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北的崇山峻岭间散布着不少的盆地。我年少时所在的县城就坐落在其中一个较大的盆地的北端。南端山势平缓,北端一圈低山后再接高山。一条河流从盆地南侧自西而东蜿蜒而过,将要离开盆地时突遇石山阻拦,只好先往南拐再向北流绕了一个半圆才恢复向东,并且日积月累地硬在石山底部冲出一个险滩,偏偏河道中央一块巨石屹立不倒永不让路,河水只好分成两股绕石而过并发出震耳欲聋的不服气的“哗哗”之声,过往船家无不将这段河道视作鬼门关,久而久之就赢得了一个“鬼子口”的大号。 几个朝代都有风水先生说,整座县城坐北朝南,靠山高大,左青龙右白虎,本为必出贵人之旺地,唯有东面鬼子口的河流日夜冲刷,不但动摇根基,还把福气都冲走了;必须在石山上建一座宝塔,镇住气脉,就能永荫地方了。说得多了不由人不信,于是一众士绅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立誓要把这起着定海神针作用的宝塔在鬼子口边最靠河的小山顶上建起来。 说也奇怪,建了三次,塌了三次,而且每次都是打好基础砌了还没一层高塔墙就垮了。工匠们都议论纷纷。有人回忆起每次砌塔墙时都有一个白胡子老人来乞讨,但大伙忙着干活,总是没人搭理,老人也总是一边摇头一边离去。莫不是老人要来指点?于是,当第四次准备开建时白胡子老人又来了,大家马上放下工具,端出好酒好肉热情招待老人。老人酒足饭饱后擦擦嘴,告诉大家塔址要移到靠里一点的另一个山头上才符合风水,然后就不紧不慢地离去了。大家忽然想到这老人不是附近的人,怕他走得远不方便,干脆好人做到底,于是派了两个人追上去准备护送,谁知转眼间就哪里都难觅踪影。方知是遇上神仙了,于是一齐跪倒在地,向着老人离去的方向拜了又拜,再依照指点,终于顺利地在县城东边耸立起一座雄伟的七层宝塔即所谓的七级浮屠,并让其历经数百年风吹雨打,每天都迎来第一缕曙光,送走最后一抹晚霞,默默地为老百姓站岗放哨守护风水。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入读小学,班里组织的第一次郊游就是爬宝塔。早就被传说刺激得心痒痒的我,顾不得第一次走五里远路才到了塔脚下带来的疲劳,一鼓作气跟着同学第一批攀到塔根,但觉树木森森鸟鸣啾啾凉风阵阵,一个同学还欣喜地宣布他的幸运发现,并摘下一枝松叶递过来教我吮吸粘在松针上甜如蜜糖的松毛糖,等后面的老师和同学赶到齐时,只剩下看着我们在满足地咂嘴的份了。然后老师整队点数,让我们顺序进入塔内。千百次在老远的地方就看得到宝塔,千百次想着登上宝塔好好看一看老远老远的地方,这回却失望了:塔外草木障眼只能看见头顶一块天空,塔内的木梁全被锯断只剩嵌在墙里的梁头梁尾甚至只剩下一个洞,楼板更是一块不剩,人根本上不去。 一位家就在塔脚下的同学告诉大家,以前可是梁、板俱全,还配木梯,供人直登顶层一览风光。 谁取走楼板、锯断木梁的呢? 村里的民兵队长带着民兵干的。 他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呢? 因为很多地主跑到塔里吊颈,为了阻止,就把木梁锯掉,让他们挂不成绳子。 地主为什么要吊颈? 因为农民斗地主、追浮财,地主不交代,就被抓去翻崩岗、辘石峲,他们受不了,就跑到这里来自尽了。 听了这段对话,我身上起了鸡皮,觉得塔里一下子阴森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这宝塔是不能登上去的了;也是我第一次懂得,平时要说明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情保证真实随口就用来发誓的“翻崩岗”、“辘石峲”,竟然是两种使人毛骨悚然的酷刑名称! 我赶紧离开宝塔,直追前面去看前三次建塔原址的队伍。原来往河的方向走三几百米就到了。在一个略低的紧邻山头的最高点上,确实有一堆建筑余泥,还依稀分辨得出几个长满青苔的残砖。看来,宝塔有原址一说还真不是空穴来风。其实到了21世纪初,有商家在河对岸开发了一个居住小区,环境挺不错,不少想买房子的人都动心了。我的一个搞设计的学生却私下告诉我,小区临近一条走向与河流相同的地质断裂带,要买房子的话最好挑离得远些的保险系数大些。我恍然大悟,原来建宝塔的山也处在受影响的范围内,而且原址离断裂带近些;如果考究一下原址建塔时是不是刚好遇到地震,那原址的垮塌就有了科学的解释,现址的确定也就表现出充分的合理性了。 转眼又过去了十年。上个周末,市民协组织我们到龙门永汉四个古村落考察、采风。最后一个村庄合口村很有特色,一大片的古民居都是青砖到栋,所以虽经六、七百年的风雨,尤其是土改、“文革”时两次“拆地主屋”,不少砖瓦被扒去建礼堂、学校等,村民也都择址另建新居,因此故居屋顶基本全部坍塌,但大部墙身依然耸立威风不倒;特别是后山树木郁郁葱葱,数人合抱树龄数百的参天大树比比皆是,低处的草木也长得密不透风,可见世世代代的村民们都十分用心地维护着祖屋的风水。村民还告诉我们,村里还有一座重要的风水宝物——七层宝塔,可惜“文革”中被拆掉了,并热情地表示可以亲自带路参观。我们几个不怕爬山的自是不会放过机会,于是跟着几个村民爬到后山旁边一个也是长满橄榄、椎树等名木的小山顶上。只见河流也是绕山而过,村民告诉我,这条河与其他两条就在往下一点在祖屋前汇合成增江,所以称为增江口,从前上下船只都要停靠这里,带来一片兴旺。我联想到刚刚到过的上一个古村落——马图岗古村时发现的一块陈白沙诗碑上刻着的《还增城四首》中有一句是“问花花不言,驻楫增江口”,觉得和村民的介绍恰可以相互印证;此塔除了风水,应该还起着航标的作用吧。只可惜这么重要的一个标志性建筑,“文革”中被彻底摧毁,拆下的青砖全部运走建※※中学去了,展现在眼前的只是一个土坑以及为数不多的几块残砖。同去的一位老艺术家恨声连连,说当年拆塔的人施行了挫骨扬灰的毒辣手段,连根基都挖除了,“这么折堕,明摆着连累子孙,死了都不得好报!” 一片叹息声中,我忽然想起了粤北那座县城的宝塔,也想起了那位带人锯掉宝塔各层木梁的民兵队长。我实在猜不出来,如果当年那位民兵队长没有带人锯掉木梁,其后的“文革”中在可让那些红卫兵能够轻松登至顶层去“破四旧”的情形下,那宝塔会不会落得跟眼前这座一样的下场?如果你来做命运的判官,你是让这位民兵队长有好报还是没有好报?这两个问题任谁都还真不容易说得清楚,欲寻答案恐属典型的自找烦恼来了。 唉,唉。唉! 2013年深秋写于一得阁 |