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不远游。”这话很古老了,现代人爱听不听,“远游”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只是,你“远游”了一百次,都是无甚感觉的,而到了一百零一次时,你的心里猛然铃声大作!惶惶然,拥着母亲的肩头,握着父亲的手,千般不忍,万般难言,千万般牵牵绊绊。
“一百零一次”,写是这么写,但哪能准确到就是“一百零一次”呢?譬如毛衣发线头了,到丝丝缕缕扯得不可收拾时,谁知道是哪天哪时哪刻发线头的呢?
天上下着毛毛细雨,这原本是离愁别绪的布景。父亲推着箱包,母亲提一个大大的纸袋。纸袋里面是父亲亲手熏制的腊鱼腊肉,还有几包腌菜。因为我特贪吃这些。母亲一面说吃新鲜的蔬菜肉类营养些,一面又起劲地去为我操办腌菜。自己家里的菜坛子都翻个底朝天了,还颠颠地跑到邻居刘姨家去讨要,我女儿爱吃呵。她老人家这一张罗,干豆角白辣椒萝卜干之类就殷殷送过来了。口味这东西就跟“乡音无改”一样顽固,毛主席官做得那么大,还不是吃豆豉辣椒和红烧肉差不多百年不变?我这样儿洋装在身,头上脸上又搞得红毛绿眼的,嗜好的一口却仍然是从小在外婆家吃惯的烟熏火辣。
母亲一手提着重物,一手牵着我的手,快要上车时,越牵越紧。“伢子,要是做得不开心就回来,要是头痛了就回来……”母亲话没说完,已啜泣起来。在我们家乡,父母称儿子女儿一律“伢子”。母亲总是深怕我在外面受委曲,总是担心着我一贯的头痛。
父亲拖着箱包亦步亦趋。在出租车上放妥行李,父亲的双手拉住我的双手:“伢子,保重啊!”说罢竟老泪纵横。我早已成个泪人,不忍再看双亲一眼。这时,“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倏忽凸现,横亘在心。如果说母亲是善感而唠叨的,而父亲是多么乐天的呀,我的那个风趣幽默妙语连珠的父亲呢?
这么隆重的别离,其实并不是远涉重洋,也不是去执行什么生死未卜的特别任务,只不过是去外地广东“搵食”(广东话:讨生活)。其实,我说过,我到广东纯属是换个地盘子码字,并不是特别意义上的“搵食”。因为我这样的人,在哪儿都只是不多不少一口食的事儿。
我深知,父母是由舍不得我渐渐转换为要依赖我了。父母的生命运程已呈弱势,到了需要儿女的爱护、呵护、保护的时候。这么些年来,每年回家两次都是父母提箱扛包送女儿去车站。在这一次次迎来送往中,父母是在什么时候呈“弱势”的呢?似乎是在我不曾注意的一夜之间,他们就苍苍白发了,他们就行走蹒跚了。喜爱吃炒蚕豆的父亲已是望豆兴叹,原本比我高出半个头的母亲也不觉得那么高挑了。
于是,电话格外打得勤了。母亲总是在第一时间接听电话。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母亲讲的话是老三句,其中一句是,回来吧,伢子,回来!这让我想起,父母喊孩子回来,一生中有两个阶段。一是在孩子很小的时候为孩子“喊魂”。这时的父母是多么年轻强壮呵,连孩子的魂都可以喊回来,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一是喊老大不小的游子归来。这时的父母上了年纪,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离天远隔地近”了。
虽是每个星期挂了电话,还是觉得对父母尽心意不够,便规定自己每个月给父母写封信,写得厚厚的三四张纸,像汇报材料似的细致周详。此举果然深得父母欢心。一来让父母觉得我还是属他们领导,我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信里面一目了然。二来丰富了父母的精神生活,一信在手,双亲大人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够他们研究琢磨一阵子了。再者,有绿衣使者在我家屋檐下迎来送往,父母觉得这也是一种自豪和荣耀呢。有一次,适逢我在家目睹了父母收信的场景。“47号,有信!”“好哩,谢谢!”母亲一边高声应着,一边几乎是飞跑着下楼。母亲不愧是曾经的长跑冠军啊,动作总是比父亲快好几拍。我家信箱是挂在一楼的,待母亲气喘吁吁上得楼来,这里父亲已候在楼梯口了,“哪个的信?哪个的信?”两颗花白的头早已凑到一块儿了。
我在信里再三注明,不要父母回信,可母亲觉得不给我回信就对不住我似的,总是要有信必复。母亲原本写得一笔好字,龙飞凤舞,还常常指出我们姊妹几个的书写败笔。而今,母亲已不是那个笔走龙蛇的母亲了,她一面说人老了,写信难架势,一面却坚持写,常在信尾谦恭地提一句,老糊涂了,字不像样子了,要包涵错别字啊。记得我小时候,母亲用的是四角号码字典,她怎么教我也学不会。而如今她老人家竟懒得翻字典了。母亲的信里,除了次次必写的相同的话,如叮嘱吃好穿暖之类,还有一些固定的“栏目”,比如“菜篮子报价”。为了让我放心他们生活得好,便报给我菜市信息,你们广东的荔枝芒果榴莲这边都有啦等等。比如“亲友近闻”,舅舅姨们如何,表兄弟们如何,谁家有了什么大事喜事。比如“小单方”,清火宜用莲子羹,参须麦冬泡水当茶喝,头痛用白参桂圆炖瘦肉等等。还有如何腌制酸菜,如何做粉蒸肉之类。母亲的信生活百科似的,将个母爱的氛围搞得意象氤氲。
那年春节,在深圳打工的哥哥没有回家,虽然电话也回了几次,但我返回广东之际,母亲还是要写封信搭给哥哥。初十那天,下着小雨夹雪,天阴沉得像扣着锅,我冷得战战兢兢钻进被窝,而母亲却铺展信纸端坐桌前,做着她认为是相当重要的事情。写满三页纸,叠成燕子形,在燕尾处注明:托小娅交小平收。将信交到我手中,叮嘱道:一定记得给你哥哥啊!这下,让我有如地下党交通员似的责任重大了。其实,信中也就是一些叨叨絮絮的叮咛。
电话打的再勤,也极其有限,因为母亲总是怕耽误了我的电话费,每次总是匆匆收线。信写的再长,也嫌纸短。所以,母亲在信的末尾处总是要重复电话里末尾处的那句——妈妈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讲,等你回来再讲吧……
两地书,母子情!而今,父母已经过世,已不能讲,已不能书,唯有,一个人默默地在书案前,泪如泉涌…… 又是清明,启程朝父母坟茔赶去,将这一纸小文当信笺,化作青烟袅袅,长歌送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