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过年能穿上新的花罩衣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哪怕里面是破破烂烂的脏棉袄,新衣一罩,谁知道呢?过年还有好几天呢,猴急的就想穿了,可外婆说,半天就脏成盐鸭蛋,大年初一穿!总算熬到大年三十了,除夕夜睡前将新衣罩上棉袄压在被子上,不时从被子里伸出小手来,抚摸着那种美美的感觉,想像着大年初一早晨蹦起来的那个崭崭新新的小孩子。
“细人子望过年,大人子望插田。”小孩子不知柴米贵,指望着穿花衣吃肘子肉玩纸灯笼放鞭炮的过年,那是怎样的平日没有的欢喜啊。大人们则不同,愈到年关愈难过,年后就是青黄不接,一年农事急需筹划。然而,尽管大人们心事重重,对过年也是不敢轻慢的,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节日呵,不啻是上苍赐予的神圣。于是,大人们抛开一切纠结,自然也是欢喜而积极地过年,二十三过小年就揭开隆重的序幕了。
外婆家是老旧的瓦屋,因为成年累月烧柴火,房梁吊下扬尘索子尺把长,黑乎乎的,风一吹,晃晃悠悠的似落非落,倒也是农户人家一景。我们小的时候,总感觉冬天下雪的时候多一些,雪也大一些,“数九寒天下大雪”真不是盖的。最冷的是雨夹雪之后又下雪粒子,这个时候便是滴水成冰了,瓦房上的雨水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慢慢地,如有神助,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一派神奇的景象,所有的屋檐,瓦当下全吊着晶莹剔透的冰挂,长短不一,长的达一米多两米呢,往往这个时候,太阳就出来了,也往往,太阳出来了也是很冷的,化雪的过程很冷,冰挂一时半刻也不会化掉,于是它们就成了小孩子们最好的武器,小鬼们叮叮当当地好一番厮杀过后,门前的雪地里满地残碎的枪支。
你瞧瞧,屋外吊着冰挂,屋内尘索飘飞,经典的黑白配、雅俗配,绝得倒人的景致呢。只是,没有哪个农户人家把它当作“景致”的。这不,腊月二十四,外婆就扎个长扫把顶条头帕打扬尘了,那些扬尘索子们,一条也不放过,里里外外都要收拾清爽。泥里水里劳作的人家,一年下来,该有多少破破旧旧的东西掩在门旮旯里,烂草鞋就扫出一筐呢。门庭一新之后,堂屋里摆正八仙桌,照例是要敬奉灶王爷和福神司命。贫穷农户人家的祭拜,也谈不上用什么银制的烛台了,大块的白萝卜就是烛台,插上香烛,摆上供品。面向神龛虔诚叩拜的外公一边打卦,一边念念有词。神龛上方贴着的是毛主席像,毛主席好像听到了外公的祈祷,很慈祥地笑,仿佛要摸摸我们小孩子的头。
说来也是古人的聪明,寒冬腊月,雪花飘飘,万物冬眠,就安排一个年来过。于是家家户户,关起门来,围炉美食,温温饱饱地孕育出合家的亲情爱意,和睦平安。亲情浓郁的消闲,透着中国式的“全家福”。可不是,孩子们最最盼望的莫过于过年的重头戏——三十晚上的大肘子和猪脚萝卜。外婆的儿儿女女都拖伢带崽回来了,一大屋子人,便在最大的灶塘里架起一堆柴火,平日在山上挖回的老树蔸子极好烧。我特别喜欢那杆吹火筒,魔棍似的撩拨得火花明艳。一口大锅炖蒸煮,营造得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的样子。堂屋里升起一炉炭火,烤得人人红光满面,光彩照人。过年吃肘子,是湖南人民祖祖辈辈留传下来的老传统,巨大的一个蒸钵,黄灿灿的带皮的圆圆的肘子,热腾腾地隆重地吃出一个古老而丰盈的年。肘子上桌了,瞧,外婆又端上来好大一瓦罐猪脚萝卜,小孩子们的筷子和欢呼一道伸向目标。因为放了干红辣椒,喜辣又怕辣的外公取下厚重的冬帽,光光的头便蒸汽腾腾,真是令我们小孩子开心的特别场面呢。三十晚上的压轴节目是压岁钱,喊一声外公外婆,道一声吉祥如意,那崭新的一毛钱压岁钱就仙女般飘到我们的掌心。这一毛钱,第二天就不是钱了,男孩子的变成了糖果和鞭炮,女孩子的变成了糖果和蝴蝶结……
过年,最最好玩的还是跟着耍狮子龙灯唱花鼓戏的队伍走街串户,那才是热热闹闹地过年之盛况呢。眼见得这些狮子龙灯戏班子敲锣打鼓铿锵铿锵地过来了,主人家便要热情迎接,如放鞭炮装烟撒糖等等,往往不待鞭炮放完,男孩子们便一个个勇士般去踩去哄抢,好一场混战之后,纷纷将未燃的鞭炮占为己有。有的抓到手里,“嘣”地爆了,小爪子炸伤也是常事,可那些个黑不溜秋的好汉们流血不流泪。男孩子们玩鞭炮,那是至高无上的乐趣,也顽劣到极致。比如将鞭炮扔到人堆里爆,扔到女孩子脚后跟爆,扔到鸟巢里爆,扔到水井里爆等等,最为搞怪的是,他们将鞭炮插在泥巴里爆,插在牛粪里爆,尤其是新鲜牛粪,随着“嘣”地一声闷响,粪花四溅,那些小坏蛋们笑得嘎嘎地庆祝他们干得漂亮。
我的母亲是不让我们去追随这些队伍的,尤其是不准看“对子花鼓”。所谓“对子花鼓”,是湘中民间的一种花鼓戏,由一男一女表演,曲调很好听,内容却多是打情骂俏俗不可耐,不黄不叫座,相当于东北的“二人转”。比如《十八摸》,我至今还记得,男的在女的肚皮上摸呀摸的,女的不停地射媚眼,男的一边唱道:我看你,肚子里有了货呀。用湘方言唱来,俗得冒油。当然也有适宜我们小孩子的,如《小拜年》:“中月里好耍狮子灯呀,耍起那个狮子灯拜个新年,咚咚呛,咚咚呛,咚咚呛呛咚咚呛……”我们兄妹三个,小时候一直是随教书的父母亲住学校的,哪准我们看这种东西,只要听得锣鼓一响,赶紧就将学校大门关上。而“文革”中父母蹲了牛棚,将我们寄放在外婆家,我们就成了自由自在的野生动物了,随着一大帮小孩子跟着锣鼓拖,从大年初一拖到中月十五外婆都管不着。真是开心啊,所有的花鼓小调都是蛮好听的,又易记好唱,让我极是迷恋,在不知不觉中就将那些个调调哼唱得滚瓜烂熟……
这些记忆,是生命中永远的烙印,永远不会淡忘,随着岁月日增,已剪辑成经历,枯荣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