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大哥打电话给我,说“剃头的”去世了,我听后一怔,感觉时光飞逝得真快。“剃头的”是我老家一带对那位专职于农家村落理发的吴姓师傅的称呼。农村人称“剃头”,城里人称“理发”,说法不同,意思也有点不一样。所谓“剃头”,用农村人的话说就是“把头上的毛搞短搞光”,“理发”是把头发剪短一些,讲究的还是发型。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吴师傅是只会“剃头”而不会“理发”的。三十年前,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师傅除了种好自己的田地外,就专门给附近村落里的男丁剃头。冬天清晨,师傅上身着一件蓝大褂,下身穿一条黑裤子,手上提着一个祖传的小木箱,这木箱应该有不少年头,盖子上有好看的斑驳的喜鹊、牡丹等漆画。师傅一进塆子,就大声吆喝起来:剃头哦……剃头哦……我只要一听到他的吆喝声,就飞奔进屋掇一张有靠背的椅子出来,放在场院中。我家的场院处于小山下,避风藏气,阳光照得到处暖融融的。大家循声而至,各自从家里掇出一盆热水,聚到这儿,东家长西家短的。
师傅把小木箱子放在大门前的石阶上,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话,一边慢悠悠地打开箱子。木箱子里分成一格格的,有序地放着擦得很干净的手推剪、箅梳、木梳、剪刀、剃刀、毛刷等工具。吴师傅拿出一个又黑又滑的长方条帆布系在椅背上,作为掭剃刀用的。我通常第一个坐在椅子上,师傅从木箱子里拿出一块围布,双手拎着围布的两角,轻轻地一抖,“啪啦”一声,围布就围到了我的脖子上,把我的前身严密地遮盖起来。师傅的左手五个粗实的手指张开,牢牢地把掌着我的小脑袋,右手拿着手推剪,从脖子处开始向脑门上推剪毛发,动作娴熟,随着手推剪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响,脑门四周的头毛剪得一根不剩,然后剪短脑门上的头毛,初剪算是结束了。洗完头后,师傅拿出剃刀,在油光光的帆布上快捷来回掭几下,就摁住额头剃除小绒毛。动作很麻利,轻轻地剃刮,只听到一点轻微的“吱吱”声,肌肤感觉到麻酥酥的舒爽。不一会儿,两鬓、耳根后、脖子上的绒毛剃得一干二净。师傅再用剪刀稍修整一下头顶毛,然后解开脖子上的围布,向脖子里吹风,用毛刷左右扫刷,一个标准的“马桶盖”发型就理好了。
那时候我总觉得“马桶盖”发型丑,土得掉渣,每次剃头时总吵嚷着要剃成“西装头”。其实什么是“西装头”,我也说不出来,潜意识里只觉得脑袋四周要留点毛。师傅掇着茶杯呷着茶,点燃烟斗细细地品吸,吐出一口烟圈,睥睨着我,微笑着说:“你这个屁伢儿懂么事,西装头是大人才能理的……”他的话让我相信了好长一段时间,只希望自己快快长大。
师傅给大人剃头更为细致。父亲每当头发长到一指多长,就要剃成光头,我们小孩子就喜欢站在旁边看。师傅手执手推剪,从额头正中往后推,发丛中立刻呈现出一条白沟来,逐渐向两边扩剪,随着“咔嚓咔嚓”一阵有节奏的响声,毛发唰唰飞落,顷刻间标准的“蒋委员长头”就剃好了。大人剃头工序多,刮绒毛、修双眉、刮胡子、剔鼻孔、掏耳朵,这些传统工序一样都不能少。他们仰躺在椅子上,眯着双眼,跟师傅唠嗑着,谁家种的小麦用的是“先锋一号”品种,谁家插的稻秧是杂交稻品种……这些话我都听腻了,他们常聊却不烦,聊着聊着,是那么惬意,那般悠闲。
后来我上中学读书,很少回家,剃头大多在街上理发铺里完成,发型由“马桶盖”变成了“西装头”。参加工作以后,南来北往,在大城市、小城市里都理过发,却很难找得出儿时剃头的那种感觉。理发之前总要先被推荐洗头,靓妹把洗发液倒进头发中,三番五次地搓洗,整个头成了一个白色的大泡沫,冲洗后其实头发早就洗干净了,又倒洗发液继续搓揉,十指在发丛中抓捏,直到头皮发热才罢手。洗净后,理发师用电剪三下五除二剪完发,用电吹筒一吹,梳成一个四六分头,打上定型水、摩丝,就搞定了。感觉整个过程不是理发,而是洗头。为追逐新潮的发型,我留过小背头、大奔头、爆炸头、寸平头,价格不菲,理一次要几十元,但那些设施高档齐全、装潢考究的美容美发店还是我常喜欢去的地方。
现在,一头又浓又黑的黑发变得稀疏了许多,我对所谓的新潮理发也兴趣全无。满大街都是霓虹灯闪闪发光的发廊,里面坐满了漂亮而性感的美眉,干的似乎不是理发的行当。上街理发,我专找那些门面寒碜设施简陋的剃头铺,想重温传统理发的风韵。多平发室有一个中年理发师,手艺精湛。整个理发流程完全是传统型的,锋利的剃刀在脸上四处轻微地刮着,刮完胡须后,理发师将一个“小耳扒”深深探进我的耳朵里,轻轻旋转,三两下,耳朵里的污物似乎都掏空了,那感觉妙不可言。正享受间,理发师那双极有劲道的手开始在我的肩部捏鼓几下、摩挲几下,忽地“噼噼啪啪”地在我头上、颈椎及背部有节奏地敲打起来,感觉浑身上下筋骨舒畅,血脉通顺,飘飘欲仙。
从剃头到理发,又归回剃头,我对这脑门上的功夫深有体会,套用一句时髦的话,哥剃的不是头,剃的是变迁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