上你白玉似的纯净的脸庞,你急忙从窗前跑开了。多年之后,在皖南事变的凄风苦雨中,将军驻足断崖,稍事休息,蓦然抬头,目光不经意间与远山相接。淡蓝色的雾霭缓飘轻移,远山只露出一个模糊的面影,仿佛亲人久违的笑脸。将军忽然心有所感,不禁朗声吟诵:“雾里美人云里山,临崖立 两年后,在肇庆阅江楼你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新婚不到三个月,将军率领独立团,作为先遣队,先行出师北伐,一路上攻城略地,雄姿英发…… 宿鸟惊飞,鸱枭怪鸣,山岩上耸立着巨大的黑色的魅影 卢沟桥事变发生后,将军毅然返回祖国,出任新四军军长,以满腔的爱国热情投身于火热的抗日战争中! 新四军组建初期,枪弹稀缺,是你,说服母亲刘德宜(这也是一位深明民族大义的可敬母亲),拿出家中巨款,又从海外筹集款项,购买了一批军火,并亲自押运,由广东启程,千里迢迢运往皖南。不料,途经江西上饶时,为三战区长官顾祝同截获,强行扣押…… 当我看到这段史料时,不禁浮想联翩…… 我想,那一定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将军接到你拍来的急电,立刻带上警卫员,跃马扬鞭,急如星火快如风,在群山峻岭间驰骋,哒哒的马蹄踏破夜的寂静,宿鸟惊飞,鸱枭怪鸣,山岩上耸立着巨大的黑色的魅影。崎岖的山道,陡峭的悬崖,都挡不住将军飞驰的身影,他一心记挂着军火的安危,还有对你深深的牵挂,心底只有一个声音一遍遍回响:秀文,我来啦! 当将军换马乘车,风尘仆仆赶到上饶时,已是午夜。他直闯顾祝同的办公室,把他从睡梦中叫醒。顾氏揉着惺忪的睡眼,当他看清眼前这个双目喷火的男儿,惊为神人天降。 天色微明,你们夫妻二人同车押运,聊着路上的见闻,浩浩荡荡地前往云岭。此时,东面的山峰红日喷薄,霞光万道,将你白玉雕琢的美丽脸庞染成醉人的酡红,将军不觉看得呆了。当满满三大卡车的军火安全抵达云岭军部时,全军将士出迎,欢声雷动。 古往今来,美丽的女子多矣,贤良淑德者众矣,但胆识胸襟如你者又有几人?3600枝新式手枪,110万发子弹,可以杀死多少侵略者?新型军用远程望远镜200架,又是怎样大大提高了新四军对敌侦查能力?正是因为有了这批新式武器的加盟,新四军才能在今后的对日作战中“英勇杀敌,斩获奇巨”。 没有繁花的点缀,没有绿叶的修饰,秋林映着斜阳,秀逸而高远 1941年1月,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爆发了。 澳门家里。 墙上的自鸣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以它一成不变的调子。你失神地坐着,像一座哀伤的雕塑。 母亲端着一碗羹汤轻轻地走进来,含着满眶的泪水。 “秀文,你都三天没吃东西了。希夷生死未卜,你要是再有个好歹,这一大帮孩子……” 母亲哽住了。 孩子?你心头一震,两行清泪沿着瘦削的脸颊滚落,隔壁房间孩子们的嬉闹声清晰地飘进你的耳膜。 孩子……你的泪又来了。 没有繁花的点缀,没有绿叶的修饰,秋林映着斜阳,秀逸而高远。明净的天宇,流连着一朵薄纱似的轻云。 ……夜,像黑色的大鸟,垂下无边的羽翼。山城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洪炉厂附近半山坡上的一间囚室,隐约的语声还在湿湿的夜色中流淌…… 值夜的看守缩着颈子,不安地踱着步子,每走几步,便停下来,狗一样地竖起耳朵…… 室内,一盏植物油灯,燃烧着一束微型的火把,阳光暖暖的流泻……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将军须发蓬蓬,语声铿锵。 你微笑着倾听。狱中难得探视一次,你们不舍昼夜,倾心畅谈。二十四小时啊,有多少旖旎的情意化作语音的清泉,潺潺流过唇边,流进心间? 1943年初春。湖北恩施。你终于获准携长女扬眉入狱照顾将军。你步履轻盈,提着菜篮去市场选购小菜…… 1943年夏秋间。广西桂林。一家简陋的旅社外。一个小女孩正踮着脚尖跳格子,一边跳一边拍手念儿歌。你走上前,轻轻叫了一声:“阿剑——”阿剑抬起头,瞪着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问:“阿姨,你找谁?”你把阿剑拥入怀中,喜极而泣:“阿剑,我是妈妈呀!”阿剑扭过头来,兴奋地冲着旅馆大叫:“外婆——爸爸妈妈来接我们啦!” 历经风雨,一家人终于团聚。 同年 你拉扯着另外五个孩子开始流浪,风沙漫漫,白日无光,你拭去额角亮晶晶的汗水,抬起头望望远方…… 日本投降后,你领着孩子们搬到广州。 在熊熊燃烧的烈焰和震耳的轰鸣声中,一定有善良的天使张开洁白的双翼飞来 我久久地凝视着这张照片,照片上的你们是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影像。 照片摄于 照片上的将军一点儿也不像一位威严的将军,而更像一位慈爱的父亲。他怀抱着幼子阿九,身体略微前倾,笑得多么纯真——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了。北伐时声震寰宇,举旗南昌战广州,壮怀激烈;十年流亡,五年牢监,彷徨歧路;才得自由,万众欢腾;一朝身死,举国震悼!纵观将军的一生,跌宕起伏,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而终以悲剧落幕,岂不惜哉? 照片上的你大方朴素,端庄典雅。当你得知将军出狱的消息,你是多么兴奋啊,恨不得肋下生双翼,一下子飞到将军身边!你一手抱着阿九,一手拿着行李,同孩子们道别。你郑重地向哭闹着的小女儿剑眉承诺:“妈妈三个月后一定回来接你们。”可是你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时年,将军50岁,你39岁。我在悲叹之余,蓦地念起一事,心下释然。将军一生襟怀坦荡,心地光明,为国事而死,可谓死得其所。否则,以将军之耿直率真,文革中不知有何遭际?死后陵寝尚遭摧残,况生人乎? 让我心痛不已的是扬眉姐弟。 扬眉才十一岁,玫瑰色的面颊,闪亮的眼睛,牛奶似的肤色,梳着两条小辫发,花一样的年龄,花一样的人儿…… 郭沫若伯伯送给她的一双皮鞋,她还未来得及穿呢,端端正正摆放在延安廖承志舅舅家的桌子底下。这个同样历经铁窗磨难的铁血男儿,盯着鞋子,一次又一次落下泪来…… 还有阿九,两岁半的阿九!鼓鼓的小脸,一个天真未凿的孩童,甚至连一个正式的名字还没来得及拥有! 在最后的时刻,我想,你们一家人一定是挽着臂膀,微笑着唱起歌来。在熊熊燃烧的烈焰和震耳的轰鸣声中,一定有善良的天使张开洁白的双翼飞来,接引你们跨过尘世的苦难,飞往光明的天国! 那里,祥云缭绕,瑞霭飘飘,树木四季常青,鲜花常开不败! 而你,秀文,将永远和心爱的人儿朝夕相守,任谁也无法分开! (写于2011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