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屋的宜园,只能偶尔在我的梦中出现。
这个有着亭台书房、鸟语花香的后花园,还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厄运就开始降临。先是园中的书房被房管部门看中,随后征用做了一名干部的宅子。不过还好,祖屋的人们仍还可以从园子里自由进出。不几年,文革开始,园子再被当时的革委会看中并被告知要无条件征用,宜园最终难逃灭顶之灾。
如暴风雨来临般的迅猛,顷刻间园中无价的百年古木全被腰斩,一个可透视这个悠久古城多姿的民风,透视这个古城文明进步的园林就这样化作一片裸露的土地。
祖屋的叔伯老少爷们,是一群老实勤恳的教书匠。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们之所以眼睁睁目睹古树涂炭,园林尽毁而不敢吭气,是因为在那个特殊的时期,保住家人的平安更为要紧。
劫难后的园子很快做了本城革命委员会最高领导的私宅,从此,祖屋的宜园永远消失在岁月的河流中。
记忆中的宜园,是当时惠州城内为数不多的私家园林之一。园子紧靠祖屋,依地势而建,分下、中、上、三层。上学时,我已从家谱里得知,老祖宗在清朝的雍正年间,从江南无锡迁来惠州并开枝散叶,我的曾祖父后来才买下这祖屋和宜园。据说有风水先生预测,这地是条好龙脉,能藏风聚气。祖屋面朝西湖有明堂水,左有青龙右有白虎两砂扶持,地理位置尚佳;背靠地势层叠,依山而上的园子,且林木葱笼,树形秀丽。此福地可荫庇子孙后代。
有无荫庇子孙后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这座古城里,我家的宜园,是那样的孤傲、脱俗和秀美;我只知道,在过去和现在的岁月里,我家的宜园,是那样的令它主人的子孙们魂牵梦萦、刻骨铭心。
园子所有的果木都是优质品种,曾祖买下之前经谁人之手种植,又有多久年份?可就无从考究了。第一层种有几株老黄皮,上百岁的树龄是肯定的,甚至300年500年也未可知。如盆大的树杆呈青铜色,虽老犹壮,枝繁叶茂,每年都挂果累累。还有垂手可摘的番石榴和叶片阔大的芭蕉。
每年惊蛰过后,芭蕉树旁就开始热闹了。沉寂了一冬的蟋蟀从泥洞里钻出,不停地重复着单调的旋律,唱着古老的情歌。更有大人们在静静的春夜里,讲起聊斋里蕉精的故事,给芭蕉树丛增添了神秘的色彩,让孩子们好奇心蠢蠢欲动,浮想联翩,倒盼望在风摇蕉影动处,走出一个袅袅婷婷的玉人来。
沿着绪红色的大麻石拾级而上到了第二层,是太阳伞般的荔枝树和长着墨绿色大叶子的批杷树。春天百花还未绽放时,荔枝树就抢先萌发出一簇簇水红色和鹅黄色的嫩叶,那是一道比花开还要美丽的风景。还有婶娘栽种在石阶旁的枸杞,如血的枸杞子常让孩子们想起童话故事宝库中的红宝石。我是时常手痒想摘的,碍于枸杞的多刺和婶娘的严厉,最终还是不敢下手。
又沿着麻石阶上至第三层,这里种有两棵高大的龙眼树,是园子里果树中的“多仔婆”。结果时,嘟噜噜的串串果实几乎压弯了树梢。最难得的是一棵我至今再也没有见过的,比两层楼房还要高的“九里香”,可堪称园中的“美人儿”。现代的植物园可找不出如此有“风韵”的“九里香”呵,一年四季,高高的枝头上总缀满密密麻麻的花骨朵,结成一团团好看的花球,轻风吹过,洁白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满地,清雅的芳香弥漫了整座园子。“九里香”旁,有曾祖父早年为儿孙们修建的书房,是一幢两层的雅阁。
走过“九里香”,再上石阶就到顶了,这里有凉亭和月洞门,月洞门旁有秋千。穿过月洞门就到了当时本城的最高点——中山公园,地方志上记载旧时叫梌山的地方。月洞门大理石上刻有颜体两字“宜园”。
自然生态的园子,引来许多鸟儿繁衍栖息,园子四季都可以听到悦耳的鸟鸣,孩子们耳濡目染,身置其中,可分辨出许许多多鸟儿的鸣叫声:那是叫天子,那是画眉,那是……
孩童时代的我,是不愁课余时间无处可去的,与祖屋的堂兄弟姐妹们在园子里玩耍就足以打发长长的光阴。爬树是孩子们的拿手好戏,几棵老黄皮的树身常年累月被一代代的孩子爬上爬下早已蹭得溜光水滑。我尤其喜欢夏天的园子,那真是纳凉的绝佳去处。小姐妹几个靠在躺椅般的树权上,摘几棵早熟的黄皮含在嘴里,看着阳光从翠绿的叶缝中丝丝透过,听着远处的蝉儿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讲着童稚的趣事,不觉时间如水流去。
园子围墙边的潮湿地是女孩子常去光顾的地方,那里生长着各种野生的植物,是玩“过家家”最好的“烹饪”材料。记得一种叫“老鸦酸”的植物,开着紫色的花,有五瓣的叶子和细长且柔韧的梗,女孩们用它扎成毽子来踢,既美丽又好玩。还有一种翠致可爱、长着荷包形的叶片和黑铁丝般梗的小草,女孩们玩“过家家”时把它当作“鸡腿”。前不久,我在一篇植物学家呼吁保护珍稀植物、图文并茂的文章中惊讶地发现,当年被我们玩“过家家”当鸡腿的,学名叫“荷叶铁线蕨”,是铁线蕨科最原始的类型。目前,在整个亚洲,只有三峡地区还尚存。植物学家已把它列入抢救珍稀的濒危物种行列。殊不知,四十多年前,我家宜园潮湿的围墙边,可是生长着大把大把的“荷叶铁线蕨”!
有哪个女孩子的童年,没有玩“过家家”的快乐呢?
而男孩子则不然,他们总爱学大人们展示男人阳刚的一面,他们更喜欢在浓密的树丛中隐蔽着,做着藏猫或打游击的游戏。有时也在绿荫蔽日的龙眼树下,摆上棋盘杀个昏天暗地,输棋的一方有时也会耍点赖皮或动点手脚,不久又会和好如初。
最开心要数夏日的傍晚,每当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的时候,月洞门旁的秋千架下是孩子们最雀跃的地方。不畏高的孩子们争着或轮流着打秋千,一蹬一蹬跟着那铁链子吱吱地有节奏的晃动,快乐地飞来飞去。
至于园中的书房,那原本是我的祖父,伯公和叔公们以及我的叔伯长辈们年轻时挑灯苦读的地方。到了我这一代,书房未被征用时,年长的堂兄姐们放学回家后,都在那里安安静静自习和晚修,遵照祖上的训戒,学好知识的同时,也修炼清白做人,老实做事的涵养。而年幼的,由于上述的原因,就无缘在那里温书了,只能伴着老祖屋里长辈们的唠叨,听着他们当年在书房里读书的故事成长。
如今,当年和我在祖屋和园子里玩耍的兄弟姐妹们早已自立门户,各奔四方。年长的已当了祖父母或外祖父母,年少的也有了自己的事业,他们当中有的漂洋过海到异国他乡去了,有的下海经商,也有的投笔从戎在绿色的方阵里,但大多数是遵循了祖上的传统,老老实实当了教书先生。不管在哪里,我知道他们一定不会忘记祖屋的宜园,当然,还有那影响了他们一生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