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三岁开始有记忆的,因为我记住了父亲教我的歌:“三头黄牛一呀么一匹马,不要待我赶车的人来笑呀么笑哈哈……车轱辘那个转呀,转呀,转回了咱们的家!”这是父亲教我的第一首歌,几十年了还记得父亲甩着他那个年代流行的西式分头的样子。“咱们的家——用力唱,唱得高高的!”父亲的手臂也高高的扬起来。
实话说,“咱们”一直是没有“家”的,因为没有房子。爸爸妈妈都是教师,他们在哪所学校教书,我们就跟着去哪所学校。父母在同一所学校,我们就一家子挪在一起,父母不在同一所学校,便是哥哥跟爸爸,我跟妈妈。记得在高露学校时,我们的居室要穿过一间教室才能进去。妈妈说小孩子在课堂里跑进跑出像什么样子,上课铃一响,便叫我呆在屋里就不要出来,出来了就不要进去。我一个点点大的小孩,严重感觉到不自由啊,常常回不了家,教室门槛上也就多了一名“旁听生”。待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已是“满腹经纶”了。
父母亲教了30多年书,到退休时依然没有自己的房子,搬出学校的房子时,手中多了一笔小小的“安家费”,300元。为了让爸爸妈妈有一个“咱们的家”,我将多年的一点点积蓄拿出来,帮助父母建造房子。在那个艰辛的过程中,我的心中无数次响起父亲教我的那首歌,无数次激荡着“咱们的家”的高音旋律。欣慰啊,父母霜雪染鬓时终于唱到了这个高音部位。房子虽小,却是独门独院。母亲在屋顶开发了菜地和花圃,不时将燕子、蜜蜂、蝴蝶、蜻蜓等尤物迎进家门,顿觉天上人间……
安置父母有了一个家,而我自己依然是南国太阳雨中的一粒浮尘。九十年代初,很多朋友和我一样,漂泊在南方的热土。我的家,常常是由我自己驮着,换一个单位搬一次家,有时是不换单位也搬几次家,在惠州,竟搬了二十多次家,那是一部怎样辛酸的搬家史!有次在汤泉开会,看到扶桑花木中好几只蜗牛,它们一个个顶着壳壳在游玩。一时间,我这个没有房子的人,好生羡慕蜗牛的福份,它举着它的那一套间,安心享用,从容而温雅地生活。呆呆静看蜗牛,竟然泪花盈眶。
贾平凹说,他要造一座房子住梦。贾平凹虽然常常以一农民自诩,可他地道是个浪漫风雅的人。“是真名士自风流”啊。确实,在有条件的情况下,造一座房子住梦又如何?19世纪末20世纪初,我身边的一些朋友也都居有房,行有车了,他们甚至也可以造一座或数座房子住梦或住其他。有了华美舒适的房子,生活品味也水涨船高,他们或是优雅地打高尔夫了,或是闲适地练瑜伽了。有次去拜访一对朋友夫妇,他们住在这个城市最高档的别墅区,开口便谈养生,小半天让我学到了好几款防癌养生的海参汤。
“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这话是外国人说的,人家有资格这么说吧,有个叫赖特的美国佬设计的私家“流水别墅”,全球堪称一绝,便是“诗意”之伟大作品。而天性拘谨的中国人,当然没有美国式的幽默,中国大地上遍地“火柴盒”,有很多人连火柴盒都摊不上呢。我倒是向往有一个“爬满青藤的绿屋顶”。在一个桂花飘香的季节,我的家终于搬进一个临山近水的小区。虽然与“绿屋顶”相去甚远,虽然比圈中朋友们晚了好几个节拍,但终于还是唱到了“咱们的家”这个高音部位。只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再也听不到我的这一声歌唱了。就在我搬迁新居的前几个月,双亲相继离世。这之前,他们总是叨念我为家里造了房子自己却住不上房子。我得去告诉爸爸妈妈。于是,我去元妙观给父母亲烧香化纸,默唱着父亲教我的那首歌:“三头黄牛,一呀么一匹马……”
只说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好些个朋友从小房搬到大房,从旧房搬到新房,从新房搬入豪宅,他们是出色的美声唱法的歌者,能唱出那样一嘟噜一嘟噜华丽激越的高音和花腔。而我,则是地道的观众,心态水流花静。房子,并没有驱动我的欲望,而只是恰到好处地排解了我的忧虑。就像我见到的那只蜗牛,享用着那一小套间,便可以温雅从容的生活。
打高尔夫球,练瑜伽,泡吧,旅游等等都是日子过得好的一种标志。而我这样一个看惯了热闹的人也不会怎样去倾情追捧,既然安下了一个家,房子又就在山边边,于翠绿嫣红虫鸣蛙鼓之中看几本书,也抵得瑜伽和海参汤吧。你不要以为我又是阿Q,还是比作蜗牛来得贴切,“窝”在家里,温雅从容地生活。一首歌,能有几处声嘶力竭的高音呢?纵是人生如歌,多数的时候如能平静地人淡如菊,万谢恩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